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邊兩個小孫子早等得不耐煩了,雙雙端著雪碧搖搖晃晃搶下桌來敬姥爺,人還沒走攏杯裏的飲料就先灑了一半。祝詞是辜紅事先就反複教過的,無非是福如東海壽比南山之類的喜慶話。兩個小東西搶著說,誰也不肯落後,搶急了,說成壽比東海福如南山。關山林聽了哈哈大笑。烏雲也笑,朱媽也笑,湘陽也笑,辜紅則嗔笑著拿眼睛去示意兒子,要他們改口。雙胞胎哪裏還顧得上改,腆著小肚子先揚頭灌雪碧,竟也是兩條小好漢,半杯雪碧一氣幹了,還朝姥爺亮亮杯底。關山林說,好,像咱關家的種!自己也端起杯子,揚頭飲下。這一家人的氣氛,到這裏就融洽到高潮了。
酒敬過,大家坐下吃菜,都誇朱媽媽手藝,又找起高興的話題來說。這中間湘月從英國打來電話,說是正在試驗室裏做試驗,偷空出來打的,要祝老爸生日快樂。關山林臉色紅紅的,被一家人簇擁著,對著話筒大聲說,你給我謝謝你公公,他送我的禮物我最喜歡,今年不是反法西斯戰爭勝利五十周年嗎,你就說,我這個老兵向他那個老兵敬禮了。再替我親親丹,小鬼頭送的禮我也喜歡。湘月在話筒那頭委屈地大叫道,就不謝我啦?就不謝巴斯克斯啦?我們不也送了禮嗎?我們那禮就白送了呀?再說,沒有我們倆,您上哪兒找您的老兵親家,您不也抱不上您的外孫女嗎?關山林嗬嗬笑著說,誰說我不謝了?我的話還沒說完嘛。那就謝謝我的女兒女婿了。湘月不依不饒,說,光謝還不行。關山林說,不行還能怎麼著?湘月說,我要您像對丹那樣,我要您也親親我。關山林被女兒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嗔怪說,老大不小了,都做媽媽的人了,還想賴著撒嬌呀?湘月說,誰叫您小時候不讓我有機會撒,弄得我蓄著憋著,巴斯克斯都嫌我老長不大。湘月和爸爸說了一會兒話,又要和媽媽說話。烏雲接過話筒,湘月在電話裏停了一會兒,輕輕說,媽,我替爸爸謝謝您,也替我們兄妹謝謝您。一句話,說得烏雲眼裏有了霧氣。烏雲輕輕說,傻孩子,說什麼話,要謝,得我們謝謝你,是你們兄妹讓我和你爸有了寄托,我們打心眼兒裏為你們驕傲。
烏雲放了電話,回到飯廳裏,大家正在議論湘月打電話回來的事兒。湘陽怨妹妹沒讓自己說上兩句,就拿出手提電話要給湘月撥過去。烏雲說,算了,你妹妹不是從家裏打來的,她正在試驗室裏,要打晚上再打過去,現在先吃飯。於是湘陽收了手機,大家又接著吃菜,說一些家庭裏的事,間或湘陽給父親敬一杯酒。烏雲知道關山林酒量大,這些年都是按時檢查身體,除了白內障和靜脈曲張,別的毛病都沒有,能經酒,所以也不阻攔,任他們爺兒倆盡興。倒是湘陽不勝酒力,幾杯酒一下肚,臉就開始發熱,話也越說越飄。也是怪烏雲自己,一邊給會陽碗裏搛菜,一邊和辜紅說了一會兒話,主要是問辜紅家裏的事和兩個孫子的情況,順道就問了湘陽最近的工作。湘陽就在那邊把話接過去,說起年底要召開的人代會來。
湘陽為這屆人代會做了充分的準備,要往上挪一挪。湘陽提升副廳級沒幾年,照說這一屆人代會再討紅利是不大可能的,但湘陽卻雄心勃勃,不想在副職這個位子上有太多的耽擱。他年輕,是省裏年齡最小的副廳級幹部,有過當兵的經曆,又幹過大企業、共青團和省委組織部門的工作,這期間他替自己弄到了一個經濟管理專業的碩士文憑,文化程度這一檔,就有了相當的實力。最重要的是,他有辜紅的父親做後盾,在省委方麵可以拉到足夠的票數,這兩年在林業廳當領導,又為人大常委們做了不少好事,可以說深得人心。省林業廳的正職是個五十出頭的幹部,上一屆才上去,政績不錯,沒有可能騰出位子來讓給湘陽,湘陽不想等著正職從五十出頭到六十出頭,也不想等著人家犯錯誤,湘陽瞅中了另一個空缺,省工業廳廳長的位子。原工業廳廳長調往北京,位子空了出來,包括工業廳副廳長在內的好些人,都在打這個位子的主意。湘陽先給自己爭取到一個中央高級黨校學習班的培訓指標,從北京學習回來後,就開始積極活動。擂者雖多,擂主卻隻有一個,湘陽的競爭對手,別人都排不上名次,隻有那個工業廳副廳長,因省府方麵有中流砥柱,構成了對湘陽的威脅。兩人都明白誰是自己真正的對手,平時見了,拍肩打背,稱兄道弟,暗下卻咬牙較勁,各自霍霍磨刀。人代會將近,湘陽從辜紅父親那裏探聽到,大多數常委們認為湘陽雖年輕有為,但那個副廳長也不是弱才,兩人相比,勢力相當,各有所長,副廳長長期在工業廳工作,有本係統工作經驗,自家的貓若會捉鼠,又何必抱鄰居家的貓來?湘陽為此和辜紅的父親做過一次長談。湘陽說,省裏應該知道,工業廳這些年步履蹣跚。工作上徐徐緩緩,沒有什麼成效。辜副書記說,不能那麼說,省委省府有定論,工業廳的工作,還是有發展的。湘陽說,發展要看什麼樣的發展,現代工業社會,經濟是各行業中麵對國際接軌的第一環,經濟的發展同時也是最快速的,考察發展,應該放在這個背景上。一匹馬在走,其他的馬在跑,相對個體來說,這匹馬確實在前進,但相對群體來說,它就是落後了。辜副書記說,別的馬都吃飽了,練出來了,在一馬平川的大草原上跑,那是該的,我的馬是在負重爬山,能走就不簡單了,就是用鞭子抽,能抽出個世界紀錄來?若再遇上洪水泥石流什麼的,它就是停在那裏不動,也是勝利。湘陽說,什麼時候我們對幹部的要求由不進則退演變成了不退則進的理論了?辜副書記笑笑說,這話問得好,但湘陽你得記住,在理論和實踐方麵,我們共產黨更看重後者。這是一種比較,談到工作上的比較,如果你不能證明你比別人強,那麼你至少可以證明別人不如你。你能不能證明這一點呢?湘陽是何等聰明的人,嶽父的話他立刻心領神會了。翁婿談話之後,湘陽找到了工業廳辦公室一個副主任,那是當年他們坦克團的一個戰友。湘陽開誠布公,許諾戰友辦公室主任位子,日後還有重任,條件是提供他所需要的證明。戰友欣然承諾,當即秘密活動,數日後便交給了湘陽一份用電腦打印的厚厚的材料,材料之翔實豐富,足以證明戰友作為一個辦公室主任的能力。僅舉其中三條就能說明許多,一、工業廳下屬某房地產開發公司,由某領導做主交由某人承包,承包性質實為公產私營,某人查為是某領導的內親;二、某年某月某日,某領導帶屬下某某、某某、某某某赴深圳考察,所耗銀兩幾數,其中洗桑拿一項,列有內容可疑的大數額小費在內;三、工業廳下屬某大型商業零售企業,在某領導的硬性幹涉下,被迫收購一倒閉手表廠,因貸款、人頭費、再啟動資金負荷甚巨,該商業零售企業損失達千萬,並使企業背上長久的重負。這份材料是一枚威力巨大的定時炸彈,湘陽將它仔細收好,以待年底人代會時從容引爆。當然,對於那個出賣自己頂頭上司的戰友,湘陽自有分寸。他不會信守諾言的。他已經決定,在自己上任之後,就立刻把戰友調得遠遠的,調去香港或美洲,給他一份美差,使他既永遠捏在自己掌心裏,又不至於探聽到自己的絲毫隱秘。
這就是湘陽最近的一個大秘密,在父親八十五歲的生日家宴上,他乘著酒力把它們說了出來。湘陽在說這件事情時,辜紅從關山林的臉上覺察出了什麼,暗暗用手肘碰丈夫,示意他別再往下說。湘陽不領會,埋怨妻子說,你拐我幹什麼?這是洪湖,是我的家,不是省裏,不是官場。平時做戲,把人都做成角色了,憋了一肚子話,不敢說給人聽,現在回到我自己家裏,還不興讓我發泄一下呀?
關山林在湘陽炫耀他的計謀時,就已經開始變了臉。先是放了酒杯,然後又把手中的筷子擱下了,臉上慢慢地消失了笑容,褪去了紅暈,一副凝重的樣子。等湘陽吹完,關山林臉色已經相當不好看了。桌上除了湘陽,其他三個成年人都看出來了,要想攔住湘陽,那一罐氨氣已啟了蓋,白霧迷蒙,封鎖已來不及,她們心裏都捏了一把汗。
湘陽一說完,關山林就接了湘陽的話,說,你很得意呢。
湘陽酒勁已上了頭,兩頰如潮,辨不清父親那話的意思,說,不至於得意,但對這一招,我還是比較滿意的。此招一出,可以說勝券在握。
關山林沉著臉說,你玩這種小動作,自己也滿意?
湘陽說,老百姓才這麼說。官場上,這叫謀略。
關山林說,什麼謀略?這叫陰謀,叫詭計,是見不得人的東西。
辜紅連忙站起來,說,爸,湘陽他平時也不這樣,湘陽他平時總是正大光明的。
關山林不看兒媳,說,那就更不應該了。如果平時也這樣,那是你的性格,生就的胚子,可節骨眼上幹這種偷雞摸狗落井下石的事,那就是人格問題。
湘陽這時已看出父親是對自己不滿意了,但他此時已亮了相,再回到後台去重新裝扮已是不可能的事。他把妻子扒拉到了一邊,說,爸,別人說這種話情有可原,您就不該說這種幼稚的話了。我們剛才談論的是政治。政治,你能夠像年輕人談戀愛那麼純而又純嗎?不要說政治,連談戀愛都得講究手腕呢。
關山林輕蔑地盯著兒子,嘲諷地說,我還是頭一回聽說這個理論。我倒想問問你,你和辜紅,你們之間是不是也有手腕?
辜紅窘得要命,不敢頂撞公公什麼,隻能拿眼去剜丈夫。湘陽卻不管妻子的想法,毫不回避地說,可以這麼說。至少我們倆之間,我是用了手腕的。我愛辜紅,我需要她,我想把她弄到手,我的目的無可非議。至於用什麼樣的手段才能達到這個目的,那並不重要。我想這話即使說出來,辜紅她也不會在意,因為就戀愛的實質來說,我們是利益的共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