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2 / 3)

星來星去,宇宙運行,春秋代序,人死人生,太陽無量數,太空無限大,

我們隻是倏忽渺小的夏蟲井蛙。

不癡不聾,不做阿家翁,為人之大道全在懵懂,最好不求甚解,單是望望,看天,看星,看月,看太陽。

也看山,看水,看雲,看風,看春夏秋冬之不同,還看人世的癡愚,人世的倥傯:靜默地看著,樂在其中。

樂在其中,樂在空與時以外,我和歡樂都超越過一切的境界,自己成一個宇宙,有它的日月星,來供你鑽究,讓你皓首窮經。

或是我將變一顆奇異的彗星,在太空中欲止即止,欲行即行,讓人算不出軌跡,瞧不透道理,然後把太陽敲成碎火,把地球撞成泥。

一九三六年五月十八日(載《新詩》第一卷第一期,一九三六年十月)

在你的眼睛的微光下,

迢遙的潮汐升漲:

玉的珠貝,

青銅的海藻……

千萬尾飛魚的翅,

剪碎分而複合的,

頑強的淵深的水。

無渚涯的水,

暗青色的水!

在什麼經緯度上的海中,

我投身又沉溺在

以太陽之靈照射的諸太陽間,

以月亮之靈映光的諸月亮間,

以星辰之靈閃爍的諸星辰間?

於是我是彗星,

有我的手,有我的眼,並尤其有我的心。

我晞曝於你的眼睛的

蒼茫朦朧的微光中,

並在你上麵,

在你的太空的鏡子中

鑒照我自己的

透明而畏寒的

火的影子,

死去或冰凍的火的影子。

我伸長,我轉著,

我永恒的轉著,

在你的永恒的周圍

並在你之中……

我是從天上奔流到海,

從海奔流到天上的江河,

我是你每一條動脈,

每一條靜脈,

每一個微血管中的血液,

我是你的睫毛,

(它們也同樣在你的

眼睛的鏡子裏顧影)

是的,你的睫毛,你的睫毛,

而我是你,因而我是我。

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九日(載《新詩》第一卷第二期,一九三六年十二月)

夜.蛾

繞著蠟燭的圓光,夜蛾作可憐的循環舞,這些眾香國的謫仙不想起已死的蟲,未死的葉。

說這是小睡中的親人,飛越關山,飛越雲樹,來慰藉我們的不幸,或者是懷念我們的死者,被記憶所逼,離開了寂寂的夜台來。

我卻明白它們就是我自己,因為它們用彩色的大絨翅遮覆住我的影子,讓它留在幽暗裏。這隻是為了一念,不是夢,就像那一天我化成鳳。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二十六日(載《新詩》第一卷第四期,一九三七年一月)

寂.寞

園中野草漸離離,托根於我舊時的腳印,給他們披青春的彩衣:星下的盤桓從此消隱。

日子過去,寂寞永存,寄魂於離離的野草,像那些可憐的靈魂,長得如我一般高。

我今不複到園中去,寂寞已如我一般高:我夜坐聽風,晝眠聽雨,悟得月如何缺,天如何老。

一九三七年二月十二日(載《文學雜誌》第一卷第一期,一九三七年五月)

我思想

我思想,故我是蝴蝶……萬年後小花的輕呼透過無夢無醒的雲霧,來震撼我斑斕的彩翼。

一九三七年三月十四日(載《文學雜誌》第一卷第一期,一九三七年五月)

元日祝福

新的年歲帶給我們新的希望。祝福!我們的土地,血染的土地,焦裂的土地,更堅強的生命將從而滋長。

新的年歲帶給我們新的力量。祝福!我們的人民,堅苦的人民,英勇的人民,苦難會帶來自由解放。

一九三九年元旦日(載《星島日報·星座》第一五四期,一九三九年一月一日)

狼和羔羊(寓言詩)

一隻小羔羊,

飲水清溪旁。

忽然有一頭餓狼,

覓食來到這地方。

他看見羔羊容易欺,

就板起臉兒發脾氣:

“你好膽大妄為,

攪渾了我的飲水!

我一定得責罰你,

不容你作歹為非!”

羔羊回答道:“陛下容稟:

請陛下暫息雷霆,

小臣是在下流飲水,

陛下在上流,水怎樣會弄穢?

陛下賢明聰慧,一定明白小臣沒有弄渾溪水。”饑狼聞言說道:“別嘴強,我說你弄渾就弄渾。你這東西實在可惡,去年你還罵過我。”“去年我怎樣會對陛下有不敬之辭?那時我還沒有出世,我是今年三月才出胎,現在還是在吃奶。”“不是你,一定是你的哥哥。”“我沒有弟兄。”“真可惡,不要嘴強,我不管你,不是你哥哥,一定是你的親戚。你們這些家夥全不是好東西,還有看羊人和狗,全合在一起,整天跟我為難,從來不放手,別人對我說,一定得報仇。”說時遲,那時快,狼心起,把人害,一跳過去把羊擒,咬住就向樹林行,也不再三問五審,把羔羊送給五髒神。

寓言曰:一朝權在手,黑白原不分,何患無辭說,加以大罪名。不管你分辯聲明,請戴紅帽子一頂。讓你遭殃失意,我且飽了肚皮。

(載《星島日報·星座》第九○五期,一九四一年四月十六日)

致螢火

螢火,螢火,你來照我。

照我,照這沾露的草,照這泥土,照到你老。

我躺在這裏,讓一棵芽穿過我的軀體,我的心,長成樹,開花;

讓一片青色的蘚苔,那麼輕,那麼輕把我全身遮蓋,像一雙小手纖纖,

當往日我在晝眠,把一條薄被在我身上輕披。

我躺在這裏咀嚼著太陽的香味;在什麼別的天地,雲雀在青空中高飛。

螢火,螢火,給一縷細細的光線—夠擔得起記憶,夠把沉哀來吞咽!

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六日(載《華僑日報·文藝周刊》第一期,一九四四年一月三十日)

獄中題壁

如果我死在這裏,朋友啊,不要悲傷,我會永遠地生存在你們的心上。

我們之中的一個死了,在日本占領地的牢裏,他懷著的深深仇恨,你們應該永遠的記憶。

當你們回來,從泥土掘起他傷損的肢體,

用你們勝利的歡呼把他的靈魂高高揚起,然後把他的白骨放在山峰,曝著太陽,沐著飄風;在那暗黑潮濕的土牢,這曾是他唯一的美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