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京陽不大給家裏寫信,要寫大多是問問他幹娘的情況。去年深秋京陽給家裏來過簡短的一封信,說部隊很快有行動,因屬軍事機密,具體情況不能透露。這以後有將近三個月京陽沒給家裏來信,但關山林知道兒子可能在哪裏,他從近期的報紙和廣播中早就嗅出硝煙味了。
3月初的時候,家裏接到關京陽2月11日從哀牢山寄回來的一封信,信上隻有一句話:我上去了。關山林從來不信宿命,但兒子的這封信卻使他感到一種不祥之兆。那以後對越反擊戰打了起來,國內的媒介開始對戰局戰況進行報道,全國人民都振奮了。關山林和烏雲開始每天收集和注視前線的消息,每天從早到晚開著廣播,報紙一來就搶著看。關山林還設法找來一份1:80000的越南地圖,照著地圖根據綜合消息給烏雲分析戰情。那段時間關山林足不出戶,在家守著電台和郵差。烏雲上班也不安心,不停地往家裏打電話,問京陽有沒有信來,情緒十分緊張,幾天下來,人就瘦了一圈,神經衰弱得厲害,每晚服兩片利眠寧都睡不安寧。這期間兩個人什麼樣的猜測都有,有時候說著說著就爭起來了。關山林還沉得住氣,說,當兵就得打仗,打仗就得死人,當兵的不死,那人民就得死,國家就得死,千條道理萬條道理,沒有讓人民死讓國家死這條道理。烏雲有些想不開,又駁不倒關山林的道理,就低下頭抹眼淚。關山林看烏雲抹眼淚就火了,說,你哭什麼哭?你這個時候哭,不是動搖軍心是什麼?就算人戰死了又能怎麼樣?你參加革命這麼多年,又不是沒見過這樣的事,老了老了,成老革命了,你怎麼反倒變糊塗了?烏雲不服氣,和關山林爭,但卻不敢再在關山林麵前流淚。好在他們不睡一個房間,晚上關上房間,要是想不開時落幾滴淚,那是她的自由。
好容易挨到3月下旬,中國政府宣布對越反擊戰取得輝煌勝利,中國軍隊開始從越南境內撤回國內,兩個人就開始耐著性子等。3月份過去了,京陽沒有來信。4月份又過去了,京陽還是沒有消息。他們畢竟是老兵,知道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生,這回烏雲反倒不哭了,反倒過來安慰關山林說,就算這樣我們也該驕傲,我們為國家的安寧送走了一個兒子。但是這話卻不能對朱媽說,自始至終他們都把京陽參戰的事瞞著朱媽,他們不想讓朱媽為京陽擔心。
兩個幹部告訴關山林和烏雲,他們是關京陽部隊派來的。烏雲迅速地瞟了一眼兩個幹部手中的皮包,臉色煞白了。關山林和烏雲像約好了似的,讓朱媽去買菜,給京陽部隊的領導做飯吃,支走了朱媽,然後把兩個幹部領進書房,關上門。
兩個幹部剛落座,關山林劈頭就問,京陽人呢?他是死了還是活著?
兩個幹部愣了一下,對視一眼,其中一個悲痛地說,關京陽同誌犧牲了。
關山林和烏雲聽了這話後就沉默了,一言不發。烏雲下意識地把手伸出去,捏住了關山林的手。
幹部幹巴巴地說,首長,烏院長,你們二位老人一定要節哀順變。關京陽同誌的犧牲是我軍的重大損失,我們全軍指戰員都很悲痛。我們兩個是代表軍首長來向二位英雄老人表示問候的。
然後那個幹部就開始彙報關京陽同誌的英勇事跡,說關京陽同誌生前在部隊表現得如何如何好,臨戰前如何如何寫血書,堅決要求上前線,領導不批準,他又如何如何再三請求。
關山林打斷幹部的話,說,這些你先不用說了,你先告訴我,他是怎麼犧牲的?
那個幹部說,是炸一個火力點時犧牲的,他是爆破手。
關山林又問,他是被前麵打中的還是被後麵打中的?
那個幹部咽了一口唾沫說,前麵。頭部、胸部、腹部和腿部。
關山林似乎是鬆了一口氣,說,好了,你們該辦的事都辦完了。你們現在先到武裝部去,找個地方住下來,我晚上到你們那裏去找你們。不要讓我家阿姨看見你們,如果在路上碰見了,你們什麼事也不要對她說。你們快去吧。
兩個幹部雲裏霧裏地出了門,走在路上才想起,他們連事先準備好的材料和關京陽的遺物都沒有來得及交給他家裏。他們還想,那個老軍人簡直太不可思議了,他對兒子的犧牲似乎是早有所知,就算這樣,他既不問兒子善後處理的情況,兒子是不是立下什麼功,受了什麼嘉獎,入了黨沒有,也沒有對此提出任何要求,他關心的隻有一件事,從頭到尾隻有一件事——子彈是從他兒子身體的哪個方向射進去的。
當天晚上,關山林和烏雲在縣裏領導和武裝部、民政局領導的陪同下去了縣委招待所。關山林一坐下便要那兩個幹部把兒子犧牲的情況詳詳細細地講給他聽。烏雲聽了一小半就聽不下去了,站起來走出房間,站到走廊盡頭靠著牆發抖。她抱著雙臂,全身蜷縮著,臉上一丁點兒血色都沒有,渾身不住地痙攣著。縣裏的領導都走出來,站在那裏看她。他們圍著她,手足無措。他們叫來車要把她送到醫院去。後來烏雲可以說話了,烏雲孱弱地說,你們離開這裏,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
關山林在屋裏聽完了兒子犧牲的整個過程。他坐在那裏,身板挺得筆直,雙手安放在膝蓋上,身體稍稍前傾,表情嚴肅地聽著講述,自始至終他都保持著這個姿勢,沒有移動,也沒有問話。幹部講得很激動。他被自己的講述感動了,當他講完的時候他已經淚流滿麵。所有的人都被關京陽的英勇事跡感動了,屋裏一片欷歔聲。關山林坐在那裏,有一刻他一動不動,他的老眼裏閃著兩顆晶瑩的淚花,那是一個軍人父親為軍人兒子驕傲和自豪的淚花。他慢慢地站起來,抬起花白的頭顱,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氣,然後邁著一個軍人的腳步走出了屋子,一句話也沒有說。
京陽部隊的兩個幹部辦完了他們要辦的事,很快就回部隊去了。臨走之前,他們小心地詢問兩位老人,是不是要把英雄的骨灰運回洪湖老家來?不,不用。他是軍人,軍人是屬於他所盡職的那個國家的,不屬於他的父母。如果他戰死了,那他就應該埋在奉命戍守的那個地方,生當守疆域,死亦當守疆域。
兩個幹部是含著淚離開關家的。他們在返回部隊的途中依然無話。有什麼話可以表達出他們對一對英雄父母的崇高敬意呢?
問題是朱媽。京陽的事關山林和烏雲一直瞞著朱媽,為此他們嚴厲地告誡湘月不許當著朱媽流淚,同時他們堅決要求縣裏不要在廣播和報紙上宣傳京陽的事跡。但是即便保密工作做得再好,朱媽也並非那麼好瞞。京陽長期沒有音信這是事實,朱媽在一個職業軍人家庭裏待了將近三十年,待得也差不多算半個軍人了,能不能扛槍打仗姑且另論,軍人那點兒警覺是有的,再說,瞞又能瞞多久呢,總不能永遠瞞下去吧。
京陽的事兒是朱媽先提出來的。那天京陽部隊來過兩個同誌,朱媽上街去買菜。朱媽買了不少好菜,一心想著要熱熱情情地把京陽部隊上的同誌款待一下。可朱媽從街上提著一滿籃菜回家時,人家卻走了,說是回部隊了。人來得神神秘秘,走得也神神秘秘,關山林和烏雲又隻字不提京陽的事,這事兒不能不讓朱媽心起疑雲。朱媽憋了一段時間,實在憋不住,找烏雲打聽京陽的情況。烏雲支支吾吾了一陣,看實在支吾不過去,就找關山林商量,兩人決定,還是把實情告訴朱媽。
烏雲先給朱媽打預防針,把人拉到客廳裏坐下,握了朱媽的一雙手,說些保家衛國的大節,說些當兵的天職和義務。
朱媽不愛聽那些,急了,甩開烏雲的手,對烏雲說,你少給我講這些套話,在你家做了這些年,別的不知道,仁義忠勇信我還能不懂?你就告訴我,京陽他現在怎麼樣。
烏雲說,我要說了實話,你不會怎麼樣吧?
朱媽說,我不會,我能怎麼樣呢?
烏雲說,當真不當真?
朱媽一拍大腿說,你當我是什麼,當我是孩子,哄你不成?就算京陽有個三長兩短,我也能挺住。
烏雲說,京陽,他犧牲了。
朱媽拿眼睛盯著烏雲,好像沒聽懂烏雲的話,又好像她不知道犧牲是怎麼回事。朱媽說,你說什麼?你說京陽他怎麼啦?
烏雲說,他犧牲了。他死了。
朱媽笑了一下,笑得快也收得快,樣子怪怪的。朱媽盯著烏雲說,你騙我。
烏雲說,我沒有騙你。
朱媽生氣地說,你還是個當媽的,當媽的怎麼咒兒子?你咒也不能用這種咒法呀?
烏雲見朱媽不信,也急了,怕解釋不清楚,就去房間裏拿出京陽的烈士證書來,給朱媽看。
朱媽把烈士證書接到手上,她先在衣襟上揩了揩手,像是想把手揩幹淨似的,然後她把烈士證書十分小心地打開。證書上有民政部蓋的大鋼戳,有關京陽的名字,這三個字朱媽認識。朱媽呆呆地看了一會兒,把烈士證書合上,還給烏雲。
烏雲看朱媽那個樣子,好像真的挺住了,好像不至於有什麼事兒,烏雲就放心了,她準備把烈士證書放回箱子裏去。烏雲剛走到門口,就聽到身後的朱媽雙手一拍大腿,撕心裂肺般地長嘯一聲,緊接著就驚天動地號啕起來,一邊號啕一邊大聲叫著京陽的名字。她叫的是,京陽我的兒呀!京陽我的兒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