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份,省裏的人代會如期召開,關湘陽果然將準備好的材料拋了出來。各代表團看了材料義憤填膺,立刻有提案送到主席團要求進行審查。正是反腐倡廉的風口上,有關部門不敢怠慢,火速成立專案班子進駐工業廳,調查結果與材料所提供的事實大同小異,於是作出決定,當事人停職反省,等候行政、黨紀和刑事處分。關湘陽一箭射出,便收了硬弓,策馬回營,偃旗息鼓,隻等拾雕。雖說廳長人選與人代會無關,要等到新的常委們來拍板,但據辜副書記私下透露,人選不是沒有,湘陽之下的都讓老同誌們不滿意,所以,年後湘陽換辦公室的事兒,基本已成定局。
湘陽躊躇滿誌地準備離開辜副書記那間寬大的書房時,辜副書記突然叫住了他。老嶽父疑惑地從他那副老花鏡後看著女婿問,據專案組的同誌說,那份材料十分嚴謹,所列問題個個切中要害,不是受過專門訓練和具有特別心智的人整理不出這樣的材料,有人猜測這份材料出自一個當過兵的人的手,你消息靈通,知道的也許多一些,你說說,這猜測是真是假?關湘陽笑了笑,笑得很輕鬆也很含蓄,笑過之後很有禮貌地對自己的領導即嶽父說了一句話,然後退出書房,走的時候沒忘了把書房的門輕輕地掩上了。
關湘陽的那句話是:對一個富有戰爭曆史和經驗的國家來說,全民皆兵嘛。
關山林是在醫院裏聽到兒子即將坐上省廳廳長位子的消息的。
烏雲給湘陽打電話,詢問雙胞胎孫子的情況。湘陽不在,電話是辜紅接的。辜紅彙報完雙胞胎的最新動向,順便就把湘陽的事告訴婆婆了。
關山林那幾天正在醫院住著。幾天前例行體檢,查出關山林的血壓有些不正常,壓差略高,關山林自己沒有什麼不適,但醫院建議住院觀察幾天,烏雲堅持要按醫院的意見辦,關山林拗不過,就住下了。烏雲在家裏接完兒媳婦的電話,到醫院去看老伴,帶了幾個血橙和鵝蛋柑,到了關山林的病房,先打來溫水讓關山林洗了手,才把剝了皮的橙子一瓣一瓣撕開,用一方消毒紗布墊著,讓關山林吃。關山林不喜歡吃水果,他喜歡吃肉,而且專喜歡吃大肥肉。也是奇怪了,一輩子生的熟的,從來沒有忌過口,而且全是一咬一濺油的那種肉,一日三餐,吃了幾十年,也沒見過他心血管硬化膽固醇增高,不像那些忌口忌得連豬油都不沾的,到五六十歲還是栽倒在脂肪的門檻上。關山林的口號是,食無肉,毋寧死。醫生說,這屬於特殊例子,違反科學常識,不能推廣。關山林說,共產黨人,胸中一團浩蕩之氣,不能發之於劍,亦當泄之以牙。言談之中,豪氣畢露。醫生就笑,說,難怪你們那個時候醫院少,人都是特殊材料製造出來的,既打不垮又吃不傷,要醫院做什麼?關山林也笑,笑是揚眉吐氣地笑,隔著二裏地也能聽見雷響的那一種,笑過以後說,那是。
關山林不怎麼吃水果,吃就吃蘋果,且指定有品種,非國光黃帥不吃,理由是別的品種粉氣十足,咬不出性子解不了氣,唯國光黃帥口脆,一咬哢嚓一響,湊合著能吃。平時烏雲知道這人固執,不與他作對,但這個時候就依不得他了,一定要他吃橙子,理由也有,血橙鵝蛋柑降血壓,可以做輔助食療。都說良藥苦口,柑橙不苦,就做藥引子吃下,又有什麼不行?共產黨人連死都不怕,難道還怕一隻橙子嗎?關山林原本是不怕烏雲的,幾十年也沒有怕過,近來不知為何,烏雲是越來越強,越來越緊迫,急急地全是對自己的改良,要自己改邪歸正,摒除惡習,順應自然,好像她身後有什麼在撐著,催著,讓她那麼做似的。關山林不知這是什麼原因,但總有些氣短似的,不讓自己拗著老伴,於是從消毒紗布上拿起橙瓣,一邊嘴裏嘮叨著不滿一邊氣呼呼地吃,賭氣把那些血紅的橙瓣都吃了。吃法也怪,嚼也不嚼,往嘴裏一丟一伸脖子就咽下去了,魚鷹似的。烏雲知道他有情緒,也不理睬他,嚼不嚼的,反正牙後有胃,該營養的一點兒也跑不了。看關山林吃完了,拿過濕毛巾來讓他揩了手,這才把兒媳婦電話裏說的事告訴了他。
關山林聽了烏雲的傳達,臉色不好看,先不說話,悶了半天,後來開口道,共產黨也有瞎眼的時候。
烏雲說,也不能指責湘陽,那個副廳長本來就有問題。
關山林瞪眼道,魏延不能用,鄧艾就能用嗎?一樣不是好東西!
烏雲說,孩子要求上進,也許方式方法上有問題,但要求上進總是沒錯的。再說,現在時代不同了,世界觀價值觀有了很大變化,我們不能拿我們那套標準來衡量現在人的思想行為。
關山林發作道,世道不同了,道德良知還在不在?忠誠正義還在不在?光明磊落還在不在?共產黨的骨頭還在不在?
關山林的嗓門兒大,把值班的醫生和護士都引來了,推開門進來看出了什麼事兒。烏雲解釋了一番,把醫生護士送出門,門關上,看和關山林說不通,也不想把他血壓又氣出什麼差錯來,就息事寧人地說,好了好了,咱們不談湘陽的事,他也是三十五歲的人了,你三十五歲時當旅長,帶兵打仗,也沒父母管著你。我們也不管他,我們讀我們的書。
烏雲說罷,就拿出一冊阿瑟·因佩拉托雷寫的《太平洋戰爭》來,準備為關山林讀書,人在床邊坐好了,書翻到頭一天讀到的那一頁,正打算讀,發覺有什麼不對,放下書看關山林。關山林呆呆地,直著眼在那裏犯著愣。
烏雲問,你怎麼了?
關山林奇怪地笑了一下,說,你說三十五歲,我是那一年娶了你的呢。
烏雲被關山林那麼一說,心裏一咯噔,也愣了,想,可不是嗎,可不是三十五嗎,可不是那一年嗎。烏雲這麼想著,人下意識地往床邊靠了靠,窗邊一縷陽光,就照在她身上了。
這是他們每日的功課。自從關山林眼底出血後,烏雲就禁止他讀書,一定得等他眼疾痊愈後才可以重溫功課。關山林先憋了幾天,實在憋不住,就嚷著抗議,說烏雲是納粹專製,還威脅說要絕食。烏雲自然要鐵定地堅持原則,同時又知道關山林不是威脅人的人,他說什麼,是一定會照說過的去做,比如抗議,比如絕食。烏雲就選擇了一個折中的辦法,由她讀給關山林聽,關山林若有什麼心得,也由她代為在書上做眉批,隻是時間上不能打持久戰,每天隻讀兩小時,剩下的時間由關山林在心裏做讀書思考,算是一種功課。關山林是滾下坡的老虎,吼兩聲行,抗議和絕食也行,真要要求全部的理想權利,自己也知道做不到,於是就順著杆子從天上下來,同意了。
烏雲打開書,找到上次讀到的地方,繼續往下讀。烏雲的嗓子很好,聲音不高,速度不快,徐徐緩緩地,有一種夢幻的感覺。關山林很愛聽烏雲讀書,烏雲一讀書,關山林就安靜了,不聲不響地躺在那裏閉著眼聽。入冬了,醫院裏燒著暖氣,鍋爐房嗡嗡地把蒸氣往每個房間裏送,暖氣管裏時而有汩汩的水流聲,仿佛那裏麵藏著一條正在解凍的山泉。房間裏暖洋洋的,讓人有一種幸福的睡意,假使沒有烏雲娓娓的讀書聲和翻動書頁的聲音,安靜得就像天堂。烏雲這麼讀著,慢慢地沒了關山林充滿激情的評判聲,先沒在意,又讀了一陣,讀到美軍收複塞班島一段,就覺得情況有些不對,放下書一看,關山林已躺在那裏睡著了,微微地還發出呼嚕聲。烏雲笑著搖搖頭,放下書本,把毯子輕輕扯開,替關山林蓋好了,這才覺得坐了那麼半天,已經腰酸背痛了,兩條腿也在隱隱作痛,烏雲就想站起來鬆弛一下筋骨。人還沒站起來,關山林的呼嚕聲停了,人也睜開了眼睛,說,怎麼停下來了?怎麼不讀了?烏雲說,你睡著了。關山林大聲說,誰說我睡著了?我沒睡,我在聽。烏雲說,還要繼續讀嗎?關山林說,讀!烏雲就重又坐下,拿起書,打開,再讀。這回關山林果然沒再睡,眼睛瞪得大大的,精神頭十足,一邊聽一邊做些點評,有時言簡意賅幾句話,有時轟轟烈烈一大通議論,這麼讀了兩個鍾頭,醫生進來查房,照例量血壓,問問情況,再看著病人服了藥,就到了吃晚飯的時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