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國際關係變革趨勢與中國外交進取思路(2 / 3)

領導文萃:在宏觀背景下,您認為十八大以來中國外交麵臨的新動向有哪些具體表現?

王逸舟:在我看來,當前全球形勢至少有以下新動向值得注意。

其一,“伊斯蘭弧帶”崛起為國際衝突的溫床。過去幾十年,國際關係學界的現實關注點由冷戰史轉向美國霸權、國際製度、中國崛起等,現在出現了一個更具有不確定性、非常值得研究的重大現象,即占據人類1/7人口的伊斯蘭弧帶,擁有超過50個國家,成為國際衝突的主要溫床。所謂伊斯蘭弧帶包括從非洲北部到中東、西亞、中亞、南亞、東南亞等地區,利比亞、突尼斯、蘇丹、埃及、巴勒斯坦、以色列、敘利亞、黎巴嫩、伊拉克、伊朗、吉爾吉斯斯坦、阿富汗、巴基斯坦、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菲律賓等國都位於這條弧帶上,聚集了全球90%的穆斯林人口。它首先是一條戰略資源帶,蘊含了全球2/3的油氣資源。中國有60%以上的石油從中東北非進口。日本、韓國的能源進口也主要來自這一地區。這裏也是戰略要衝帶,作為非洲、亞洲、歐洲等區域交界處,曆史上各種文明衝撞,現實中多個國家對衝,形成戰略高地。今天,這裏成為大國明爭暗鬥的主要場地,也是世界能源、國際安全的晴雨表。90年代文明衝突論即來源於伊斯蘭弧帶的敏感性,其中蘊含太多的文化現象與政治命題,有待進一步研究。位於弧帶上的新疆問題事關國家安全。如何妥善處理這一問題,能否有效利用戰略機遇期、崛起於中亞和中東、實現“西進”目標,都有待進一步觀察和思考。

其二,乏力的西方仍然具備強大的實力與影響力。目前西方國家的全球角色,既是問題解決者,也是麻煩製造者。問題的複雜性在於,占據國際體係主導地位的西方國家,目前發展相對乏力;但二戰後,美國為首的發達國家又始終作為全球問題的解決者、相應方案的推動者,是世界政治經濟的風向標。目前這些國家的科技、經濟、軍事、教育等實力仍居於其他國家之上,但發展速度減慢。一些國家的體製出現深刻問題,包括美國去年兩黨角逐,國會和政府鬥法,使國家管理陷入癱瘓。目前,中國在科技、教育等領域的投入,總量上超過很多發達國家,歐美很多有識之士麵對“西方的相對衰落”發出驚呼。事實上,西方國家的問題有些很明顯,二戰後最嚴重的金融危機就是源起於資本主義最發達、最本質化的美國。其製度和意識形態麵臨重大的製度性缺失,未必對全世界都具有普遍適用性。西方很多優秀學者對國家麵臨的結構性問題作出反思。但這些國家的實力,還包括強大的影響力,或稱為軟實力,例如在國際製度規範、國際話語權、國際公共產品、國際事務參與、國際公信力等方麵,西方仍然是新興大國的參照係。它是西方國家可持續發展的重要基礎。軟實力是中國的短板,特別需要在當前和今後一個時期內注意加強。中國對海外公民的保護也有很多可改進之處。

其三,新興大國機遇和挑戰共存。一方麵,中國快速崛起,開始在各方麵、各層次提交亮麗的成績單,在國際貿易、鋼鐵、金融等領域取得重大進展。這一點當然需要繼續保持。另一方麵,中國在國際話語權、提供公共產品等方麵仍有很多缺失。我們需要思考:什麼是中國的軟實力?中國在硬實力方麵有哪些質與量的反差?例如,中國軍費數目位居全球第二,但不是第二強。因為45%的軍費屬於人員費、家屬安置費、住房保障費,甚至被服更新費。大而不強現象也出現在金融業。雖然中國金融業占全球近30%,全球五大銀行中就有中國的建行、工行、中行,但中國的金融衍生產品設計、處理重大金融振蕩和戰略意外的能力、金融投機管控能力差得很遠,應當向戰略投資者、金融顧問學習,形成自己的殺手鐧。中國的劣勢在所有金磚國家和新興發展中國家都有體現。黨的十八大提到的理論自信、道路自信、製度自信,對於中國在非西方模式下快速成長十分必要。從另一個角度看,我們不能讓這種自信變成一種虛驕之氣,阻礙虛心學習和改進。現在是不進則退,一旦倒退就會喪失戰略機遇。中國麵臨的一係列結構性的弱點,需要不斷改革加以彌補。

第四,社會世界崛起為全球新勢力。現在的世界有三種基本維度,第一維是經濟世界、全球化世界、貿易世界、投資世界,是一個製造業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中國快速崛起並成為弄潮兒。第二維是政治世界、聯合國世界、國際關係世界、戰略對話的世界,包括處理各種危機和地區衝突。中國在這個世界的表現也越來越積極,正在經曆一個從韜光養晦向創造性介入的轉換時期。第三維是社會的世界,中國基本還沒有出現。現在的中國經常被認為是一個“跛足巨人”。中國的貿易、政府已經走出去,但中國的NGO、誌願者並沒有體現其應有的作用。在社會世界領域,中國是一個弱者;在全球國際關係中,中國的塑造力、話語權、改造世界的能力遠遠沒有跟上。中國自身的問題在於國家權力太大,社會構成部分太小,呈倒金字塔型。黨的十八大特別是十八屆三中全會以來,中國改革的新期待在於:政府管製放寬,凡是市場和社會能做的事,盡可能放手讓它去做。中國過去的發展是一俊遮百醜,純粹講經濟、GDP的力量,是政府主導,“政績”觀念驅動,社會力量和民眾的聲音在國際舞台上沒有表達。故而,很多國家認為中國是鐵板一塊的國家,是一個灰色的、缺乏活力的威權國家;認為中國除經濟以外,談不上文化活力、社會活力、政治活力。實際上,中國有很多色彩,很豐富的社會層次,很強大的民間創造力。中國人口占世界的1/5,在全球能源、全球金融、全球外彙儲備、全球鋼鐵製造業中占到了1/5、1/4、1/3甚至1/2,但是民眾在全球社會世界中所占的聲音連1/50都不到。除此之外,中國在全球高邊疆領域、國際話語權方麵、全球公共產品方麵所占比例也很不夠,民間力量、社會力量的國際影響力太小,在社會世界的表達能力方麵,需要改革的問題還很多。現在,世界範圍內的社會力量崛起,與傳統的政治世界、經濟世界不斷磨合,直至獲得某種默契之後,國際關係的和諧進步才能到達新的層次。這一點對於中國具有特別的意義。總而言之,中國的社會力量、民間智慧、青年群體要走出去,打出自己的印象品牌。

第五,一國國內體製機製關乎該國的國際地位。在新世紀,國際與國內政治的互動更加緊密,成為國際關係的新趨勢。過去有一個盲區,認為國際關係就是國家間關係,國內政治就是國內事務,兩個不搭界。現在新的研究趨勢發現,國際政治和國內政治實際上不可分,外交與內政應當是同源的。目前觀察到的新趨勢是:各國內部體製的好壞強弱關係到國家在國際關係中的地位、在全球發展中的引導權。不止國際關係研究者,國家決策者與大眾都需要改變傳統思維,不應一味關注理論鬥法、軍事博弈,而是要思考國際競爭與國內體製機製的關聯性。如果中國想從國際關係中一個低調的、不發聲的角色,轉變為一個創造性的、富有動感的、充滿智慧的大國,除了外交官和國際關係研究者奮發有為,還需要有新的手段、更高的博弈本領。中國的改革不能缺乏這種內生動力。如果沒有國內的生動活潑局麵,沒有國內強有力的、不可逆的、結構性的改革,中國在國際關係中的地位是不可持續的,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隻有自身變革而非外部印象,才能真正讓中國崛起。改革是最大的前提,是對外關係進步的基石,中國隻有改造自身才能影響世界。

未來大國角逐方向與爭衡重點在高邊疆

領導文萃:除上述幾方麵外,您認為當前國際關係還有哪些新動向?

王逸舟:未來大國角逐方向與爭衡重點在高邊疆,這也是最關鍵的動向之一。現在中國擅長的領域是一些所謂的“夕陽產業”,如鋼鐵、基礎設施、化工等,這些產業缺乏科技含量,需要大量廉價勞動力、造成重大汙染。事實上,中國現在最缺乏高邊疆優勢,高邊疆在中國產業結構中所占比重太小。簡單來說,高邊疆領域有五個特別重要的構成內容。一是外空領域是下一階段的重點。它需要高科技、複雜性思維、專業知識,與外空相關的規則還沒有固定,既有秩序還不太成型,因此成為大國競爭新的分水嶺,能夠進入高邊疆的國家多半可以在未來的全球高地上站穩。二是海洋成為當下爭奪的重點之一。黨的十八大以後,中國提出海洋強國目標,但目前中國的漁業、海洋勘探、海洋資源開發特別是海軍仍集中於近海。現在正在向深藍過渡,這需要幾十年、幾代人的努力。三是北極也是當下爭奪的重點之一。眼下中國極地科考主要在南極,正準備建造第五個南極站。在北極也準備建造第二個科考站。中國有關部門,包括教育和科技部門,對北極興趣極大,投入也很多。全球第一個北極研究中心,是中國與北歐一些國家共同建立的,標誌著中國開始進入以往沒有涉足過的新領域。四是信息電子安全成為新的無聲戰場,需要有更多的學習過程、專門知識、核心殺手鐧。從超物理角度看,信息網絡領域成為國家競爭高地。如今大國角逐的重點已經不是戰略對抗,由於核武器的出現和大國間默契,世界很難再有公開的全麵世界大戰,但是電子領域的攻堅已經開始。網絡攻擊造成的損失比中等規模戰爭還要可怕和嚴重。例如:美國每年投入幾千億美元的軍費、情報網絡費用,遍布全球的導彈、軍事基地,也沒能抵擋“9·11”攻擊,很短時間內導致金融業、保險業、國家安全遭受重大損失。五是高邊疆領域可以在不經意間造成重大損失,也可以瞬間使國家暴富。金融便是典型實例。中國擁有全球最大的外彙儲備,最多的國際金融網點。需要特別關注金融安全問題。此外,在金融領域,中國同樣存在“大而不強”問題,很多問題需要不斷彌補和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