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五湘月今年十八歲了,在讀大學二年級。她如今已經是大姑娘了。她長得很漂亮,性格很開朗,愛笑,老關說她像我,像我年輕的時候。我年輕的時候是個什麼樣?我真的很愛笑嗎?我自己一點兒都不記得了,一點兒都不記得了。歲月是個磨人的家夥,它能一點兒一點兒地把你磨平,讓你鬆懈,讓你淡忘,甚至讓你忘記你自己的過去,就像我現在。但是有一點兒是肯定的,女兒不會像我,她會比我更有出息,她應該這樣。我很少管她,她是幾個孩子中讓我操心最少的一個,我甚至都不知道她是怎麼長大的。有一次我去她那個房間,她正在換衣服,我推門進去的時候她趕緊用一件衣服遮住自己,紅著臉一連聲地埋怨我說,媽,人家正在換衣服,你怎麼連門也不敲就進來了?我離開了她的房間,把門帶上了。這個時候我才意識到我的女兒長大了,她大得都不願意讓媽媽看見她的身體了。好長時間我都有一種失落感。但是我還是很高興,我的女兒她畢竟長成一個大姑娘了呀。
我家那個老大姐朱媽,你是知道的。她跟了我們二十多年,從湖南的時候她就跟著我們。她沒有什麼親人,十幾歲時嫁人,二十幾歲時男人死了,從此不肯再嫁,有一個哥哥,嫂子嫌她命硬,不願讓她回去,她也不願回去,一直拿我們當她的親人,我們也把她看做親人。她是我們家一個不能缺少的成員。去年京陽死後,老關找縣裏領導開了口,為朱媽上了戶口。填戶口時,人家問與戶主關係一欄怎麼寫?老關說,什麼怎麼寫?她比我歲數小,當然是我妹妹,你就寫妹妹,那天朱媽哭了一場。老關開始很高興,鬧著要弄幾個好菜,慶賀朱媽成為我們家的一名正式成員,看到朱媽老是在那裏抹眼淚,他就生氣了,說,老妹子你哭什麼哭?我不是說了嗎,你就是我的妹妹,你就是孩子們的姑姑,你就是關家的恩人,是關家打不垮拆不散的親人。你是關家的人,關家是你的家,活著你就在關家一輩子了,死了,要在我前麵,我給你送終,要在我後麵,烏雲給你送終,要烏雲也不在了,有孩子們給你甩缽子磕頭,你怕什麼?老關這麼一說,朱媽哭得更厲害了。老關這人心粗,他哪裏知道,朱媽的淚,是為她這一輩子終於有了歸宿而落的呢。
致禮
烏雲
1980年3月15日
德米:你好
近段時間一直多病,所以沒有及時地給你回信。你在5月和7月的兩封信我都收到了,正好這兩個月我都在醫院裏住著,5月份是膽囊炎動手術,7月份是左腿骨刺手術。1968年我的左腿摔斷過,現在長出骨刺了,醫生說主要是沒有休息好。兩次手術都是縣裏最好的大夫做的,手術做得都挺不錯,老關開玩笑說我這是以權謀私,當院長的,把好醫生都弄給自己做禦用大夫。我說誰願意用這樣的禦用大夫?我隻想要一個健康的身體,要是以權謀私都這樣的話,我敢保證咱們這個社會沒一個人願意以權謀私的。老關還說,我一身的槍傷,你一身的刀傷,咱們這一對夫妻,真可以稱為刀槍夫妻了。老關這話說得對,我這輩子不知惹下了哪路兵神,要讓我挨那麼多刀,剖宮產、子宮切除、腿斷了接腿、腿好了又得磨骨刺、肚子裏長瘤子、膽囊裏又生石頭,這一樣一樣,都得用刀劃開,劃開了,又用針來連上,好端端的一個身體,就這麼一刀一刀、一針一針,弄得麵目全非。我還記得我自己的身體原來是什麼樣。那還是1949年在武漢的時候,有一次我洗澡,房間裏剛好有一麵大鏡子,我在鏡子裏看到了自己,我的臉臊得發燙,我真不敢相信鏡子裏那個青春、健康、生動的身體就是我自己的,我真是驕傲極了。可現在呢?那個健康的充滿活力的身體已經不存在了,不要說裏麵糟成什麼樣,就是外麵,也已經刀傷累累了。有時候我真信了老關的那句話,這一輩子就因為我嫁給了他,做了他的妻子,命運讓他一身槍戳彈毀,我也得用一身的切割劃剖來陪著他。我們這種夫妻,也許注定了就該這樣。
老葛就休息了嗎?不是有文件說,像老葛這樣的可以超齡不退嗎?怎麼年齡剛到他就退下來了?德米你要多關心一下老葛,特別是在這個時候,老葛的心情會非常不好,就算他是一個開朗的人、幽默的人,這一關對他來說還是至關重要的,或者說是致命的。他們這種人。幹了一輩子,工作已經成了他們唯一的生命形式,除此之外他們再找不到別的生命存在的形式。如果他們還在工作著,他們再老也還活著,讓他們退下來,等於是宣判了他們的死刑,等於是對他們說,你的生命已經結束了,不是生理生命,而是政治上的生命。他們是政治人,是政治讓他們鮮活起來、旺盛起來、強大起來,除此之外他們什麼都不會,什麼都不感興趣。寫到這兒,我想起狼孩的事。還記得在東北藥科專門學校時老師講的狼孩的事嗎?他們把狼孩抱了回來,狼孩失去了他的那個環境,他就死了。我還想起另外一件事。老關有一個戰友,是福州軍區的一位領導,頭一天還坐著越野吉普顛了百十公裏山路去部隊視察演習情況,爬山時警衛員要扶他,他把警衛員罵了個狗血淋頭,回來後組織上要他休息,要他退下來,他接受了命令,還去向別的同事告別,說這回輕鬆了,閑了,可以回四川老家釣魚了,然而第二天人們卻發現他沒起床,他死了,死在床上了。後來醫生說,其實他早已患了重病,是精神和信念支撐著他活下來的,活得比一般人還要旺盛,一旦抽去了支撐,他的身體就垮了,他就死了。這不是故事。德米你不要把它當成故事來聽。尤其是我們這樣的,我們這樣的老兵的妻子,我們得幫助他們跨過這個死亡地帶,幫助他們進入另外一個戰場,一個和孤獨、寂寞、冷落、閑置廝殺的戰場,一個再生一次的戰場。你會發現,老葛他會像一個初生的嬰兒一樣的不安,他真的是開始了他新的一次生命。問老葛好。
敬禮
烏雲
1984年8月12日
德米:你好
轉寄來的書和相冊我都收到了。
這對我來說簡直像是一場夢,一場已經淡忘,卻又突然延續上的夢。四十年,整整四十年了,我真的已經忘記了,全都忘記了。遠藤熏一老師,他是怎麼找到你的?他還記得我這個學生?我該怎麼稱呼他?按照規矩,我該稱呼他老師。他寫的書很漂亮,印刷得很精美,扉頁上的毛筆字寫得也很有功力。我怎麼不知道他會中國書法?哦,我忘了,我當然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呢?遠藤老師,遠藤老師,我都忘記這個稱呼了,忘了。
東北的雪,牡丹江的冰河,我的讀書生涯,我的傻乎乎的歌聲,它們怎麼一下子變得那麼遙遠?那麼模糊不清?遙遠和模糊得讓人都不敢相信它們真實地存在過,確實地發生過。德米,告訴我,它們真的有過嗎?
我現在早已不唱歌了,幾十年前就唱不動了。有一次我從醫院回來,大約是有什麼高興的事,我忘了,進門的時候我哼了幾句歌,是蘇聯的曲子,回家來度假的湘月從她的房間跑出來,頭發濕漉漉地摟著我的脖子說,媽媽,你的嗓子那麼好呀!看著她大驚小怪的樣子,我突然意識到,我真的是很長時間沒有唱歌了。我是在回避過去的那些歲月嗎?有什麼東西在驅使我回避呢?
湘陽從部隊回來後分到省建行搞團的工作,最近當選為省團委副書記。這孩子開始顯露出他在政治方麵的才華了。我很吃驚地發現,他在人情世故、人際關係方麵的理論和經驗同他在政治方麵的理論和經驗一樣的精深,精深得甚至有些圓滑。不久前湘陽回了一趟家,和他父親談過一次。他父親對他的進步十分欣賞。但我看得出來,他並不欣賞他的父親。他那雙眼睛很深,深不可測,讓人覺得看不透它們。也許他確實是成熟了,一種不為我們理解的政治和社會的成熟。但我總有些莫名其妙的擔心。我老是覺得這孩子離我們越來越遠了。如果一個孩子的眼睛連他母親都看不透,那麼這個孩子就已經不是他母親的孩子了。
湘月已經讀完了研究生,拿到了碩士文憑,學校將派她到英國去留學,她將是離我最遙遠的孩子了(如果不算上路陽和京陽的話)。這些天她從武漢回到洪湖,做些出國前的準備工作。她是這麼說的,但我知道她是想在臨走前陪陪我和她的父親。這孩子知道疼人,心眼兒好,能夠想著別人。老關開始戀著他的小女兒了,過去他可不這樣,過去他隻寵著路陽。路陽死後他又把希望寄托在湘陽身上,現在他開始疼愛他的女兒了。老關他七十六歲了,是不是上了年紀的人,都會轉過頭來疼愛他們的女兒?但是老關對湘月還是有不滿意的地方,老關的不滿意在於湘月不太關心政治。湘月她根本不關心政治。她和她的四哥完全判若兩人。她學的是生物,專業是遺傳工程,發表了不少論文,還出版過一部書,但是哪個政黨在大選中戰勝了哪個政黨,社會主義陣營出現了什麼變化,這個國家和那個國家打成什麼樣子,這些事情她不關心,一點兒也不關心,這不免讓老關失望。老關不希望他的孩子對政治漠不關心。老關認為這是大事,是原則問題,或者說是根本上的問題。湘月對她父親的嚴肅批評總是嘻嘻哈哈。她有足夠的辦法讓她的父親沒法嚴肅起來。實際上,最後老關他總是拿湘月沒有辦法。湘月年輕、活潑、迷人,她有隨心所欲的權利,可一個戰鬥了六十年的老布爾什維克在一個什麼政治也不關心的小丫頭麵前束手無策、繳械投降,而且這小丫頭還是他的女兒,這種事,讓你無論如何也高興不起來。
我有一種莫名的感覺。我覺得我們和我們的後代之間出現了什麼問題。同樣用美好的眼光來看待這個世界,同樣用善意的心來對待這個世界,同樣用真切的胸懷去擁抱這個世界,但我們的世界觀和方法論卻根本地不同。
湘月還有一件事讓我不能理解。她二十四歲了,一直沒談戀愛。說是有幾個男朋友,但不是戀愛的那一種。當然不會是她的問題,這孩子迷人,也不好高騖遠,沒有哪個男孩子會不喜歡她。前幾天她收拾出國前的東西時,把一大包信件交給我,要我替她保存,總有好幾百封吧。她說那是人家寫給她的信,大多是情書,從上大學開始就有。她說我如果願意的話可以隨便看,但不許告訴別人,因為這屬於隱私。我問她,既然她不準備和人家談,又何必保留那些信件?她說,那能怎麼樣?把它們退回去?把它們燒了?這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呀!我能把我生活的一部分退回去或是燒掉嗎?她還對我說,她日後若是有一個女兒,她不會幹涉她女兒的戀愛和婚姻,她想和誰戀愛就和誰戀愛,想什麼時候戀愛就什麼時候戀愛,但有一點,她必須有出類拔萃的成就,還有,她的女兒最好別在十六歲之前戀愛,如果那樣,她這個做母親的無法向女兒解釋清楚冰激淩和心靈之間誰更重要。你瞧,這就是我那個即將要出遠門的小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