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1 / 3)

【第三輯】

不.寐

在沉靜的音波中,每個愛嬌的影子在眩暈的腦裏作瞬間的散步;

隻有短促的瞬間,然後列成桃色的隊伍,月移花影的淡然消融:飛機上的閱兵式。

掌心抵著炎熱的前額,腕上有急促的溫息;是那一宵的覺醒啊?

這種透過皮膚的溫息。

讓沉靜底最高的音波,來震破脆弱的耳膜吧。窒息的白色帳子,牆……什麼地方去喘一口氣呢?

(載《文藝月刊》第四卷第二號,一九三三年八月)

士為知己者用,故承恩的燈遂做了戀的同謀人:作憧憬之霧的青色的燈,作色情之屏的桃色的燈。

因為我們知道愛燈,如仁者樂山,智者樂水,為供它的法眼的鑒賞我們展開秘藏的風俗畫:燈卻不笑人的風魔。

在燈的友愛的光裏,人走進了美容院;千手千眼的技師,替人勻著最宜雅的脂粉,於是我們便目不暇給。

太陽隻發著學究的教訓,而燈光卻作著親切的密語,至於交頭接耳的暗黑,就是饕餮者的施主了。

(載《現代》第二卷第一期,一九三二年十一月號)

尋夢者

夢會開出花來的,夢會開出嬌妍的花來的:去求無價的珍寶吧。

在青色的大海裏,在青色的大海的底裏,深藏著金色的貝一枚。

你去攀九年的冰山吧,你去航九年的旱海吧,然後你逢到那金色的貝。

它有天上的雲雨聲,它有海上的風濤聲。

它會使你的心沉醉。

把它在海水裏養九年,把它在天水裏養九年,然後,它在一個暗夜裏開綻了。

當你鬢發斑斑了的時候,當你眼睛朦朧了的時候,金色的貝吐出桃色的珠。

把桃色的珠放在你懷裏,把桃色的珠放在你枕邊,於是一個夢靜靜的升上來了。

你的夢開出花來了,你的夢開出嬌妍的花來了,在你已衰老了的時候。

(載《現代》第二卷第一號,一九三二年十一月號)

樂園鳥

飛著,飛著,春,夏,秋,冬,晝,夜,沒有休止,華羽的樂園鳥,這是幸福的雲遊呢,還是永恒的苦役?

渴的時候也飲露,饑的時候也飲露,華羽的樂園鳥,這是神仙的佳肴呢,還是為了對於天的鄉思?

是從樂園裏來的呢,

還是到樂園裏去的?

華羽的樂園鳥,在茫茫的青空中,也覺得你的路途寂寞嗎?假使你是從樂園裏來的,

可以對我們說嗎,華羽的樂園鳥,自從亞當、夏娃被逐後,那天上的花園已荒蕪到怎樣了?

(載《現代》第二卷第一號,一九三二年十一月號)

見勿忘我花

為你開的為我開的勿忘我花,為了你的懷念,為了我的懷念,它在陌生的太陽下,陌生的樹林間,謙卑的,悒鬱的開著。

在僻靜的一隅,它為你向我說話,它為我向你說話;它重數我們用凝望遠方潮潤的眼睛,在沉默中所說的話,而它的語言又是像我們的眼一樣沉默。

開著吧,永遠開著吧,掛慮我們的小小的青色的花。

微.笑

輕嵐從遠山飄開,水蜘蛛在靜水上徘徊;說吧:無限意,無限意。

有人微笑,一顆心開出花來,有人微笑,許多臉兒憂鬱起來。

做定情之花帶的點綴吧,做迢遙之旅愁的憑借吧。

霜.花

九月的霜花,

十月的霜花,

霧的嬌女,

開到我鬢邊來。

裝點著秋葉,

你裝點了單調的死。

霧的嬌女,

來替我簪你素豔的花。

你還有珍珠的眼淚嗎?

太陽已不複重燃死灰了。

我靜觀我鬢絲的零落,

於是我迎來你所裝點的秋。

(載《現代詩風》第一冊,一九三五年十月)

古意答客問

孤心逐浮雲之炫燁的卷舒,慣看青空的眼喜侵閾的青蕪。你問我的歡樂何在? —窗頭明月枕邊書。

侵晨看嵐躑躅於山巔,入夜聽風瑣語於花間。你問我的靈魂安息於何處? —看那嫋繞的、嫋繞的升上去的炊煙。

渴飲露,饑餐英;鹿守我的夢,鳥祝我的醒。你問我可有人世間的掛慮? —聽那消沉下去的百代之過客的跫音。

一九三四年十二月五日(載《現代詩風》第一冊,一九三五年十月)

燈守著我,劬勞的,

凝看我眸子中

有穿著古舊的節日衣衫的

歡樂兒童,

憂傷稚子,

像木馬欄似的

轉著,轉著,永恒的……

而火焰的春陽下的樹木般的

小小的爆裂聲,

搖著我,搖著我,

柔和的。

美麗的節日萎謝了,

木馬欄獨自轉著,轉著……

燈徒然懷著母親的劬勞,孩子們的彩衣已褪了顏色。

已矣哉!采擷黑色大眼睛的凝視去織最綺麗的夢網!手指所觸的地方:火凝作冰焰,花幻為枯枝。燈守著我。讓它守著我!

曦陽普照,蜥蜴不複浴其光,帝王長臥,魚燭永恒的高燒,在他森森的陵寢。

這裏,一滴一滴的,寂靜墜落,墜落,墜落。

一九三四年十二月二十一日(載《現代詩風》第一冊,一九三五年十月)

秋夜思

誰家動刀尺?心也需要秋衣。

聽鮫人的召喚,聽木葉的呼吸!風從每一條脈絡進來,竊聽心的枯裂之音。

詩人雲:心即是琴。誰聽過那古舊的陽春白雪?為真知的死者的慰藉,有人已將它懸在樹梢,為天籟之憑托—

但曾一度諦聽的飄逝之音。

而斷裂的吳絲蜀桐,僅使人從弦柱間思憶華年。

一九三五年七月六日(載《現代詩風》第一冊,一九三五年十月)

小.曲

啼倦的鳥藏喙在彩翎間,音的小靈魂向何處翩躚?老去的花一瓣瓣委塵土,香的小靈魂在何處流連?

它們不能在地獄裏,不能,這那麼好,那麼好的靈魂!那麼是在天堂,在樂園裏?搖搖頭,聖彼得可也否認。

沒有人知道在哪裏,沒有,詩人卻微笑而三緘其口:有什麼東西在調和氤氳,在他的心的永恒的宇宙。

一九三六年五月十四日(載《大公報·文藝》第一六九期,一九三六年六月二十六日)

贈克木

我不懂別人為什麼給那些星辰取一些它們不需要的名稱,它們閑遊在太空,無牽無掛,不了解我們,也不求聞達。

記著天狼,海王,大熊……這一大堆,還有它們的成分,它們的方位,你絞幹了腦汁,漲破了頭,弄了一輩子,還是個未知的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