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隊12月抵達哀牢山集結地,進行了兩個多月的緊張戰前動員和訓練。
2月27日淩晨,對越自衛反擊戰的炮聲打響了。
關京陽所在的4營和大部隊一起,在夜幕的掩護下渡過紅河,沿著山路迅速向4號公路穿插前進,很快就攻克了波馬和巴波兩個敵軍據點,然後又馬不停蹄地向駐守有重兵的班腮挺進。部隊在遍布山洞的班腮第一次受到了挫折,仗打得很苦,靠著火箭筒和火焰噴射器一寸寸向前梳理,才勉強擊潰了班腮守敵。部隊繼續往前,沿著簡易公路挺進到2號公路附近的那門,越軍在那門兩邊的高山上埋上伏兵,居高臨下,以猛烈的交叉火力突然襲擊中國軍隊。部隊暴露在開闊地上,再一次受到阻礙,傷亡不少。那門攻堅戰用了四十分鍾,雖然最終將那門攻了下來,可部隊的傷亡數字卻是越軍的數倍之多。
部隊在兩天時間內打了四仗,其間還不包括一些小規模阻擊和騷擾,所遇之敵除了越軍的公安屯士兵就是民兵,根本沒有越軍的正規部隊。開戰不利,部隊打得有些急躁,大多一線指揮員不講究章法,一接觸上就猛衝猛打,靠指揮員的決心和戰士的勇敢把一個又一個據點奪下來,整個部隊都被一種求戰的急切和獻身的悲壯氣氛所籠罩著,缺乏一種冷靜的分析和協調。再往下打,部隊的傷亡越來越多,而且大量的傷亡並非來自正規的攻堅戰,而是來自對方的一些偷雞摸狗之道,這個時候部隊開始有了一些反省,也有了嗜血性,溫情脈脈和想當然的理想主義沒有了,仗開始打得漸漸有了客觀和現實。
戰爭開始的那幾天,關京陽始終跟著營部行動,由於他們這支部隊所擔任的任務不是穿插和清掃,而是直撲諒山打攻堅,目標性十分明確,所以遇到敵人,大多派出排連一級的小單位進行攻克和剿滅,關京陽在營部,連放一槍的機會也沒有。關京陽一路上始終緊緊抱住他那支56式自動步槍,他把它像保護神似的抱在懷裏,臉色蒼白,神色緊張,有好幾次前邊正打著的時候他禁不住地發著抖。教導員看見了,就安慰他說,小關,別怕,這個高地我們很快就能拿下來,你現在是還沒習慣,等你自己有機會打一梭子,你就全放開了。營長白了關京陽一眼,說,關京陽,還沒輪著你上呢,稀鬆也不能稀鬆成這個屌樣。去,撒泡尿,撒泡尿就輕鬆了。營部的通信員話務員聽了營長的話在那裏哧哧地笑,關京陽也不說話,依然蒼白著臉抱著他那支槍。
3月1日,部隊終於打到了諒山。
諒山是整個對越自衛反擊戰中最重要的軍事目標,越軍在這裏集結了兩個正規主力團的兵力,其中一個是越軍中赫赫有名的精銳團。關京陽所在部隊奉命攻打扣當山。扣當山是諒山周圍四個製高點之一,是諒山要塞的最重要組成部分,控製著從諒山通往東北、東南的兩條公路;它的主峰前山巒起伏,地勢險要,有大小山頭三十三個,山的兩邊全是懸崖絕壁,十分難攻。
關京陽所在的4營是扣當山戰役的主攻營。戰鬥打響之後,部隊高聲喊叫著諸鬆空葉!(繳槍不殺!)宗堆寬洪堵兵!(我們寬待俘虜!)一個勁兒地往山頭上衝,山頭上的越軍則以猛烈的火力給予還擊。天那個時候下著蒙蒙細雨,在強大的炮火中,扣當山被打得一片稀爛。兩個小時後,越軍的兩道環行防線被衝垮,一二號高地相繼失守。次日,4營又攻下三個高地,並開始向越軍苦心經營了多年的核心防禦陣地發起衝鋒。越軍在核心防禦陣地受到威逼的情況下進行奮力反抗,它布置在扣當山三十三個山頭上的一百七十多個火力點吐出密集的火舌,封鎖了我軍進攻的道路。
攻擊相當激烈艱苦,主攻核心陣地的7連打得壯烈至極。營長急於攻下扣當山主峰,帶著通信員和關京陽跑到7連攻擊陣地上,親自指揮7連衝鋒。衝鋒之前,首要的任務是要把那些地堡和明暗火力摧毀掉,營長召集支委會,在雨中商量對策,分析了頭一天的教訓,決定集中使用重火器,各個擊破。7連立刻把三門60、兩門82無後坐力炮和十四具火箭筒分成四個組,由連長、指導員、副連長和一個排長分別指揮,先以機槍吸引敵人火力,然後用炮和火箭筒抵近射擊,先後把三十幾個敵人的明暗火力點打成了啞巴。剩下最後一個火力點時,卻拿它沒辦法了。這個火力點是個暗堡,有幾處分布隱秘的射擊口,從火力分析上判斷,至少有一挺高速機槍,一挺重機槍和兩挺輕機槍,火力相當猛。這個地堡建構在山崖邊,角度非常刁,有一些灌木和石頭遮掩著,既不好抵近,又不利於重火器射擊。2排4班班長陳士修好容易運動到近前,剛站起來用火箭筒瞄準,還沒擊發,就被一排機槍子彈擊中,當場犧牲了。4班的另一個叫吳江河的戰士繞到懸崖邊上,想從那裏射擊,沒站穩腳,連人帶火箭筒摔下了十幾丈高的山崖。營長一看這個辦法行不通,命令暫停攻擊,重新商量對策,最後商量的結果,是派出爆破組,抵近爆破。但是接連派出的兩個爆破組,都沒能接近那個地堡,因對方火力太猛,一個爆破組犧牲了,另一個爆破組被迫撤了下來。營長氣得吐血,命令7連連長再次組織爆破組,就是把全連打光,也要把那個老虎的牙齒拔下來。
關京陽開始一直都沒說話,這幾年來他都一直沒說話,這個時候,關京陽突然開口對營長說,營長,讓我參加爆破組吧。營長看了關京陽一眼,沒理睬他。營長對這個孱弱的文書根本沒有過指望,上前線時他連血書都沒寫一份,營長不想讓這個沒有決心的兵白白上去送死。關京陽沒得到答複,再次說,營長,我要求參加爆破組。營長又看了他一眼,這回營長看得比較認真。營長看出關京陽眼神裏有一種平時沒有的堅定。營長考慮了一下,說,好吧,你算一個爆破組,但你隻負責火力掩護,爆破的事兒不用你管。
兩個爆破組在猛烈的火力掩護下同時出動了。爆破組分別為兩個人,一個是爆破手,另一個負責掩護。關京陽跟在他那個爆破組的爆破手後麵,向前奔跑了二三十米,然後趴下,借著雜亂的灌木叢和山石往前匍匐前進。他躲在一塊大石頭後麵,用衝鋒槍向五六十米外的地堡射擊,掩護爆破手往前衝。可惜他們的運氣不好,沒等他們進攻到一半路程,爆破手就被機槍子彈擊中了胸脯,犧牲了。後麵的人看得分明,營長罵了一聲,媽的。然後營長對7連連長說,通知關京陽,要他撤回來。7連連長就要連部通信員向關京陽喊話,要他小心點兒往下撤。大家把目光轉向另一邊,注視另一個爆破組的動靜。那個爆破組的運氣比關京陽他們稍好一點兒,他們差不多已經快接近地堡了。但是那個爆破手顯得太急躁了一點兒,他把手中的爆破筒投了出去,爆破筒驚天動地的一聲爆炸,地堡隻被炸塌了一個角,在片刻的沉靜之後,地堡裏又射出猛烈的火力。營長這回真的火了,他氣惱得大罵道,我操!你急個什麼急?你他媽的急個什麼急?7連連長也憋氣得很,但憋氣也沒用,爆破筒打掉了,靠手榴彈炸不垮地堡,現在隻能讓那兩個倒黴蛋撤下來了。
就在這個時候,營部通信員突然喊道,營長,快看關京陽!大家被通信員這麼一喊,都把目光轉過來看,這一看,大家都愣了。營長不明白地問,他幹什麼?他要幹什麼?大家都聽到了營長這話,但大家都沒開口,因為大家都不知道關京陽要幹什麼,回答不出營長的問題。
關京陽並沒有撤下來,不知什麼時候,他已爬到犧牲了的爆破手身邊了。他在那裏做了一件奇怪的事,這件事後麵的人都看見了,事情過後他們猜了好久,但沒有一個人能夠猜出那是什麼意思。關京陽費了很大的力氣把匍匐在那裏的戰友翻了過來,讓他麵對著天空躺著。然後,關京陽從他身旁拾過爆破筒,開始往地堡爬去。
後麵的人屏氣凝神地看著關京陽的舉動。他們現在已經知道他想幹什麼了。
關京陽移動得十分謹慎。他似乎非常害怕那些從他頭頂飛過的機槍子彈,有些遲疑和恐懼。他緊貼著地麵緩緩蠕動,差不多是在一寸一寸地往前挪。但是在一段路麵比較好的開闊地帶,他突然跳了起來,像隻受驚的兔子似的朝前奔去。他差不多跑出了有十幾米。他的腳下冒起一團耀眼的火光,火光不大,大約隻有拳頭那麼大。那是一枚壓發式步兵地雷,他踩中了它並且將它引爆了。他跌倒了,在跌倒的時候他的左腳齊腿髁骨處被炸得斷裂開來,整隻腳掌隻剩下幾塊皮牽連著。
後麵的人不約而同“呀”地叫了一聲。營長很痛苦地在心裏想,完了,完了,這回連人都下不來了。
但是沒有。硝煙散去之後,人們看見躺在血泊中的關京陽開始抽搐著動了動。他似乎是從昏厥中醒了過來。他醒來後的第一個動作是伸長手臂,去夠滾到一邊去了的爆破筒。他把它抓在了手中,然後重新抱進了懷裏,顯得非常吃力地抬起頭,朝前看了一眼,朝地堡看了一眼,又開始向地堡爬動。
後麵有人嚶嚶地哭了。是營部通信員。激烈的槍聲中,沒有人聽見他的哭聲。
地堡裏噴射出密集的子彈,至少有兩個射擊孔正對著關京陽。他前麵的道路被機槍子彈打得塵土四濺,低矮的灌木叢不斷折倒,然後繼續被子彈切割成碎末,隔著五六十米遠,人們都能聞到辛辣的鮮蓼葉和菖蒲的味道。他往前爬了一段,似乎是緩過氣來了,爬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從容,現在他完全不再有害怕和遲疑。有一串機槍子彈飛過來,擊中了他拖在後麵的那條斷腿,把那隻隻有一層皮連著的左腳掌擊得粉碎。也許因為這樣,也許因為那條左腿腳掌隻連著一層皮,已經不屬於他了,他隻是渾身顫抖了一下,並沒有停止爬動,而是拖著血淋淋參差不齊的左腿掌繼續向前挪去。徹底地失去了那隻左腳,他再沒有什麼牽掛,似乎輕鬆多了,自由多了。他開始側著身子朝前滾動,這樣他的行動要快得多,也省力氣得多。那根爆破筒被他緊緊地抱在懷裏,他好像認定現在隻能依靠它了。又有一枚地雷在他滾動之時爆炸了,地雷爆炸的聲音就和一隻氣球爆炸的聲音一樣沉悶和短促,後麵的人看不清他是否被地雷炸中,因為他沒有停下來,仍然在向前滾動,不肯停頓下來。他已經快接近地堡了。他隻要爬上一段亂石岡就接近它了。他停了下來,不動了,被鮮血浸透了的身子靠在一塊石頭上,像是閉著眼在那裏喘氣。他喘了一會兒氣,右手挾著爆破筒,左手伸出去攀住一塊石頭,上身挺起來,想要爬到那上麵去。這個時候,他再一次被擊中了。擊中他的是一串高速機槍子彈。子彈打在了他的腹部和左腿上。人們看見一片發綠的血霧在他身後彌漫開來。他在一陣打擺子似的痙攣中被沉重的子彈的作用力摜下石頭,摔出三四尺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