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五章 屬於天空的孩子(2 / 3)

營部通信員嗚嗚地哭出了聲,緊接著又用手把自己的嘴捂住。營長回過頭來朝通信員吼道,哭你媽個屌!但是營長自己的眼淚也流了下來。營長抹了一把淚,轉回頭去朝前看。他看見關京陽好像是死了,躺在那裏一動不動,爆破筒滾到了一邊,像是一根再沒人需要的老拐杖。地堡的射擊鬆弛了下來,然後停止了。扣當山在那一刻顯得一片寂靜,寂靜得都能聽見山溝裏清泉淙淙流淌的聲音。有一段時間人們以為關京陽肯定犧牲了,那些地雷和機槍子彈足以把任何鋼鐵鑄造的人擊成碎片。實際上他已經被打得支離破碎了。他的身上亂七八糟的,分不清哪些是衣服的碎片,哪些是淩亂不堪的肢體。但是人們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們看到那個兵又活了回來,那個兵又動了。

他先是抽搐了一下,然後慢慢地欠起身子來,努力向一邊翻動,把身子翻了過來。他爬過去夠那個滾到一邊去了的爆破筒。有一叢葛藤掛住了他被打出來的腸子,使他不能朝前去夠住他想要夠住的爆破筒。他停了下來,低下頭,費力地企圖把那些腸子從葛藤上往下解。地堡裏的機槍又開火了,子彈像雨點似的潑灑在他的周圍,將一塊石頭和那叢葛藤擊得粉碎。這反而幫了他的忙,因為他的腸子和掛住腸子的葛藤全都不在了,他再用不著費力氣去解他的腸子了。他就那麼拖著半截腸子頭朝前爬去,拾起了爆破筒,開始再一次朝石頭上攀去。這回他成功了。他是那麼的勇敢,那麼的頑強。他比任何人都要勇敢和頑強。就像那個不斷吐出死神火舌的地堡是個美妙的夢似的,它在呼喚他,他終生都在等待著它的呼喚,他急不可待地朝著它爬去。他的身後不斷留下他的鮮血,以及從他傷口處斷落下來的碎肉。他一點兒也不顧及這些,一點兒也不在乎這些。沒有什麼可以讓他停止下來,隻有一樣他不會放棄,就是那具爆破筒。他把它摟在懷裏,現在他把它摟得更緊了。

他終於爬到了那個地堡下麵,他已經處在地堡火力的死角下了。機槍仍在狂躁地響著,但是它們打不著他了。他坐了起來,把爆破筒吃力地往上拽了拽。他閉著眼休息了一會兒,靠在那裏大口地喘著氣,然後他睜開眼睛,尋找合適的投擲位置。這似乎很難。地堡建築的地點選擇得很巧妙,它差不多完全是建在半個懸崖上的,四周幾乎找不到可供攀緩和落腳的地方。後麵的人們看見他靠在那裏,像是在猶豫著,但是人們立刻不約而同地驚呼起來。

一枚手榴彈從地堡的射擊孔中滾了出來,冒著煙跌落到他腳下。他看見了。他撐著石壁把身子往前傾,似乎是想要去抓住那枚手榴彈。可是他沒有抓住。他的胳膊上有傷,肚子全被打爛了,彎不下腰去。他伸出剩下的那一隻腳去踢了一下手榴彈。手榴彈順著亂石朝崖下滾去,在半途中爆炸了,飛起來的彈片和石頭擊中了他的頭部和胸部。他全身上下都是血,他完全成了一個血人。但是這一次他連停頓都不想了,他似乎是感覺到了再沒有時間可供他喘息和揩拭糊住眼睛的血了。他看中了一個地方,那是一塊比地堡低一些的石頭,石頭很圓,無法站立,但他選擇了一個更為有效的方式。他朝石頭移過去。他艱難地攀了上去。他用那條好腿蹬著石頭,讓身子往裏一滾,把自己緊緊地嵌在了石頭和地堡之間的那條窄縫裏,這回他非常穩妥地靠在地堡上了。

在他做這個動作的時候,營長猛的閉上了眼睛。營長懂得這個選擇意味著什麼。營長心裏抽著筋地想,應該去撒泡尿的不是那個兵而是他自己,日他姥姥的應該是他自己!

接下來的情況就利索多了,也簡單多了。他把那根粗重的爆破筒順著射擊孔往地堡裏塞去。地堡裏似乎早有準備,有人抵住了爆破筒。他把爆破筒抽了出來,抱在懷裏,從身後取出一枚手榴彈。他拉開了手榴彈的導火索,停頓了一下,最後一刻才把它投進了地堡。手榴彈在地堡裏爆炸了,濃煙從射擊孔竄了出來。他緊接著又拉開了爆破筒的引信,看了看它,然後把它塞進了地堡。

現在他做完了他該做的一切了。後麵的人這時都大喊起來,快往下滾!快往下滾!連營長都禁不住地從掩蔽處跳了起來,大聲地呼喊,快下來!你他媽給我回來!

他躺在那裏沒有動。如果是一個健全的人,也許能夠幫助自己從那條石縫中掙脫出來,滾進亂石叢中。但他不能。他不能了。他傷痕累累,精疲力竭,已經用完了他所有的意誌和力氣。他再也沒有力氣從那裏掙脫出來了。他把他自己嵌在那裏了。他麵向天空躺在那裏,心裏突然一下平靜了,所有的怯懦和障礙都消失了。他睜大眼睛看著天空,在手榴彈的硝煙被猛烈的山風吹盡之後,他在蔚藍色的天空中看到了一個熟悉的麵龐。他顫顫巍巍地抬起了一隻血肉模糊的手,似乎是想要伸手去撫摩一下那張可親可敬的麵龐。他的嘴唇翕動了一下,在他和整個地堡都一起被高高地拋向天空的時候,他嘴裏輕微地吐出了他這一生中最後的兩個字——幹娘。

十五分鍾後,部隊攻下扣當山越軍核心防禦陣地並很快占領主峰,營長滿麵淚痕,幾乎是連滾帶爬跌跌撞撞地撲向了那個殘破得分辨不清的地堡。

當關京陽在扣當山被一股耀眼的火柱托向天空的時候,54軍軍部機關俱樂部副連職幹事餘興無突然感到一陣劇烈的撕裂感。二十五歲的前舞蹈演員餘興無當時正在處理一批全國各地寄給前線將士的慰問信件,她被一股突如其來的劇烈心痛懾住了,因此不得不用力地捂住心口。她有一種強烈的生命的失落感,仿佛靈魂中有什麼東西突然折損了,斷裂了,一刹那間消失在一片煙塵之中。俱樂部主任後來回憶起,餘興無那一天臉色非常蒼白,非常憔悴,就像全身的血液在一瞬間被猛地從她那美麗的軀體中抽空了似的。

餘興無是在5月份才知道關京陽戰死的消息的。那個時候部隊已經從越南境內撤回,並陸續返回駐地,忙著評功、開總結會、處理傷亡指戰員的善後事宜。關京陽作為一等功臣被報到軍裏,軍裏要求整理材料,以便全軍開授功大會的時候號召全軍指戰員向英雄學習。餘興無知道這個消息時完全驚呆了。她沒有流淚,也沒有說話。有好長一段時間,人們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隻看到她拿著登著關京陽英勇事跡的《解放軍報》,看了一遍又一遍。

餘興無設法找到了關京陽家裏的地址,她給關京陽的父母寫了一封不長的信。餘興無在這封信裏說,我沒有見過你們二位老人,但我相信你們是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父母,因為你們生下了京陽。她在信裏說,我必須給你們寫這封信,因為除了你們,我再沒有傾訴的對象,我必須把心裏的話說出來。她在信裏說,我和京陽什麼也沒有做,我們甚至連手都沒有正式地握一下,但是我要說,我愛他!

這封信發出不久,餘興無就申請轉業了,去了一個地方上的文化部門工作,後來又轉到沿海城市的一個外貿部門。上世紀80年代後期,她出了國,在北歐的一個小國定了居,有時回國來探望她的父母,更多的時候她默默地待在那個北歐的小國裏,不與人來往。據熟悉她情況的人說,她經營著一所舞蹈學校和一家規模不小的書店,書店裏賣卡朋特、惠妮·休斯頓、帕瓦羅蒂、沙金氏·史蒂文斯的唱片和歐美的後現代主義作家的作品,有闊氣的住宅、小車和度假別墅,已經相當富有了。熟悉她的人還說,在她經營的那家書店裏,有一個書架,即使長期沒有顧客光顧,她也絕不許經理撤掉。那個書架上擺滿了《獵人筆記》《羅亭》《父與子》《白靜草原》《貴族之家》,它們全是俄國作家屠格涅夫的作品。

餘興無直到四十五歲那一年還沒有嫁人。見過她的人都說她一點兒也不顯年紀。她臉色蒼白,聖潔而美麗。她不知用了什麼方式把自己永遠固定在了二十五歲。

關京陽的陣亡通知書是4月底送到湖北洪湖縣他父母的家中的。除了陣亡通知書外,政治部的兩名幹部還帶去了一枚對越自衛反擊戰紀念章和一枚一等功臣戰功章。在重慶前往武漢的船上,兩個幹部沒有開口;從武漢前往洪湖的長途汽車上,他們也沒開口;他們不知道怎麼把關京陽的事告訴他的家人。直到他們走進洪湖城關西山的那棟院牆高築的小院時,他們都沒有想好該怎麼開口。他們沒有想到的是,其實根本不需要他們開口,關山林和烏雲早就有了充分的思想準備,而且幫助他們把應該由他們說出來的話說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