逃走

小說世界

作者:黃靜泉

彈棉花的人背著一張彈弓,就像一個背著弓箭的古代武士一樣走進了樺林堡。他的故事也就此開始了。

樺林堡是一個村莊,村莊座落在黃河邊高高的塬上,與內蒙的清水河縣隔河相望,是山西偏關縣的一個地方。彈棉花的人站在村口望了望,村裏就有孩子們看見他了,就嗷嗷地喊叫起來:彈棉花的南蠻子來啦……彈棉花的南蠻子來啦……孩子們一邊喊,一邊跑上前圍住彈棉花的人,彈棉花的人衝著孩子們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

“彈棉花嘞……彈棉花嘞……”彈棉花的人就像唱歌一樣喊開了。

彈棉花的喊聲,馬上就喊出來一個小媳婦。小媳婦不是個子小,小媳婦是泛指那些結婚沒幾年的年輕女人。小媳婦衝著彈棉花的人說,你等一下,我去問問我婆婆,看看我們家彈不彈棉花。

小媳婦從家裏返出來,對著彈棉花的小夥子笑吟吟地說,你就在這兒歇個腳吧,我婆婆說,我們家正好想彈棉花呢。

婆婆跟在後麵,沒有表情地說,是哩是哩,是想彈點棉花哩。

彈棉花的人也不客氣,就挑著擔子,背著彈弓,跟著小媳婦進了院子。院子裏有五間坐北朝南的窯房,一間住公婆,一間住傻子,一個套間住小兩口兒,還有一間放雜物。院子裏的東南牆角裏有一個羊圈,離住人的窯房三十多步遠。村裏的多數人家都養著那麼三隻五隻山羊,到時候吃點賣點,自古以來就流傳下這麼個生活習慣,也沒見誰家發展成大羊群。小媳婦對彈棉花的人說,我把放雜物的那間窯房拾掇出來,你就住那兒哇。

彈棉花的人都是走哪住哪,要給誰家彈棉花了,就住在準家。如果和那家人家處好了呢,就會長期住下來,當地的居民就把自家要彈的棉花送過來,直到當地再也沒有棉花要彈了,彈棉花的人才收拾行裝,重新上路。

小媳婦開始拾掇窯房了,其實也沒啥拾掇的,就是把窯裏的東西歸置歸置,騰出一鋪炕來,鋪上一塊羊毛氈子,再在氈子上鋪一條褥子,放一張被子。

彈棉花的人也不閑著,他幫著小媳婦收拾東西,把一些長大的農具抱到外麵,把地上的木頭和雜物往順擺一擺,擺到牆旮旯,騰空一塊地麵,人進了窯裏,容易上炕,容易出來進去,就行了。

兩個人一邊幹活,一邊搭話。小媳婦就知道了彈棉花的人叫阿祥,阿祥也知道了小媳婦叫春花。

“你一年四季就這麼在外麵跑,你媳婦咋辦?”

“我還沒媳婦呢。”

“哦,你出來多少年啦?”

“十多年了,從十二歲起就跟著叔叔到處跑,後來叔叔死了,我就一個人幹了。”

“大概掙了不少錢了吧。”

“哎……”阿祥拉長聲說,“能掙幾個錢啊,也就是比不幹活兒的人能多掙點。”

春花笑了,笑著說,廢話,不幹活兒,上哪兒掙錢去。

阿祥也覺得自己說了句廢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的時候,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

春花心想,這後生,怎麼長了那麼一嘴好牙?那一嘴好牙,會不會和自己發生什麼關係呢?她覺得自己真是瞎想了一下。

“這個村子叫啥村子?”

“華林堡。”

“華林堡?”阿祥想了想說,“可我看見你們這地方光禿禿的,連棵樹都沒有,怎麼叫華林堡?”

“傳說遠古的時候,這裏滿山滿嶺都是樺樹林,所以叫華林堡。”

“哦,是個傳說呀。”阿祥開玩笑地說,“你別相信哥,哥隻是一個傳說。”

“狗屁。”

收拾完房子,春花也沒跟阿祥打招呼,就一扭一扭地走了。

阿祥想,女人走路,怎麼就跟男人不一樣呢?男人是那麼嘩嘩地走,女人卻是那麼左一下右一下地扭,就像踩在水上,扭得可真是好看呢。

村裏沒啥好飯菜招待客人,盡管彈棉花的人不是客人,但春花還是想給彈棉花的人做頓稀罕飯,做油稠粥。油稠粥幾乎就是用胡麻油熬出來的粥,農村人也不常吃。南方人和北方人吃的油不一樣,南方人吃菜籽油,北方人吃胡麻油,菜籽油清淡,胡麻油就不同了,胡麻油是油味濃烈,聞起來吃起來,都比菜籽油香。

阿祥說,這油稠粥可真香啊,吃起來真香啊。我要是能頓頓吃上油稠粥,我就哪兒也不去了,就住這兒不走了。

春花撇撇嘴說,頓頓要吃油稠粥,誰養得起你?

婆婆說,我這媳婦,啥都好,就是懷不上個孩子不好,你這走南闖北的,要是知道哪兒有能治這種病的人,就告訴我一聲。婆婆一點也不避諱兒媳婦,看來婆婆是把這話掛在嘴上了。

村子裏的人,說的更難聽,說春花是石女子。什麼是石女子?就是沒有女性生殖器的女人。她沒辦法向村裏人證明她到底是不是石女子,這就讓她感到心裏很難受,甚至是很羞恥。

阿祥瞟了一眼春花。春花顯出愧疚的樣子,顯出一臉想贖罪卻是贖不了的無奈樣子,把碗停在嘴邊,停止了吃飯。

春花男人也停止了吃飯,立刻瞪圓眼睛,很憤怒地瞪著春花。

阿祥想,大概他們全家人都很痛恨春花,都嫌她不養孩子。這種事情一點也不奇怪,在南方,鄉下人也痛恨不養孩子的女人。再好的女人,隻要不會養孩子,就什麼都不好了。阿祥覺得有點尷尬,就說,嫂子,你再給我盛一碗油稠粥,哦,不不不,盛半碗吧。吃油稠粥好像不用就別的菜,就就爛醃菜。怎麼叫爛醃菜?因為醃菜裏有圓白菜,芹菜,尖椒,還有胡蘿卜什麼的,吃起來酸酸的脆,酸酸的鹹,吃油稠粥就爛醃菜能抵消油膩,那樣的吃法最好。阿祥覺得吃多了,肚子脹得睡不著覺。油稠粥是一種不好消化的飯食,吃多了都會覺得肚子脹。阿祥坐起來,把兩條腿耷拉到炕沿下,兩個腳後跟一下一下地磕打著炕幫子。院子裏突然吵雜起來。阿祥感到好奇,就出去了。阿祥看見房東一家人都圍在羊圈那兒忙忙活活地不知在於什麼。阿祥蹭過去,看見一隻母羊正在下羔子。

小羊出生了,母羊舔著小羊身上那些濕乎乎的髒東西。小羊咩咩地叫起來,尖細的聲音劃破了沉寂的夜晚。小羊抖抖顫顫地站起來,很快又摔倒了,就好像腿有毛病,但很快又站起來了。羊這玩意兒,真是見風就長。

婆婆給母羊端來一盆好飼料,黑豆、玉米、草。

婆婆抱起小山羊,低下頭,用下巴磨蹭小羊的頭頂,磨蹭小羊的臉,抬頭看了一眼兒子,像是有話要說。

春花看出婆婆有話要說,而且是不能對著她說的話。她看出婆婆的那種神情了,就不吱聲地走了。

婆婆看著兒媳婦消失的背影,忿忿地說,自從她進了咱們家,羊都下了好幾回羔子了,可她連個羊都不如,就是娶個拐子啞巴的,能養孩子都比她強,要是再不行的話,你們幹脆就離了吧。婆婆又補充說,大概你們倆命相不合,再換一個,可能就好了。

“大概是吧。”兒子滿臉愁容、滿臉憤怒,是一張表情複雜的臉。

婆婆突然很有靈性地說,我說山豹啊。婆婆的兒子小名叫山豹。山豹說,娘想說啥?說哇。

“我琢磨著吧,真是有點奇怪呢。你說那個彈棉花的南蠻子吧,傍晚才住進咱們家裏,可這羊,咋跟著就下崽兒了呢?你說這是不是說,咱們家要添口子啦?”

“娘是說……”

“你好好想想,南蠻子比咱們這邊的人又聰明又能幹,要是能那樣的話,也行啊。”山豹娘吞吞吐吐地說。“不管咋說吧,咱們家總不能絕了後吧?”

“你好好想想,你要是願意呢,我去跟他說去。”山豹娘說。

山豹鐵黑著臉,不吱聲。

山豹娘看著山豹,意思是說,我做夢都想抱孫子了。

山豹是個高大的漢子,幹活種地啥都行,可就是那玩意兒不行。說起來呢,也不是一開始就不行,是行著行著,突然有一天就不行了。媳婦說他是累著了,是累出病了。為此,山豹還去過兩次太原,去省人民醫院看過,平時也到處打聽,也沒少吃鄉間郎中的草藥,她媳婦也被婆婆逼著吃草藥,也沒少吃草藥,家裏一有錢就買草藥,一有錢就買草藥。山豹娘過去就想過借種子的事情,可村裏人抬頭不見低頭見,即便是借了種子,將來咋辦?有時候,山豹娘甚至會冒出那樣的想法,實在不行就讓自己的老頭子試試,可那樣的想法,怎麼跟兒子說,怎麼跟兒媳說,怎麼跟老頭子說?想來想去呢,跟誰都沒法兒說,也就是自己想想而已。

黃土高原的夜晚是那麼寧靜,好像隻有小羊的叫聲,那種尖細的叫聲,聽起來有幾分哀傷,有幾分哀怨,似乎把黃土高原那寧靜的夜晚搞得愈發寧靜了。

在寧靜的夜裏,從山豹和媳婦住的窯裏,傳出斷斷續續抽打東西的聲音。

連續幾個夜晚,都傳出那樣的聲音。

一天晚上,山豹跟在媳婦後麵,推一把媳婦的脊背,媳婦往前走一步,再推一把媳婦的脊背,媳婦就再往前走一步。媳婦就像一個被押上刑場的囚犯,很不情願地被山豹推著走。

山豹推出的最後一把,就把春花推進黑屋裏去了,她摸著黑,坐到炕沿邊。

阿祥沒吭聲,摸索住春花,一下就把春花攬進懷裏了。

完事兒後,阿祥給春花蓋好了被子。

春花使勁一甩,把被子撩到旁邊,仰麵朝天,亮開一個沒有改變的大字形人體,眼淚順著兩鬢慢慢流淌。

“他老打我,啥時候想打就啥時候打,這些天,就打得更厲害了,他打我還不叫我出聲,越出聲越打。”

她猛然拉著燈,“你看看,你看看他把我打成啥樣啦。”

她身上有一道一道紅腫,這裏那裏,還有黑青,是些舊傷。

“他越不行,他就越打我,越打越氣,越氣越打,打得我真是不想活了。”

“他怎麼能把人打成這樣。”阿祥還說,他一個男人家,打就打吧,怎麼還像女人一樣掐人呢?我看那些黑青,就是掐的。

“不是掐,是擰,掐起肉來使勁擰。”她凝視著拱形窯頂,有氣無力地說,“現在又做了這事兒,讓我咋有臉出去見人呢?”

“你不說,我不說,你們家人更不說,沒人知道。”

“我真想死。”

婆婆把耳朵貼在窗戶上,聽著聽著,就像被人抽了骨頭一樣,順著牆,出溜下去了。

雞叫頭遍,春花就趕緊爬起來穿衣裳,就像賊一樣出去了。

山豹一直沒睡,地上扔了一地煙頭。他坐在一進門旁邊的一個小木墩上,脊背靠著牆,抽煙。當他看見春花進來時,呼一下拽住春花的胳膊,呼一下抱起春花,把春花扔到炕上,就像扔下一袋糧食。山豹很著急很粗暴地脫春花的褲子。春花感到奇怪,以往山豹都會冷冷地說,“脫了衣裳”,就像下命令一樣,可這回卻不等她脫褲子,就急著往下拽。春花瞪著驚恐的眼睛,不敢反抗,壓低聲嚷道,你要幹啥,你又要幹啥哩?山豹不管不顧地把春花壓在身下,一上一下地揉搓起來。春花閉著眼,不吱聲,死人一般沒有動靜。山豹氣喘籲籲地說,你說,你快說,你是不是覺得那個南蠻子比我好。他是不是比我好。

春花說,是你逼我的,你讓說啥,你讓我咋說?

阿祥睡醒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他迷迷糊糊地往旁邊摸了摸,空的,又摸了摸,還是空的。他感到渾身冷嗖嗖地打了個寒戰。他想起春花說“我真想死”。她要是死了咋辦?

阿祥往四周看了看,看見牆上掛著一把鐮刀,刀鋒雪亮,透出一股冷森森的寒氣。

一個長年在外漂泊的小夥子,怎麼能拒絕一個送上門的女人?擱誰誰都會那樣做的。他莫明其妙地笑了一下。他走出窯房,走出村子。他想看看村子周圍的情景。村莊坐落在高高的黃土塬上,仿佛坐落在高高的山崗上。一眼望去,這裏那裏,全是黃漫漫的黃土地,像沙漠。黃土高原上那一條條寬大的衝溝,縱橫交錯,雨水把大地切割得傷痕累累。阿祥望了一眼山下的黃河,黃河閃著白光,像冰河。從山下的小道上走來一個牽驢的漢子,這漢子穿著一件黑棉襖,默不作聲地走在驢的前麵。已是晚秋時節,山裏的早晨已經很冷了。阿祥一眼就認出來了,他是山豹的傻弟弟。自從阿祥在他們家住下以後,他沒聽見傻子說過一句話。傻子走到阿祥麵前,突然站住了。傻子盯住阿祥,表現出憤怒的樣子,好像要打阿祥。阿祥膽怯地往後退了兩步,心想傻子是不是知道了昨天夜裏的事情?傻子偏著黑眼珠兒,盯了阿祥好一會兒,才牽著驢走了。每天早晨,傻子都要牽著驢到黃河邊去馱水。這地方吃水困難,村子裏的人家都有旱井,旱井裏的水是雨水和雪水,吃起來苦澀,不如水缸裏澄清的黃河水好吃,可下到山下去打水,下去上來,一趟一個小時,誰願意受那個苦?沒有驢的人家,就更吃不上黃河水了。傻子能受苦,每天早晨牽著驢到山下去馱兩次水,吃完早飯,跟著父親和哥哥去下地幹活兒,冬天農閑了,還要跟著父親和哥哥到煤礦去打工,去下井掙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