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七章 生日(3 / 3)

關山林轉過頭看著兒媳婦,說,辜紅,你也這麼看嗎?

烏雲先前一直坐在一邊沒開口,這時就站起來,說,老關,孩子們的事兒,他們自己有主意,咱們別去管它,咱們吃飯。大家都坐下,咱們吃飯。

關山林坐在那裏沒動,仍然盯著兒媳婦,一字一頓地說,辜紅,他說得對嗎?

辜紅已是一臉的窘態,不能違著公公,又不能打丈夫的臉,急得不行,一急之下就說,爸,我和湘陽過得很好,我們一直都很融洽。

關山林聽了,點點頭說,這就難怪了。

湘陽說,爸,我們不該轉移話題。戀愛的事,其實是無法和政治相比的,它們沒有可比性。政治是人類社會最高級的社會生活形式,它拒絕單純和理想主義。為了達到目的,有時候我們不得不使用一些過激的手腕,甚至是讓人難以理解的手段。

關山林把目光轉回兒子臉上。他在兒子臉上看到一種深深的信念。關山林說,目的我能理解。你想要那個位子,你想獲得更大的權力,這種想法我也有過。可我會公開地表示我的目的,如果有對手,我會公開地向對手挑戰,而不是利用收買、封官許願這種卑鄙的手段向對方下刀子。

湘陽冷笑了一下說,這就找到在中國這樣一個政治大國裏政治為什麼永遠不成熟的原因了,因為我們永遠在回避政治的複雜性和功利性,我們永遠把政治限定在一種平麵的道德準則之下,就像古羅馬的角鬥,一切都是公開的,事先設計好了的,標準衡量化的,其實這就是我們幼稚的一麵,貌似公正而實則虛偽的一麵。政治它根本就不吃這一套。對它來說,目的隻有一個,而方法卻可以有無數,可以從零到兆,可以千變萬化,這點兒我們恐怕隻能正視。如果這一點兒我們都不承認,還把自己吊在溫情脈脈的理想主義上,還堅持一種見者有份的原始共產主義製度,甚至在政治鬥爭中愚蠢到實行古典的決鬥方式,恐怕我們這個政黨就永遠隻能在低年級的教室裏做遊戲了。

關山林勃然大怒,揚手一拍桌子,把在場的人都嚇了一跳,兩個小孫子嚇得連忙跑到奶奶身邊躲起來。關山林大聲說,放屁!你這是什麼混賬邏輯?你把政治當成了什麼?你以為政治就是你說的那種卑鄙的遊戲?

屋裏的空氣頓時緊張起來了。烏雲一手攬著一個孫子,嚴肅地說,湘陽,你是喝多了。你快給我坐下,不許再說什麼。朱媽,你去給湘陽泡杯濃茶來。

辜紅也埋怨丈夫,說,你是怎麼回事兒?平時總沒看見你這樣過,今天爸的生日,你犯了什麼毛病?

湘陽看也不看母親和妻子,他的目光和父親對視著。從父親的眼光中,他看出在他惱怒的背後有一種深深的瞧不起,或許這種骨子裏的瞧不起是從自己小時候就開始了。他知道這一點兒,這樣他就更不能放棄了。湘陽冷冷地說,如果這種說法您不能接受,那就換另一個說法。您打過仗,戰場上您是一名軍人,您在戰場上和對手作戰時,是不是從來就是公開下戰書的呢?您是不是從來沒有使用過偵察、收買眼線、安插間諜、立功晉升這樣的手段?您是不是從來就沒有在背後偷襲過您的對手?

烏雲臉都發白了,她想要去阻止都來不及了。關山林臉色陰沉得如雷雨前的天空,腮幫子上的肌肉抽搐著,全身繃緊,向前傾去,似乎隨時都有可能撲出去。他盯著兒子,嘴唇哆嗦著,想要說什麼,但是他什麼也沒有說出來。他一掀桌子,猛地站起身來,看了一眼兒子,大步走出飯廳,回到他的書房去,把門哐的一聲重重地關上了。在他身後,桌傾碟翻,一片狼藉,八十五支紅燭被他走過時帶起的風吹得搖搖曳曳,至少有好幾支被吹滅了。

朱媽對風滅紅燭的預兆連續幾天都心神不安,老是覺得有什麼大禍要降臨了,這種感覺弄得她吃不下飯,睡不好覺,一天到晚不是眼皮跳就是心跳。這樣堅持了幾天,朱媽再也耐不住了,瞞著關山林和烏雲,到幾裏路外的清雲寺裏為關山林抽了一簽。簽上是一首歪詩,寫的什麼朱媽看不懂,要寺裏的道士解給她聽,道士就說一句,解釋一句。別的朱媽都沒聽進去,唯有“不期血光繞梁走”這一句她聽進去了。這一句讓朱媽嚇得連呼吸都快停止了。

朱媽第二天又去了一趟清雲寺。這一次朱媽帶了一個包袱,包袱裏有七百塊錢和一對金耳環。錢是朱媽寄往海城老家後所剩的全部積蓄,耳環是前些年烏雲找人給她打的。朱媽把錢和耳環全部捐給寺裏的道士,請道士在寺裏為關山林畫符消災。

朱媽在清雲寺裏所有的泥塑前都滿心虔誠地磕了頭,甚至還給寺裏的所有道士認真地磕了頭,以致頭上都磕出了青包。回家後烏雲發現了朱媽頭上的青包,問在哪裏碰出來的。朱媽不說,支支吾吾。烏雲想,也許朱媽年紀大了,糊塗得在哪裏把頭磕腫了都說不清了,也不再追問,去找來紅花油和藥棉,蘸了輕輕給朱媽揉腫處。

關山林的生日宴會不歡而散,最傷心最難過的是烏雲。那晚她狠狠把湘陽責備了一通,說得哮喘病都犯了。辜紅也幫著婆婆說丈夫,說湘陽這種沉不住氣的樣子,本身就是政治上幼稚的表現。湘陽酒醒,自知無趣,坐在那裏低著頭不說話。事情到了這一步,悔已晚了,一團歡歡欣欣的氣氛風吹一般散了,又到哪裏去把它們找回來再捏到一塊兒?當晚大家惶惶地早早洗了睡下。第二天一大早,湘陽一家就要往回趕。湘陽去向父親告別,敲門,關山林不開。要兩個雙胞胎去叫門,門仍然不開。烏雲知道那不是辦法,就說,你爸爸大概昨晚看書睡得晚,還沒起來,你們要趕路,先走吧,待會兒他起來了我再替你們說一聲。湘陽無奈,沉著臉不說什麼,領著一家人到院子裏上了車,把車倒出院子的門,淩誌車連喇叭都沒響一下,滑上大路駛走了。

以後幾天家中相安無事,誰也不提生日家宴上的事,但都知道那是一塊心病,是一個生在心裏的腫瘤,盡管不說,它還在那裏。幾天之後,關山林眼睛疼,先忍著不吭聲,後來疼得厲害了,夜裏睡覺時咬得牙咯咯直響,視力也有了障礙。烏雲拉關山林到醫院一檢查,是眼底出血,黃斑部有一條毛細血管破裂了。醫生說病因可能有兩個,一是用眼過度,二是太激動。好在血管已經自己封口了,屬陳舊性出血,醫生給開了些藥做吸收治療,千叮囑萬叮囑,一定要臥床休息,禁止用眼,八十多歲的老人,再犯一次,搞個視網膜脫落,到時後悔都來不及了。

烏雲回到家裏,先按照醫囑給關山林上了眼藥,安頓關山林在藤椅上躺下休息,再找來些紙箱子,不顧關山林的反對,把書房裏的書一股腦兒全收了起來。

關山林躺在那裏,眼睛上蒙著藥巾,不滿意地說烏雲,你把我的順序全弄亂了。

烏雲幹脆地說,你沒有順序了。從今日開始,眼睛是第一順序,除此之外沒有順序。

關山林看出烏雲是認真的,妥協說,你別動我的書,我不看還不行嗎?

烏雲一邊劈劈啪啪收書一邊說,不是你不看,是我不讓你看。

關山林聽烏雲這麼說,心裏就不高興了,說,你不讓我看,眼睛長在我身上,我非要看,你能把我怎麼樣?

烏雲停下來,手裏捏著一本書,像是捏著一枚手榴彈,眼睛看著關山林,一字一句說,你試試?你要看一眼,我把這一屋書全燒了。

關山林沒有見過這樣的烏雲,嚇了一跳,心虛地說,你燒書,你就成了秦始皇,秦始皇才焚書坑儒,未必你還連我一起坑了不成?

烏雲冷笑一聲,接著收書,說,你是儒嗎?你不是。你是兵。

關山林不依不饒說,兵又怎麼樣?兵就不能看書了?我就是兵。我就要看。

烏雲說,沒說不讓你看。看可以,得等醫生說能看了才看。我們是法治國家,醫生的話對病人就是法。

關山林不屑地哼了一聲說,屌,什麼法不法的,我才不吃他那一套。

兩個人就這麼一人一句頂撞著,這工夫烏雲已將書收好了,分類裝了紙箱,關山林沒看完的書,還留心做了記號,一切收拾妥當,才關了門出去,讓關山林一個人躺在那裏休息。關山林休息是休息,眼睛上敷著藥巾,心裏不踏實,老往那一箱箱書看,看不老實了,藥巾掉在地上,連忙彎腰撿起來蓋在眼睛上,怕烏雲一會兒進來查房,抓他現行,讓他過不去。

關山林眼睛出了毛病,朱媽嚇了一大跳,想著簽上的話果然應驗了,血光血光,眼底出血,看不見光明了,不是血光兩個字都占全了嗎?那一刻朱媽一屁股坐在廚房裏,覺得天地都坍塌了。後來問清事情和性命無關,血已止住了,如果靜心歇息,很快就能恢複,不會礙著什麼,這才鬆了一口氣,轉念一想,這倒是好事了,血光之災來過了,不是就躲過了嗎?

朱媽不放心,又跑到清雲寺去問過道士。道士說此人這輩子後一百年就犯著這一次,若過了就過了,再以後是享不盡的益壽延年。朱媽認定這是寺裏的鍾撞得好,符靈了,這才化大災為小災,於是千謝萬謝,許願回頭手中寬裕了,再來重重地還一回願。

從寺裏出來,朱媽樂得顛兒顛兒地,往家走的路上嘴一直沒合住,人有一種飄飄忽忽的感覺,這感覺朱媽還是頭一回有。朱媽想,往後這日子,該是心滿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