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八章 飄向空中的樹葉(2 / 3)

晚飯是朱媽送來的,牛肉餃子和小米粥。烏雲招呼關山林吃飯,自己也陪他一塊兒吃。關山林胃口不錯,吃了二十個肉餡瓷實的餃子,還喝了一大碗小米粥。烏雲胃口有些堵,隻勉強吃了四個餃子,喝了幾口粥,剩下的,就要朱媽拿回家去了。

晚飯吃過,關山林看新聞聯播和本地新聞節目,新聞看完,烏雲替他洗完腳、臉,就準備睡覺。烏雲本來打算就在醫院睡。關山林住的是特別病房,單間,房間裏也有床,但關山林不讓。關山林看烏雲的樣子是有些疲倦了,臉都有些腫,像是哮喘又要犯的樣子,想要她回家去安安心心睡一覺,免得在這裏受自己呼嚕的幹擾。

關山林說烏雲,你幹嗎脫衣服?你回去睡,別在這裏睡。

烏雲說,我在這裏守著你。

關山林說,我要你守幹什麼?我這病不是生出來的,是大夫看出來的。大夫都說用不著陪宿,你守什麼?

烏雲說,我不守,我是你老婆。

關山林說,老婆也不是一天,是一輩子。

烏雲說,那是。

關山林說,既然如此,你回去吧。

烏雲拗關山林不過,就說,那我就回去。你睡時靠牆睡,床不大,別睡著了滾下來,老年人跌著了容易患中風。

關山林衝烏雲揮著蒲扇似的大巴掌說,行了,我又不是三歲的孩子,滾下來我還不會再爬上去嗎?你回吧回吧。

烏雲就收拾了東西,把痰盂拿到床前放了,不放心,又用兩張椅子並排靠住擋在床邊,替關山林掖好被子說,我明天一早就來。這才關了燈,掩了門,沿著長長的走廊朝醫院外走去。

天已黑盡了。冬天的夜晚寒風刺骨,烏雲穿得不少,但仍然覺得冷。老寒腿的毛病好像又犯了,膝蓋以下到腳跟鑽心地疼。烏雲想,女兒從英國寄來的熱療器今晚又要派上用場了。烏雲還想,明天得把關山林的保暖鞋帶來,病房裏雖說有暖氣,但老年人火氣小,保不住凍腳什麼的。這麼想著,烏雲從醫院大門出來,拐向左邊,沿著人行道往家的方向走。

家離醫院不算太遠,但是像烏雲這樣腿腳不方便的,得走三四十分鍾。烏雲剛調來洪湖時,上下班都騎自行車,從家到醫院,也要不了十分鍾,後來腿病嚴重了,騎車不方便,在路上摔過幾次,人摔得半天爬不起來,還是過路的人送回家的,關山林就再不準她騎自行車了。醫院看烏院長上下班走著不方便,派醫院的救護車接送。烏雲坐過幾次,嫌礙眼,不肯再坐,堅持自己走,這樣一直走到離休為止,所以這條路,她是極熟的。烏雲沿著這條熟悉的路走,走過集貿市場,前麵就是公路,過了公路,拐上通往西山的便道,再走幾分鍾,就能到家了。烏雲甚至已經看到了山上自己家裏透出的燈光。

烏雲覺得背上濕漉漉的,已經走出了汗,但腿上仍感覺發寒。一陣凜冽的風吹來,烏雲打了個寒戰,猶豫了一下,移動僵硬的腿邁上了公路。

烏雲根本沒有看見那輛疾速駛來的東風卡車。

據事後交通部門調查,肇事的個體戶司機頭一天跑沙市長途,第二天又連夜往回趕,困極了,當時已處於半睡眠狀態,完全沒有看見車燈籠罩下的那個老太太。東風卡車是那種八噸裝的柴油車,車上滿載著荊州地區盛產的水稻,卡車從公路的拐彎處劃弧而來,速度很快。

烏雲有一刹那抬起了一隻手臂,似乎想遮擋晃眼的車燈。她被卡車前麵的保險杠掛了一下,朝一邊旋轉著飛開。卡車沒有減速就過去了,至少在下一個拐彎處,它仍然沒有減速,糧食包還灑漏下幾粒金黃的稻粒。

烏雲像一片風中的枯葉,輕輕地、輕輕地倒了下去。

烏雲是在第二天淩晨六點多鍾才被人發現的。

一輛進山拖木頭的貨車在公路上發現了躺在那裏的烏雲,但是這輛拖木頭的貨車沒停。不久後,另一輛紅色的桑塔納牌小轎車也看見了烏雲,司機噢地叫了一聲,減了速,坐在車後打盹兒的幹部說,別停下來,我們還得趕到省城開會呢,不要耽誤了時間。紅色的桑塔納拐了個彎,小心翼翼地從烏雲的身邊開過去,車身帶起的寒風掀動了烏雲頭上的縷縷白發。大約一小時後,縣裏體校的一位老師帶著他的兩名弟子練長跑,他們發現了烏雲。他們攔住了一輛進城賣菜的板車,把烏雲拖到了縣醫院。夜班護士很不耐煩,至少拖了十五分鍾才穿上衣服開了門。值班護士立刻認出了車禍的遇害者是老院長,她一邊讓體校的老師把烏雲抱上檢查台,一邊跑去叫起了值班醫生。半小時後,外科主任、院長和院黨委書記都趕到了醫院,醫院立刻組織急救,幾乎所有科室都有人介入了這場大規模的急救活動。

烏雲送到醫院時手腳已經冰涼了,呼吸相當微弱,心跳幾乎測不到了,血壓也降到極限,人處於昏迷狀態。好在醫院的搶救是及時的,院長親自上了手術台,直到中午他都沒有離開一步。院黨委書記下令,不惜一切手段,不考慮一切代價,一定要把老院長救過來。到下午五點鍾左右,烏雲的呼吸、心跳和血壓都得到了最大限度的控製,烏雲的生命得到了挽救。從某種角度說,這種病例的急救成功在縣醫院的曆史上還是第一次,可以被寫進院誌。但是,說烏雲的生命得到了挽救,這是一個含糊的說法,至少在當今一些歐美國家的臨床和法律界定中,這個說法已被列為謬誤或與事實不符。對烏雲診斷的結果是,腿部、肘部深度擦傷;膝關節嚴重挫傷;左腿脛骨多處斷裂,其中包括1968年摔斷過的那個地方,因為體校老師和他的兩個學生不懂得急救常識,在搬運病人的時候沒有采取保護性措施,致使斷裂處嚴重錯位,給日後的複位和愈合帶來一些麻煩。但這些並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由於病人頭部受到了嚴重撞擊,受傷後又沒有得到及時搶救據事後調查,傷者從事發的頭天晚上八時到次日淩晨六時三十分,這其中十個半小時處於無人監護的休克狀態大腦長期缺氧,致使病人在搶救措施實施之前大腦組織已全部壞死,病人除了呼吸、心跳和血壓可測之外,已經不再有別的生命表現狀態。用醫學術語說,病人已經成為一個植物人。

診斷結果出來後,外科主任一而再再而三地向院黨委書記申明態度。外科主任說,骨折的地方我負責複位,擦傷和挫傷的患部我負責治療,要治不好,我願意接受任何形式的處分。但腦壞死我不能負責,也不是我想負責就能負得起責的。院黨委書記也是搞醫的出身,雖說搞黨務之前隻是個麻醉師,但腦壞死的無可逆轉性他還是懂的,所以他並沒有為難外科主任。醫院仍不放心,擔心誤診並企望有一線希望,決定請大醫院的專家會診。因為患者有骨折現象,不便長途搬運,醫院找縣銀行和一家私營企業主借了一輛寶馬牌轎車和一輛藍鳥王轎車,從武漢請來了同濟醫院的兩位專家。專家的診斷很嚴謹也很簡單,除了診斷出患者帶有陳舊性腦震蕩之外,診斷結果和縣醫院的診斷結果一致:患者為缺氧性腦組織深度壞死,已經失去腦治療意義了。專家臨走時還教給外科主任一種判斷腦壞死患者的簡易而準確的方法:用神經反射和腦電圖觀測雙結合的觀察方法,連續二十四小時觀察,所診斷出的結果,其正確性目前在臨床上為百分之百。院黨委書記不肯放棄最後一線希望,在送專家上車的時候他問專家,她還能活回來嗎?難道完全沒有希望了嗎?專家很耐心,一點兒也沒有怪罪黨委書記對常識性的缺乏。專家說,按照中國的臨床理論和法律解釋,患者並沒有死亡,她仍然活著,隻是活在一種無意識無外在生命表現行為的狀態之中。至於說到希望,你可以有,而我隻能相信科學事實,科學事實告訴我,這種希望的可能性幾乎等於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