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來星去,宇宙運行,春秋代序,人死人生,太陽無量數,太空無限大,
我們隻是倏忽渺小的夏蟲井蛙。
戴
不癡不聾,不做阿家翁,為人之大道全在懵懂,最好不求甚解,單是望望,看天,看星,看月,看太陽。
也看山,看水,看雲,看風,看春夏秋冬之不同,還看人世的癡愚,人世的倥傯:靜默地看著,樂在其中。
樂在其中,樂在空與時以外,我和歡樂都超越過一切的境界,自己成一個宇宙,有它的日月星,來供你鑽究,讓你皓首窮經。
或是我將變一顆奇異的彗星,在太空中欲止即止,欲行即行,讓人算不出軌跡,瞧不透道理,然後把太陽敲成碎火,把地球撞成泥。
一九三六年五月十八日(載《新詩》第一卷第一期,一九三六年十月)
眼
在你的眼睛的微光下,
迢遙的潮汐升漲:
玉的珠貝,
青銅的海藻……
千萬尾飛魚的翅,
剪碎分而複合的,
頑強的淵深的水。
無渚涯的水,
暗青色的水!
在什麼經緯度上的海中,
我投身又沉溺在
以太陽之靈照射的諸太陽間,
以月亮之靈映光的諸月亮間,
戴
以星辰之靈閃爍的諸星辰間?
於是我是彗星,
有我的手,有我的眼,並尤其有我的心。
我晞曝於你的眼睛的
蒼茫朦朧的微光中,
並在你上麵,
在你的太空的鏡子中
鑒照我自己的
透明而畏寒的
火的影子,
死去或冰凍的火的影子。
我伸長,我轉著,
我永恒的轉著,
在你的永恒的周圍
並在你之中……
我是從天上奔流到海,
從海奔流到天上的江河,
我是你每一條動脈,
每一條靜脈,
每一個微血管中的血液,
我是你的睫毛,
(它們也同樣在你的
眼睛的鏡子裏顧影)
是的,你的睫毛,你的睫毛,
而我是你,因而我是我。
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九日(載《新詩》第一卷第二期,一九三六年十二月)
夜.蛾
繞著蠟燭的圓光,夜蛾作可憐的循環舞,這些眾香國的謫仙不想起已死的蟲,未死的葉。
說這是小睡中的親人,飛越關山,飛越雲樹,來慰藉我們的不幸,或者是懷念我們的死者,被記憶所逼,離開了寂寂的夜台來。
我卻明白它們就是我自己,因為它們用彩色的大絨翅遮覆住我的影子,讓它留在幽暗裏。這隻是為了一念,不是夢,就像那一天我化成鳳。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二十六日(載《新詩》第一卷第四期,一九三七年一月)
寂.寞
園中野草漸離離,托根於我舊時的腳印,給他們披青春的彩衣:星下的盤桓從此消隱。
日子過去,寂寞永存,寄魂於離離的野草,像那些可憐的靈魂,長得如我一般高。
我今不複到園中去,寂寞已如我一般高:我夜坐聽風,晝眠聽雨,悟得月如何缺,天如何老。
一九三七年二月十二日(載《文學雜誌》第一卷第一期,一九三七年五月)
我思想
我思想,故我是蝴蝶……萬年後小花的輕呼透過無夢無醒的雲霧,來震撼我斑斕的彩翼。
一九三七年三月十四日(載《文學雜誌》第一卷第一期,一九三七年五月)
元日祝福
新的年歲帶給我們新的希望。祝福!我們的土地,血染的土地,焦裂的土地,更堅強的生命將從而滋長。
新的年歲帶給我們新的力量。祝福!我們的人民,堅苦的人民,英勇的人民,苦難會帶來自由解放。
一九三九年元旦日(載《星島日報·星座》第一五四期,一九三九年一月一日)
狼和羔羊(寓言詩)
一隻小羔羊,
飲水清溪旁。
忽然有一頭餓狼,
覓食來到這地方。
他看見羔羊容易欺,
就板起臉兒發脾氣:
“你好膽大妄為,
攪渾了我的飲水!
我一定得責罰你,
不容你作歹為非!”
羔羊回答道:“陛下容稟:
請陛下暫息雷霆,
小臣是在下流飲水,
陛下在上流,水怎樣會弄穢?
戴
陛下賢明聰慧,一定明白小臣沒有弄渾溪水。”饑狼聞言說道:“別嘴強,我說你弄渾就弄渾。你這東西實在可惡,去年你還罵過我。”“去年我怎樣會對陛下有不敬之辭?那時我還沒有出世,我是今年三月才出胎,現在還是在吃奶。”“不是你,一定是你的哥哥。”“我沒有弟兄。”“真可惡,不要嘴強,我不管你,不是你哥哥,一定是你的親戚。你們這些家夥全不是好東西,還有看羊人和狗,全合在一起,整天跟我為難,從來不放手,別人對我說,一定得報仇。”說時遲,那時快,狼心起,把人害,一跳過去把羊擒,咬住就向樹林行,也不再三問五審,把羔羊送給五髒神。
寓言曰:一朝權在手,黑白原不分,何患無辭說,加以大罪名。不管你分辯聲明,請戴紅帽子一頂。讓你遭殃失意,我且飽了肚皮。
(載《星島日報·星座》第九○五期,一九四一年四月十六日)
致螢火
螢火,螢火,你來照我。
照我,照這沾露的草,照這泥土,照到你老。
我躺在這裏,讓一棵芽穿過我的軀體,我的心,長成樹,開花;
讓一片青色的蘚苔,那麼輕,那麼輕把我全身遮蓋,像一雙小手纖纖,
當往日我在晝眠,把一條薄被在我身上輕披。
我躺在這裏咀嚼著太陽的香味;在什麼別的天地,雲雀在青空中高飛。
螢火,螢火,給一縷細細的光線—夠擔得起記憶,夠把沉哀來吞咽!
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六日(載《華僑日報·文藝周刊》第一期,一九四四年一月三十日)
獄中題壁
如果我死在這裏,朋友啊,不要悲傷,我會永遠地生存在你們的心上。
我們之中的一個死了,在日本占領地的牢裏,他懷著的深深仇恨,你們應該永遠的記憶。
當你們回來,從泥土掘起他傷損的肢體,
用你們勝利的歡呼把他的靈魂高高揚起,然後把他的白骨放在山峰,曝著太陽,沐著飄風;在那暗黑潮濕的土牢,這曾是他唯一的美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