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了這麼多,有一件事我想應該告訴你。我這裏有遠藤老師的一封信,信是用中文寫的,夾在他送我的那部書裏。遠藤老師在信裏介紹了一些1948年他回國以後的情況。他回國以後先是在一家戰爭難民服務機構工作,以後又被美軍招聘到一個處理國際間戰爭賠償事務的組織做翻譯,1956年他被他的老師召回早稻田大學,做老師的助教,四年後提升為教授並與他現在的妻子結婚。他有兩個女兒,她們都去了美國,在那裏定了居。遠藤老師還說了一些與此無關的話,他提到了在東北藥科專門學校的事兒,他說我是他教過的最好的學生之一,他為有我這樣的學生而感到驕傲。遠藤老師在信裏留下了他的地址。他希望能和我見一麵,在我的國家或是他的國家。想告訴你的是,我非常感激遠藤老師。他是我的第一個老師,他教會了我很多。但我不會和他見麵,也不會和他聯係。我更不會像湘月那樣,保留著生活的一切,我會把這封信燒掉的。我畢竟不是我的女兒。
如果你將來還有機會和遠藤老師聯係,請代我這個學生向他真誠地問好。
致禮
烏雲
1986年11月8日
德米:你好
又有好長時間沒有給你寫信了。總感到精力不濟,思維也有些遲鈍,一坐到桌前,腦子就開始遊移。我也退下來了,休息已經好幾年了。家裏大部分時間都是靜靜的,老關一個人關在他的房間裏看書,這二十多年他該看完整整一個圖書館的藏書了吧,可是他總不肯放過那些書,強得讓人想流淚。組織上要他寫回憶錄,好多人都在寫,可他不。他說,我這一輩子還沒完呢,我寫那東西幹什麼?他就那麼固執地較著勁,不知是在和別人還是在和自己。
朱媽也老了,也不太愛走動了,這些日子,總是一個人坐在她的房間裏發呆,有時候就坐在那裏睡著了。她老家的嫂子來信找她要錢,說是給孫子娶媳婦用的。她就寄。老關說,你那個哥哥嫂子,比地主老財還要惡,你的家都不讓你回,你還給他們寄錢幹什麼?老關不讓她寄,朱媽就偷偷瞞著老關寄,讓我給她填彙款單,說終歸是一個娘生出來的,不看哥嫂的麵,也得看爹娘的麵。她這麼一回回地往郵局跑,經我手填的單子總有近萬元錢,差不多是我們給她的零用錢的總和。每回寄錢回來,她都顯得十分高興,臉上有一種欣慰的紅暈。我知道這個時候是她最快樂的,所以在下一次她求我給她填彙款單時,我還是無法拒絕她。
湘陽的兩個雙胞胎孩子已經四歲了。他妻子是省委辜書記的三女兒,我想這和湘陽被提到省林業廳當副廳長總有那麼一些關係。湘陽的仕途一帆風順,有傳聞說今年“人代會”後他還可能動一動,當然是往上麵動。老關曾經和我商量,是不是要湘陽把兩個孩子送一個回洪湖來。我知道老關的意思。路陽不在了,京陽不在了,會陽從來沒有過希望,能給老關家傳宗接代的,就是湘陽了。老關他疼他的兩個孫子。我打電話給湘陽說了,湘陽沒有同意。他說他妻子正考慮把孩子送進一所私立幼兒園。他妻子搶過電話告訴我,說私立幼兒園就是貴族幼兒園。我把這話轉告給了老關。老關吹胡子瞪眼地說,什麼叫貴族?中國還有三分之一的人連溫飽問題都沒有解決,就提貴族,就把兩個四歲的孩子弄去培養貴族,問問他關湘陽是不是共產黨員,是不是共產黨的領導幹部。老關這麼說,湘陽夫婦並沒有把孩子送回洪湖來。這個我能理解。老關那種想法如今已經不時興了,已經落伍了,何況是湘陽,是在省裏做了副廳長的湘陽。
更多的時候,家裏是安靜的,我在這個安靜得有些寂寞的家裏總是感到一種空蕩蕩的心悸。太陽好的時候,我把會陽帶到院子裏去,坐在那裏曬太陽。這些日子我對太陽越來越迷戀了,也許我也老了,我在太陽下獨坐的時間總是很長。它從很高的地方照耀著我,但我根本不覺得它離我很遠。即便它移開了,照不到我,我知道它還在那裏,並不曾墜落。從遠處看太陽的回照更是一種鼓勵,我坐在背陰處,坐在太陽照不到的地方,我朝遠處眺望,看那些山水樹木和村落,在陽光下麵它們清晰可辨,充滿了生命的生動和真實的凸顯感,使我相信,如果沒有太陽的照耀,萬物根本就不會存在。
近段時間我身體的狀況越來越不好了,除了夏天,一年當中我大多數時間都在喘著,老是咳個不停。醫生說我的肺心病已經相當嚴重了,整個右肺的功能已經基本壞死,隻能靠左肺來呼吸,這樣就大大增加了已經十分衰弱的心髒和肝髒的負荷。醫生要我盡可能地臥床休息,如果身體情況允許的話,醫生還建議我到南方的海濱城市住幾個月,增加我呼吸係統的抗體能力。湘月從普茨茅斯打來好幾個電話,要我去她那裏,她陪我去南安普敦海濱住上一段時間,並且請最好的大夫為我診病。對了,前兩次忘了告訴你,湘月已經結婚了,丈夫是個蘇格蘭人,叫巴斯克斯,是搞宇宙生物工程的教授,正負責國家的一個太空試驗項目。湘月正在完成她的博士論文,同時她已得到了一份由政府提供的帶有課題基金的工作。他們去年生了一個孩子,正如湘月希望的那樣,是個女孩子。湘月讓孩子在電話裏跟我和孩子的姥爺說話。那孩子咿咿呀呀地,像是在唱歌。湘月和巴斯克斯在旁邊哈哈大笑,說那孩子正把一個蘋果往話筒裏塞呢。後來湘月在電話裏跟我說了半個小時的話,她哭了。她說媽媽,你讓我怎麼能夠放心,你要是不答應來普茨茅斯,我就丟下這裏的一切回洪湖,一分鍾也不多待。她說見它博士的鬼去吧。這是我第一次聽見湘月說這麼粗魯的話,她那孩子氣把我給逗笑了。她仍然是個孩子,即便她現在已經成了博士,嫁了人並且有了她引以為自豪的女兒,她仍然是一個孩子。
我不能去,不管是南安普敦還是普茨茅斯。不是為了我,是為了老關。老關真的老了。在過去的年代裏我從來沒有想到過老關會老,我甚至不相信這種事會發生。他是那麼的健壯、魁偉,充滿生命力和創造力;他不知疲倦,不避寒暑,不畏槍林彈雨;他可以幾天幾夜地不睡覺,飽一餐饑一餐,在零下四十度的雪地裏一動不動趴上二十四小時,可是槍聲一響,他卻能像一頭精力充沛的豹子頭一個竄上山頭。他是多麼的有力量啊!我還記得他頭一回擁抱我時的情景,那是在合江,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在一個彌漫著大森林芬芳氣味的小木屋裏,那是我們的新婚之夜。他張開他結實的懷抱,幾乎把我給揉碎了。沒有人能比他更強壯,沒有人能比他更富有活力,可現在他衰老了,不可阻止地衰老了。我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不相信他會衰老的人,但是我卻眼睜睜地看著他一天天地衰老下去,那是一種多麼無助的感覺呀!
今年的3月1日是老三京陽犧牲17年的祭日,11月2日是老大路陽離世二十四年的祭日。往年的這兩天,我都要去西山上找一處幹淨的地方為兩個孩子燒點兒紙。老關反對我這麼做。我也知道他的反對是有道理的。我畢竟是一個受黨教育和培養了幾十年的人,不該相信這世上有什麼靈魂存在,不該相信這世上還有一個收容了我的孩子卻不讓我知道的世界。但我仍然是母親啊!一個母親,不管她信仰的是什麼,她總該有牽掛她孩子的權利吧!
今年老關突然提出來要和我一塊兒上山去,去給孩子們燒紙。這讓我吃了一驚。開始我還以為他是對我有意見,故意說反話。但不是,不是這樣的,他很認真,我們去了。在我點燃那些黃錢紙的時候,老關一直站在我的身後。我知道飛揚的灰蝶會飛落到他的麵前。我知道它們會迷亂他的眼睛。我沒有回頭,但我感到了他的目光。他的目光自始至終都停留在那堆旺了又熄了的火苗上。
老關一直不肯承認他的失敗。自從1949年他在湖南青樹坪的那場戰役後,他就一步步地走向了失敗。也許這麼說很殘酷,但這是事實。他的職務在晉升,他的待遇在提高,但是作為一名職業軍人,他卻一次次地被迫離開他鍾愛的戰場。他再沒有那種自由的狀態,他再沒有用武之地。最終,他成了一名不再被指望派上用場的傷殘老兵,奉命撤到了後方。老關他始終不曾氣餒過,他始終不肯向他接到的最後一份命令投降。這些年,他拒絕參加任何複轉軍人招待會和老戰士座談會,拒絕寫回憶錄,拒絕接受任何形式的離退休幹部慰問品和慰問金。在軍委的8號文件下達後,他甚至拒絕和別的老同誌一起脫下軍裝。他仍然穿著佩有領章帽徽的軍裝,除此之外,所有給他做的服裝都會被他丟到大街上去。他是那麼的固執,那麼的褊狹,那麼的專一。你可以想象一下,一個八十多歲、白發蒼蒼、步履生硬卻挺著胸昂著頭的老兵,他穿著軍裝,軍裝上領章鮮紅,軍帽上紅星閃耀,他就那麼在中國內陸一個貧瘠的縣城的街道上旁若無人地走著,那是一種怎樣讓人難以忘懷的情景!沒有新式軍銜製的軍服了,他仍然穿著他當年的舊軍衣,他還把自己當做一個兵!當做一名永遠的兵!
老關老了,我也老了,我們都老了。那麼多的病,我已經感到生命在漸漸地離我而去,我已經能看到死神扇動著的黑色翅膀了。然而這個時候我不會離開老關的,一分鍾都不離開,一步都不離開。我並不怕死。我知道這一天總會到來的。但是,在這一天到來之前,我必須留在老關身邊,幫他撐起他最後的歲月。
致禮
烏雲
1995年8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