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10月22日,關山林在洪湖西山他的家裏度過了他八十五歲的生日。
關山林從來就沒有過過生日,也從來反對祝賀生日。八十五歲之前,他沒有慶賀過一次生日,如果不是幾十年來一次又一次地填寫各種各樣的檔案表,他甚至都早已忘掉了自己的出生日。但是這一次,烏雲卻堅持要給關山林過一次生日。
烏雲似乎有某種預感,她表現得非常固執,固執得連一輩子固執到了頂點的關山林都不得不退卻。關山林和烏雲吵了一架,氣呼呼地摔門把自己關進書房看他的書去了,末了丟下一句話,你們要祝你們就祝好了,我宣布我不參加。我不參加,看你們給誰祝去!烏雲不管關山林那一套,她按照自己的主意籌辦著一切。
朱媽提前幾天就在張羅購買生日宴會所需的物品了,菜單是烏雲親自擬定的,朱媽忙得樂滋滋的,裏裏外外把屋裏擦洗了個透亮,連廚房的地麵都用洗潔精擦洗了三遍。朱媽說,老關革命了一輩子,早該慶賀他一次,慶賀得日子旺旺的,顯出咱這革命家庭的火紅,省得那些沒革過命的暴發戶們瞧不起。烏雲說,不是這個意思,咱們給老關過生日,是一種紀念,也不是暴發戶。現在致富的人,他們也是一種革命,他們也是革命者,隻是革命的內容不同,形式不同。朱媽聽了,也弄不懂什麼內容什麼形式,她關心的,隻是關山林的生日宴會辦得熱熱鬧鬧豐豐盛盛,別的她不管。
烏雲當然也沒空和朱媽討論新革命的問題。烏雲忙著給湘陽和湘月打電話。烏雲要湘陽22日那天不管多忙都得趕回洪湖老家來,帶上他的妻子,並且反複叮囑他一定要把他那一對雙胞胎兒子帶回來。湘月遠在英國,並且正忙著手中的課題,回不來,但她答應到時她和巴斯克斯會有一份禮物送給老爸。湘月要爸爸聽電話。烏雲去敲書房的門,關山林很警覺,不開門。湘月說,媽你把電話放下,我撥到爸爸書房裏。烏雲果然放了電話。湘月把電話打到關山林書房裏。關山林仍然不接,鈴響了半天,還是烏雲拿鑰匙開了門接了電話。關山林說,問問她是不是來當說客的,當說客的我不接。你們母女倆串通好了來攻我的城,我會上你們的當嗎?你們也太天真了!後來他接了,神經繃得緊緊的樣子,好像隻要湘月一提生日的事,他就會立刻把電話掛斷。湘月聰明,生日的事兒半個字也沒提,隻問了父親最近看了些什麼書,又閑扯了一會兒,雙方才把電話放下。關山林這會兒心情已經好多了,得意地說,還是我女兒好,我女兒知道疼我,不當狗屁說客。
10月22日那天到了。那天是個極好的天氣。太陽高照,風和日麗,空氣中流動著一股暖洋洋的小南風。朱媽是最早籌備停當的,那天一大早,沒等關山林起床,就把一碗手擀的銀須細麵端到關山林床前。關山林不吃麵,說還照往常那樣,吃小米粥下油條。朱媽說小米沒篩,油條賣光了,關山林要存心破壞紀律的話,餓肚子不吃早餐也行。關山林不知是計,知道了也不能把朱媽怎麼樣,勉勉強強還是把那碗麵吃了,喜得朱媽接過空碗就一迭聲地念,長壽長壽!
女兒的禮物是幾天前通過國際快郵寄到的,到22日這一天烏雲才把它們拿出來。禮物一共四樣。當過“二戰”時老兵的巴斯克斯的父親送給親家的是一塊英軍使用過的老表。表已經很舊了,滿是磨痕,似乎還沾染著當年的戰火硝煙,用一方鋪著金絲絨布的小盒裝著。湘月送給父親的是一套《大不列顛百科全書》軍事卷。巴斯克斯別出心裁,給老嶽父送了一個製作精巧的宇航船模型,在船體上巴斯克斯還用中文歪歪扭扭地寫了五個字:中國爸爸好。外孫女B·丹送給姥爺的是一張密集CT影碟,灌有二十四部有關“二戰”的紀錄片。湘月在信中說,她和巴斯克斯抱著丹去給爸爸買禮物,丹一進書店就指著這張影碟,所以,這張影碟就成了丹送給姥爺的禮物了。湘月在信中說,爸爸,我不知道您是否能有一百年的壽命,但我是真心希望您健康長壽。關山林對四樣禮物都很滿意,但他更喜歡親家和外孫女丹送的禮物,這兩樣禮物他立刻就收進書架裏藏起來了。
老四湘陽一家是下午趕到洪湖的,為此湘陽推辭了一個十分重要的公務會議。湘陽沒用司機,自己開著一輛淩誌車,帶著老婆孩子,風塵仆仆地趕到洪湖。
湘陽一家趕到時天已擦黑,朱媽將豐盛的酒菜擺上了桌,滿飯廳裏點上了八十五支紅蠟燭,可關山林卻躲在書房裏不肯出來。關山林在書房裏大聲說,我說過了,我說過了不過生日,不吃席。我說過了我就不出來,看你們能把我怎麼樣。烏雲和朱媽敲不開門,拿關山林沒辦法。湘陽一看就明白了,笑了笑說,我來。湘陽讓烏雲和朱媽先去飯廳裏待著,烏雲就和兒媳婦辜紅領著兩個雙胞胎去了飯廳。湘陽去敲門,說,爸,是我,我是湘陽。關山林半晌才開了門,臉上掛著老大不高興。湘陽也不點破,裝著什麼也不知道似的,進屋先拿起滿處散放著的書隨意看著,不經意地說起與書有關的事。
湘陽讀書時成績非常好,到了部隊又是讀書積極分子,轉到地方後搞了幾年團的工作,那工作的重點之一就是找時髦的書來讀。湘陽絕頂聰明,書中的東西能用不能用,過目總是不忘的,所以談起這方麵的事來,他也算是老爺子的一個對手。但湘陽並不口若懸河,他有這本事也不會在此時用。他用的是啟發式,先談一本美國隨軍記者霍勒斯·格裏托利寫的《海灣戰事錄》。這部書關山林也讀過,這就有了話題。湘陽持武器製勝論,認為多國部隊的勝利是一種必然。關山林卻不同意,關山林認為薩達姆的失敗在於他的外交政策失誤,過高地估計了自己在中東海灣各國中的地位,天真地相信了伊斯蘭國家的同盟性質,犯了輕敵的錯誤,如果遠交近攻的計策再醞釀一段時間,兩年之後再打這一場,就算贏不了,多國聯盟一方也會被久陷在這場戰爭中,使戰爭包袱轉為各國國內矛盾,最終打個平手或反敗為勝。湘陽對父親的這個觀點稍稍做了一些爭論,主要是引起父親的談興。然後兩個人又把話題轉到波黑戰事上。這回湘陽完全讚同父親的分析,認為聯合國插手波黑戰事太晚,一旦插手後又猶豫不決,缺乏果斷的平息策略和能力。關山林很高興,把自己的分析又引申開,由點及麵地分析。湘陽暗自吃驚父親對波黑戰事的熟稔程度,仿佛他一人身兼著塞族、穆族、克族三方軍事領袖和聯合國調停大使明石康的諸種身份,胸有百萬雄兵似的,不由就對父親升起一種敬佩之情。這樣父子倆又談了一會兒,辜紅慫恿著一對雙胞胎進書房來請爺爺。一對雙胞胎精精神神的,十分可愛,爺爺爺爺的一叫,關山林再想把臉板起來已是不可能的事兒了,再說不過生日,早上那碗長壽麵已經是吃進肚子裏了,又吐不出來。生日已成了事實,說不過,總不是唯物主義的態度。於是兩個紅彤彤的蘋果臉,一邊一個拉著一頭銀發的關山林,喊著叫著就一路去了飯廳。
飯廳裏的紅燭不等人,已燃去了一多半,好在朱媽準備充分,事先買了一整箱回來,是想往後年年給關山林過生日備下的,這時就立刻換上新的,一支支重新點上。烏雲招呼大家入席。關山林居中,坐了上首。烏雲坐在關山林右手,旁邊是會陽。朱媽忙著,一時不肯上桌,在關山林左手邊給她留下了位子。兩個小孫子,一邊一個坐在下麵,湘陽和辜紅坐在關山林對麵。一家老少三代八口人,熱熱鬧鬧地圍成了一桌。
菜是佳肴,朱媽為這一天使出了平生本事;酒是佳釀,烏雲拿出了二十年前藏下的茅台,氣氛也因為有了湘陽一家的回來而熱鬧異常。
烏雲先敬關山林的酒。烏雲剛把酒杯端起來,關山林就阻止住她,伸手奪下她手中的酒杯,也不說話,把一杯白葡萄酒遞到烏雲手中,自己先一口飲了麵前杯裏的白酒,又拿過烏雲的白酒一揚脖飲了。烏雲知道關山林那是怕自己飲了白酒又犯喘,想一想當年在合江結婚時,自己不勝酒力,想讓他代,沒敢說出口,四十八年後的今天,她沒說,他主動替她代了,這麼想著,就把手中的杯子送到嘴邊,輕輕呷了一口白葡萄酒。
待烏雲坐下後,朱媽從廚房出來,端了自己位子上的酒要敬關山林。關山林說,朱媽你坐著。你是咱們家的功臣,你的酒我要喝。但你得坐著,你站著我不喝。朱媽不坐,說,老關你是壽星,哪有給壽星敬酒坐著敬的,那不沒有規矩了嗎?關山林說,都是自家人,要什麼規矩?你坐下,你坐下我才喝。朱媽仍不坐,說,你不喝我就不坐,我就一直站在這裏,反正你是當大首長的,看你忍不忍心讓我這老百姓在這裏站一晚上。關山林無可奈何,隻好端起杯來與站著的朱媽碰了,兩個人一飲而盡。朱媽端了空杯,捂著嘴,淚光閃閃地說,老關,我跟了你家快四十年,我這還是頭一回給你敬酒,往後你還得給我這樣的機會。關山林聽了也有些激動,說,朱媽,往後我們有的是機會,往後不光你給我敬酒,我也給你敬酒。烏雲你記著,往後每年到了朱媽的生日,你都照原樣給我弄一桌,讓我給朱媽敬酒。
烏雲一邊答應了。接下來就該輪著湘陽辜紅夫婦敬了,辜紅先拿出早已準備好的禮物,禮物是兩支上等高麗參和一對名人書軸。書軸上書有一聯:馬嘶西風,劍鳴鞘匣;雄心一起,繞走通宵。這樣的禮物,既顯出了貴重又顯出了脫俗,足見選擇禮物人的匠心。辜紅不說是湘陽和自己送的,而說是自己的父母送的。關山林不知道客套,連個喜歡和讚賞的話都沒說,還是烏雲代為接了禮物,又問了辜副書記和親家夫人的安康,謝謝他們送的重禮。湘陽在敬酒時有一番演說,當然是不虧不盈,不疾不徐,既充滿感情,又不讓人犯膩的話,時間也把握得恰到好處,顯出他做政治家的演說才能。辜紅在一邊附和著,又添了幾句吉祥的話。關山林麵有悅色,說,也祝你們兩口子工作上進步。這樣父子公媳間碰了杯,三人把杯中酒痛痛快快地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