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庭院裏海棠的枯枝上傳來鳥兒的啁啾時,白晝的光已然攀附上了宅院的磚瓦琉璃,屋中燃著的一線安息香尚還殘著一絲極細微的氣味。
祭裹著寢衣從全然陌生的房間中的床榻上坐起,用了一些時間梳理思緒——這還是她第一次不在憐櫻閣裏過夜,睡得也不是很好,但終歸是捱過了這樣的一晚。她隻是剛剛坐起來,外間候著的侍女們似乎就已經聽到了響動,隻入內開始仔細地為她梳洗打理,而她覺著自己的腦海裏尚還是淩亂著的,隻茫然地從鏡子裏看著那些麵孔陌生的侍女為她盤發著衣,殷如予的那隻鎏銀鏤藤紋點紅翡簪花也被細細地簪在發上了,雖然那點紅的銀比之她烏紫的發並不很相襯。
待她終於是回過神來的時候,這才問了一句同來的人一道都去了哪裏,得到的答複是除卻滄舒晴帶著軼往街巷上遊逛去了之外,其他人都還好好地呆在滄舒的別邸裏,另外舟玄家的三公子也已經來訪,正由著清芷指點琴藝。
確實如此。
就在正堂之後某間灑滿陽光的房裏,清芷照舊裹在一件簡單的月白色花蔓雲褶長裙裏,天水青的發絲餘了很大一部分順著她的肩脊滑落下來,在腰際柔軟地貼合著衣褶,映在光中的模樣像是一滴水映出無盡的光的粲然。她合著眼睛,麵上帶著一點點柔和的笑意,隻專心的聽著。她知道少年指尖素白,深栗色的發梢在末端有點兒不聽話地反翹著,每一次觸及琴弦帶出的音色,都帶了一線回轉一般的流連,餘音裏含著輕柔華美的餘韻,似是追憶,又像悼念。
一闋的間隙裏他隻抬著頭望了清芷一眼,指尖便是微微一錯,某個音節便帶了一點滑膩的音調,還沒等到他意識到要去補救,清芷便已經指了出來。
“你分心了呢。”她隻這樣輕輕地笑著,舟玄哲便覺的麵上有些發熱,不過應該與那一個彈錯的琴音沒什麼大關係,但他至少知道自己彈不下去了,袖袍隻輕輕一擺,他的澤汐便化成一線黛藍的遊息無聲消匿於他的身體。
“這樣便不彈了?”清芷這般問他。
“算了,”他微微苦笑,“這也是急不來的。”
“你也無需急什麼的。”清芷輕輕地道,“十六歲,已是三階,華弦入綺玄,足是傲視同輩的能力了。”
“我怎麼和你比?”舟玄麵上苦笑更重,“琤琮之境本就罕見,你卻已經在幾個月前就達到了。”
滄舒清芷聞言,麵上的笑容便如融雪一般一點一點地消失了,她不再望著舟玄哲,隻轉臉看向她已然感受不到的日光,像是極可悲地想要拚盡全力去感受那一絲冬時的暖意一般,慢慢地道了一句。
“如果可以,我倒是願意不要這般琴境。”
舟玄哲隻一噎,大致知道自己是說錯話了。琤琮之境除卻要求琴師本人技藝高超悟性足夠之外,魔力也是必要達標的,以他三階之力,半入綺玄就已經十分艱難,清芷與他同為三階卻已是琤琮,隻能解釋為她的琴境因著某些緣故暫且繞過了魔力的要求,結合著琤琮無心的要求,怎樣想也不覺得會是什麼好事。
他一時無措,終究能做的,也不過是將話題錯開而已。
“那清芷你……為什麼要來茗地?”
少女立在日光裏,如一枝未綻的白蓮,微微地映著日光,隻偏一偏頭,沒有回答他。
甚至用不著她回答,舟玄哲也立時意識到自己又問了一個蠢問題,不管滄舒與舟玄在東域間以姻親以舊交聯係的多麼緊密,他們背後所站著的終究是不同的勢力——楠焱和拉比德,關係並未因著地域相近便更顯親密些許。清芷長他兩歲,又是宗家的嫡長女,現下裏還擔著少城主的稱名,所知所掌,自然非他所能比及,自然明白什麼應當付之於口,什麼應當保密。
能讓滄舒緘默不言的,自然隻有他們背後的陰翳。
“阿芷——”
舟玄哲豁然起身,像是極是急切地想要說什麼,清芷隻是抬起眼來望向他,他卻未有機會能多說一句——門外那梳著黑色高髻眉間緋色淩厲的女子如一抹遊魂一般飄蕩進來,無聲無息地替下了桌案上置著的那壺已然冷去的茶水,便又悄無聲息地退去了。
少年的話終究沒有說下去,房門在那女子離去後輕輕合攏,連聲音都未能發出些許。
清芷偏著頭似乎望向了房門的方向,隻側一側臉,鬢邊一綹天水青的鬢發便從肩頭滑至了胸前,彎成絲緞一般的順滑柔軟。
“之前沒有見過呢——是新來的麼?”
“嗯……雁姐她……”舟玄哲微微含糊了一下,“父親說是最近東域不太安穩了,便叫雁姐陪著我來茗國了。”
“至少是二階吧,”清芷的言語裏微微有著向往,“年歲上比瑞先生還要小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