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部俱樂部主任是個胖老頭,人很和善,1946年入伍的兵,資曆不淺,到現在也隻落了個團職。俱樂部主任看不過去關京陽那副要死不活的樣子,就對他說,小關,你也不要這麼沒精打采的,該低頭時低頭,該挺胸時挺胸,錯誤嘛,人人都可能犯,我當年也不是沒犯過,我這還不是過來了?關京陽沒說什麼,隻是對俱樂部主任投去感激的一眼。
關京陽自從調離宣傳隊之後,一直沒和餘興無見過麵,他們再見麵是幾個月之後的事。那一次大軍區有首長下來檢查工作,宣傳隊在禮堂為軍區首長作招待演出。關京陽本來是躲開了的,但演出前照明設備突然出了問題,電工來修檢線路,要關京陽開雜物間的門拿梯子。關京陽扛著梯子從後台演員通道走過,在那裏碰到抱著一大抱服裝的餘興無。
餘興無瘦了,看樣子有些憔悴,下巴頦兒尖尖的,這樣就使她那雙美麗的大眼睛顯得更憂鬱。以往每次演出前,她都是宣傳隊裏最忙的一個,宣傳隊隊長、導演、化妝師、服裝師、舞台監督都圍在她身邊團團轉,詢問她,催促她,提示她,囑咐她,寵得她像個公主。可她今天卻閑散得很,臉上白卡卡的無妝無紅,一條白手絹在腦後鬆鬆地綰住一頭齊肩長發,心裏空空地抱著一抱服裝從演員通道那頭走來,腳下一點兒聲音也沒有。
他們差一點兒撞到了一起。他們都有些發愣。猝然的見麵是他們誰都沒有想到的。她看了看他肩上扛著的梯子。他看了看她懷裏抱著的演出服。他們站在那裏不說話。後來他低下頭,避開她的目光,扛著梯子匆匆地從她身邊擦身而過。她張開嘴想叫住他,有人在後麵喊,餘興無,餘興無,快把衣服拿來,演出要開始了!她看著他離去的背影,蒼白著臉,慢慢轉身朝化妝間走去。
關京陽把梯子給電工送去後,就一個人回到禮堂後麵的雜物間,在那張舊地毯做成的床上躺下,抱著頭望著蛛網密結的天棚發愣。舞台就在他的旁邊,禮堂裏歌舞聲和掌聲不斷傳來,他躺在那裏,一個節目一個節目地把那台晚會聽完。
第二天,關京陽在打掃頭一天演出用過的禮堂時,餘興無來找他了。餘興無美麗的臉白得沒有血色,像極品蠟的顏色,朦朦朧朧地浮著一縷鬱悒。她問他,昨天晚上為什麼不理她?為什麼不和她說話?關京陽埋著頭,機械地掃著地,一句話也不說。餘興無站在那裏,眼裏含著淚,不相信似的搖著頭說,難道我們做了什麼嗎?我們做了嗎?她大聲地說,你為什麼不說話?你怕什麼?你究竟怕什麼?她的聲音在空闊的禮堂裏像一隻無所歸依的小鳥,來回撲跌著,把所有那些虛幻的綠色的支撐全都撞得粉碎。關京陽仍然不開口,他把頭低得更狠。他從她身邊繞過,走出禮堂,去倒那些垃圾,把她一個人留在幹幹淨淨的禮堂裏。
那以後,餘興無不斷地來找關京陽,但關京陽一直設法躲避著她。他不敢見她,他太脆弱太軟弱了。他有過一個美好的夢,那個夢是他整個生命的支撐,現在這個夢被他自己毀掉了,夢破碎的一刹那,一道永恒的障礙也就產生了。他自慚、自責、自殘。他不敢也再不願從心靈的囚室中走出來。他知道餘興無的日子並不好過,在那個事件中,她所遭受到的非議比他多得多。她是個女孩子,一個美麗而又才華橫溢的女孩子。她本來就清高,因為長期擔任主角又埋下了許多積怨,現在這一切都有了生發的借口和機會。他覺得是他害了她。如果不是他,她現在仍然是一隻高高飛翔著的白天鵝。這種念頭讓他更加自責,讓他不能鼓起勇氣來麵對她的目光和眼淚。
這種狀況持續了至少有兩年。在這兩年當中,餘興無不斷來找關京陽。關京陽痛苦不堪又無顏以對,向俱樂部主任提出調動的請求。他被調到了電影放映隊外勤組,這樣他就有很多機會下到各個部隊去,躲開讓他無力自拔的機關大院。但是隻要他回到機關大院,餘興無還是會來找他。她變得非常的固執。她反反複複地就是那兩句話,難道我們做了什麼嗎?我們做了嗎?你為什麼不說話?為什麼?你究竟怕什麼?他還是不開口,回避著她的目光和責問。他知道她的境遇有所改變,她已經回到了舞蹈組,隻是有好幾年沒上舞台。她已經跳不動主角了,隻能跳一跳配角。他還知道那個已經提升為副隊長的溫建華一直在追求著她,為此對所有飽含愛慕的語言、眼神和信件都置之不理。關京陽知道這些,於是他就更加不開口。他軟弱得令人痛恨,卻又心硬得無視一切,即便在她麵對他默默垂淚或者放聲大哭的時候,他也毫無知覺地站起來,從她身邊走出門去,把她一個人留在那裏。
一年之後,關京陽再次提出調動。下麵部隊的一個營長看中了他,表示如果上麵放人,他可以去給他當文書。俱樂部主任恨得跺腳道,這算什麼事兒?你他媽還有丁點兒骨氣沒有?我要是你,反正錯誤已經犯上了,索性就犯到底,就去找她,天塌下來不過就是砸頭的事,至於這麼東躲西藏的嗎?
關京陽到了下麵部隊,一幹又是兩年,這一次他真的逃開了,躲避開了餘興無。他幹的是營部文書,寫寫畫畫,跑跑腿,整理和管理營部的材料和文娛用品。他幹得很賣力,營長和教導員都很喜歡他。這一年他二十三歲了,還是個大頭兵,和他同年入伍的,好的已經幹到了營級,差一點兒的也是排級,營裏看不過去,就往上申報,要把他提起來,可是申報了幾次,都被打了回來。營長和教導員憤憤不平,說,人家就犯了那一個錯誤,事情都過去五年了,未必那錯誤就得背一輩子?說過了想一想,營長又對教導員說,我算看透了,殺人都行,雞巴上的這種事兒,打死都不能犯,犯了這輩子你就算交代了。教導員說,也不能一概而論,凡事都有個辯證,有個一分為二的問題。你說不能犯的事,有人就能犯,而且犯得很好。那年我探親,生病住總醫院,聽了不少故事,說高幹病房那些小護士,被點了炮的不少,點了就點了,屁事兒沒有。說得不好聽,那叫老牛吃嫩草,說得好聽點兒,那叫首長關懷,你拿這事兒怎麼說?營長說,你別說這個,你說這個我有氣。他娘的都是人,是人就有雞巴,誰的雞巴比誰的雞巴金貴些?教導員說,你別打斷我,我的話沒說完。我的意思是說,用馬列主義的辯證法看問題,任何事都有兩種可能。也就是說,一個因,可能有兩個果,放在你這兒是這個果,放在我這兒可能就是另一個果。比方關京陽,在主觀上他是個怯懦的人,軟軟綿綿的,強不起來,事情發生了,抵不住擋不了,自己先就背上了十字架,人家就覺得他是該受踹的,問題落到他頭上,就永遠是問題了,就永遠邁不過這道坎了。說來說去,還是他主觀上有毛病。營長聽完教導員這番話,拿欽佩的眼光看著教導員說,聽你這麼一說,倒是有道理,不愧是搞政治思想工作的,雞巴上的事,也能分析個哲學出來。這麼一說,兩個人就笑,笑過了,也就把這事丟到腦後,從此再不提關京陽轉幹的事,隻是在工作上生活上盡量給他一些照顧,同時也考慮,過年以後幹脆動員他複員。部隊嚴謹,留不住他這種黃泥巴糊不上牆的弱種,不如讓他換個地方混飯吃。
1978年年底,南線吃緊,部隊奉命南調。臨戰前,部隊進行戰備動員,搞得很熱鬧、很悲壯,鬧著堅決要參戰的,咬破手指頭寫血書的,什麼樣的都有,請戰書保證書雪片似的往連部營部飛,上上下下都很激動。隻有關京陽一個人很淡泊,既沒提出請戰要求,也沒寫保證書,就像這事兒和他沒關係似的待在一邊,讓人看了很瞧不起。
關京陽在這個時候聽說溫建華已經放棄了追求餘興無,戀愛並且結婚了,妻子是季潔,餘興無則以年紀大了、跳不動了為理由,請求調到了軍部俱樂部,也就是關京陽先前工作過的那個單位。餘興無仍然獨往獨來,那一年她二十五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