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1 / 3)

【第二輯】

噩夢中的扮演

我流浪在人世間,曾度過幾個沉醉的時代,有時我沉醉於戀愛,戀愛死亡之後,我又沉醉於酸淚的回憶,回憶疲倦後,我又沉醉於毒酒,毒酒清醒之後,我又走進了金迷沉醉五光十色的滑稽舞台。近來我整天偷工夫到這裏歌舞歡呼,終宵達旦而無倦態。

我用粉紅的綢紗,遮住我遍體的創痕,用脂粉塗蓋住我蒼白麵龐,我旋轉在狂熱的浪漫的舞台上,被各種含有毒汁生有荊棘的花朵包圍著。我是盡興地歌,盡興地舞!毫無忌懾,各種讚頌我毀謗我的惡魔在台下做各種鬼臉。他們看著我,我也看著他們。

如今:我任一切遠方懷念我的朋友暗地裏揮淚,我任故鄉的老母替我終身傷感。但,我是不再向這人間流半滴淚了,我隻玩弄著萬物,也讓萬物玩弄著我這樣過去,渾渾噩噩無所知覺地過去。我還說什麼呢?我整天混跡在人海中、擾擾攘攘都是些假麵具,喧嘩囂雜都是些留聲機,說什麼,說向誰去?想到這裏時,我就披上那

件忘憂的舞衣到劇場去了,爽性我自己就來一個虛偽的角色,妃色的氛圍中遮掩了我這黑色的屍身,把一切靈感回憶都殯埋於此。這是我的一種新發現,使我暫時暈絕的麻醉劑。上帝!我該向你再祈評

求什麼呢?除此而外?

燈光暗淡,人影散亂時,我獨自從魔鬼狂呼聲中逃到清冷的街頭:那一帶寒林,那一彎殘月,那巍然插上雲霄的劇場,像一個偉大的獅王,蹲著張開那血盆的巨口預備噬人。這刹那間我清醒了!我身體漸漸冷得發抖,我不知那裏麵暖融融是夢,這外麵還冷清清是夢?這時我瞪著眼嚼著唇在寒林下飛奔回來,立在那麵衣鏡前,看見一個披發蒼白寒縮戰顫的女郎時,我不能認識了;那紅絨氈上,燈光照耀著的美麗的高貴的莊嚴的神采,不知何處去了。

我對鏡凝視後,便頹然倒在地上。這時耳畔隱隱有低呼我名字的聲音,我便在這種幻想的聲音中睡去。半夜裏我會抱著桌子腿喚著母親醒來,有時我夢見我的靈魂之影來了,撲過去會碰在板壁上哽咽著醒來!總之,我是有點不能安定的心靈了。翌晨,我依然又披上舞衣,塗上脂粉,作出種種媚人嬌態,發出種種醉人的清音,來扮演種種的活劇,這時我把自己已遺失了,隻是一副輾轉因人的屍體。

我本是幾個朋友拯救起來的一個自甘淪落的女子,那時我從極度傷心中紮掙起來也含有不少的希望:希望我成一個悲劇的主人翁,希望成一個浪漫的詩人,希望成一個小說家,更希望成一個革命先驅,或政治首領。東西南北漂遊歸來,夢都做過了,都不能滿足我,都不能令我離開苦痛;最後才決定做戲子,扮演滑稽劇給滑稽的人們看著尋開心。

有幾次我正在清歌妙舞逸興遄飛時,忽然台下露出幾個熟悉的麵孔,他們雖不識我本來麵目,不過我看見他們卻引起我滿腔悲愁,結果我沒有等閉幕便暈倒在琴台旁了!以後我的含忍力強了,

看見了他們也毫不動心,半年後我簡直也不識他們了。我恐怖過去

的夢影來擾我,我希望我的環境中都是些不相識的,新來的觀眾!上帝!願你有一天能告訴我的母親和係念我的朋友們說:“我已找到我的墓在我願意殯埋的那個地方了。”

毒.蛇

誰也不相信我能這樣扮演:在興高采烈時,我的心忽然顫抖起來,覺著這樣遊戲人間的態度,一定是冷酷漠然的心鄙視訕諷的。想到這裏遍體感覺著淒涼如冰剛才那種熱烈的興趣都被寒風吹去了。回憶三月來,我沉醉在晶瑩的冰場上,有時真能忘掉這世界和自己,目前一切都充滿了快樂和幸福。那燈光人影,眼波笑渦,處處含蓄著神妙的美和愛,這真是值得讚頌的一幕扮演呢!

如今完了,一切的夢隨著冰消融了。

最後一次來別冰場時,我是咽著淚的;這無情無知的柱竿席棚都令我萬分留戀。這時淒絕的心情,伴著悲婉的樂聲,我的腿忽然麻木酸痛,無論怎樣也振作不起往日的豪興了。正在沉思時,有人告訴我說:“琪如來了,你還不去接她,正在找你呢!”我半喜半怨地說:“在家裏坐不住,心想還是來和冰場敘敘別好,你若不歡迎,我這就走。”她笑著提了冰鞋進了更衣室。

琪如是我新近在冰場上認識的朋友,她那種活潑天真,玲瓏美麗的豐神,真是能令千萬人沉醉。當第一次她走進冰場時,我就很注意她,她穿了一件杏黃色的繩衣,法蘭絨的米色方格裙子,一套很鮮豔的衣服因為配合得調和,更覺十分的稱體,不僅我嗬,記得當時許多人都曾經停步凝注著這黃衣女郎呢。這個印象一直現在還能很清楚地憶念到。

星期二有音樂的一天,我和浚從東華門背著冰鞋走向冰場;途中她才告訴我黃衣女郎是誰?知道後陡然增加了我無限的哀愁。原來這位女郎便是三年前逼淩心投海、子青離婚的那個很厲害的女人,想不到她又來到這裏來了。我和浚都很有意地相向一笑!

在更衣室換鞋時,音樂慷慨激昂,幽抑宛轉的聲音,令我的手抖顫得連鞋帶都係不緊了。浚也如此,她回頭向我說:“我心跳呢!這音樂為什麼這樣動人?”

我轉臉正要答她的話,琪如揭簾進來,穿著一件淡碧色的外衣,四周白兔皮,襟頭上插著一朵白玫瑰,清雅中的鮮麗,更顯得她濃淡總相宜了。我輕輕推了浚一下,她望我笑了笑,我們彼此都會意。第二次音樂奏起時,我和浚已翩翩然踏上冰場了,不知怎樣我總是望著更衣室的門簾。不多一會,琪如出來了,像隻白鴿子,渾身都是雪白,更襯得她那蘋果般的麵龐淡紅可愛。這時人正多,那入場的地方又是來往人必經的小路,她一進冰場便被人絆了一跤,走了沒有幾步又摔了一跤,我在距離她很近的柱子前,無意義地走過去很自然地扶她起來。她低了頭腮上微微湧起兩朵紅雲,一隻手拍著她的衣裙,一隻手緊握著我手說:“謝謝你!”

我沒有說什幺,微笑地溜走了,遠遠我看見浚在那圈繩內的柱子旁笑我呢!這時候,連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忽然由厭恨轉為愛慕了,她真是具有偉大的魔術呢!也許她就是故事裏所說的那些魔女吧!

音樂第三次奏起,很自然地大家都一對一對緣著外圈走,浚和

一個女看護去溜了,我獨自在中間練我新習的步法,忽然有一種輕碎的語聲由背後轉來,回頭看原來又是她,她說:“能允許我和你溜一圈嗎?”她不好意思地把雙手遞過來,我笑著道:“我不很會,小心把評

你拉摔了。”

這一夜是很令我憶念著的:當我伴她經過那燦爛光亮如白晝的電燈下時,我仔細看著她這一套縞素的衣裳,和那一雙文弱的玉腕時,猛然想到沉沒海底的淩心和流落天涯的子青,說不出那時我心中的慘痛!栗然使我心驚,我覺她仿佛是一條五彩斑爛的毒蛇,柔軟如絲帶似的纏繞著我!我走到柱子前托言腿酸就悄悄溜開了,回首時還看見她那含毒意的流波微笑!

浚已看出來了,她在那天歸路上,正式地勸告我不要多接近她,這種善於玩弄人顛倒人的魔女,還是不必向她表示什麼好感,也不必接受她的好感。我自然也很明白,而且子青前幾無還來信說他這一生的失敗,都是她的罪惡;她拿上別人的生命,前程,供她的玩弄揮霍,我是不能再去蹈這險途了。

不過她仍具有絕大的魔力,此後我遇見她時,真令我近又不是,避又不是,恨又不忍,愛又不能了。就是冷落漠然的浚也有時會迷戀著她。我推想到冰場上也許不少人有這同感吧!

如今我們不稱呼她的名字了,直接喚她魔女。閑暇時圍爐無事,常常提到她,常常研究她到底是種什麼人?什麼樣的心情?我總是原諒她,替她分辯,我有時恨她們常說女子的不好;一切罪惡來了,都是讓給女子負擔,這是無理的。不過良心喚醒我時,我又替淩心子青表同情了。對於她這花錦團圓,美滿快樂的環境,不由要怨恨她的無情狠心了,她隻是一條任意喜悅隨心吮吸人的毒蛇,盤繞在這輝煌的燈光下,晶瑩的冰場上,昂首伸舌地獰笑著;她那能想到為她摒棄生命幸福的淩心和子青呢!

毒蛇的殺人,你不能責她無情,琪如也可作如斯觀。

今天去蘇州胡同歸來經過冰場的鐵門,真是不堪回首嗬!往日此中的燈光倩影,如今隻剩模糊夢痕,我心中惆痕之餘,偶然還能想起魔女的微笑和她的一切這也是一個不能驅逐的印象。

我從那天別後還未再見她,我希望此後永遠不要再看見她。

隻有梅花知此恨

這是夜裏十點多鍾,潛虯坐在罩了碧羅的電燈下,抄錄他部裏的公文。沙發旁邊放著一個白漆花架。紫玉的盆裏正開著雪似的梅花。對麵牆上掛一幅二尺多長的金漆鑽花玻璃鏡框,裏麵的畫片是一個穿著淡綠衫子的女郎,跪在大理石塚前,低了頭雙手抱著塑在墓前的一個小愛神。後麵是深邃的森林,天空裏鐫著半彎秋月,幾點疏星。

潛虯似乎有點兒疲倦,寫不了幾個字,他就抬起頭來,看看這幅畫片:有時回頭向銅床上望:蓋著繡花紫綢棉被的,已經入夢的夫人。

今夜不知為了什麼,飄浮在他腦海上的都是那些纖細的銀浪,是曾經淹沒過他整個心魂的銀浪。他無意識地站起來,伸了伸懶腰,遂慢慢踱到那盆梅花跟前,低了頭輕輕吻著。一直到清香咽入溫暖的心房時,沉醉地倒在沙發上,那時皎潔輝煌的燈光,照著他泛著紅霞麵靨!

這時候忽然客廳的電話鈴響,他迷惘中睜開眼驚訝地向四周望了望:停了一息,差人進來說:“周宅請老爺說話。”他想了想說:“問清楚是找我嗎?”差人低低地說:“是的,老爺。”

他慢慢踱進那間莊嚴富麗的客廳,電燈上黃白流蘇的光彩,照著他惺忪睡眼:腦海裏像白雁似的思潮,一個個由茫遠處急掠地飛過!沉思了半晌,才想起他是來接電話的,遂坐在電話旁邊的一個玫瑰絨躺椅上:

“喂!你哪兒!找誰!”

“你是誰?嗬!你是潛虯嗎?……你是八年前北京大學的潛虯嗎?”

“是的,我是潛虯……聲音很熟。嗬!你莫非薏妹嗎?”

“潛虯,我是薏蕙,我是你西子湖畔的薏妹,你近來好嗎?你一直莫有離開北京嗎?咳!潛虯,八年我們莫有通消息了。但是你能想到嗎?我們在公園的荷花池前曾逢到一次,崇效寺枯萎了的牡丹前,你曾由我身邊過去。”

“薏妹,真做夢都想不到你今夜會打電話給我,你怎麼知道我的號數呢?”

“今天下午我到一個朋友家赴宴,無意中我看見一本你們部裏的人名錄,翻出你的名字,我才知道你原來也在北京,後來我更知道你的住址,和電話號頭。”

“薏妹,想不到今夜我們還有個接談的機會,咳!我畢業以後,一直就留在北京;後來因為家鄉被海寇擾亂的緣故,民國十二年的八月,我回南把家搬出來。你大概不知道我是死?是活?更不知道我是近在咫尺,還是遠在天涯?但是我,在這八年裏,我什麼都知道你。你是民國十年由天津來到這裏,又由西城搬到東城;現在你不是就住在我們這個胡同的北口嗎?去年臘月底,有一天我去

衙門,過你們門口時,確巧逢見你牽了你那六歲的女孩上汽車。那

時你穿著一身素服,麵色很憔悴;我幾乎要喊你。你自然哪能想到風沙撲麵,擾擾人海的北京市上,會逢到你八年前的潛虯呢?我此後不願再過你門口;因此我去部裏時,總繞著路走。薏妹!薏妹!你怎麼不理我呢?怎麼啦!現在你還難受嗎?咳!我所以不願意和評你通消息的緣故,就是怕你苦痛!”

“潛虯,你怎知道我怎樣消磨這八年呢?我是一點淚一滴血地挨延著:從前我是為了母親,現在呢我又忍不下拋棄了小孩們。我告訴你,我母親在去年臘月底已經死了,你逢見我的那一天,我正是去法源寺上祭。我從來不願意埋怨父母,我隻悲傷自己的命運,雖然犧牲的對得住父母,但是他們現在都扔下我走了,世界孤零零的隻留著我。”

“薏妹!何嚐是孤零零的隻留著你,你豈不知世界上還有我是在陪著你嗎?八年前的黃浦江上,我並不是莫有勇氣,收藏起我的血淚沉在那珀石澄澄的江心;那時我毫無牽係,所以不那樣做的緣故,當然純粹是為了你,為了成全你的孝心,我才犧牲了一生幸福,為了使你不念到我的苦痛,我在這為了在這孤零零的世界上陪你。我常想那怕我們中間有高山,有長流;但是我相信天邊明月,一半是你的心,一半是我的心!現在你不要難受,上帝怎樣安排,我們就怎樣承受:你的責任,便是愛你的丈夫,愛你的兒女,我的責任,也是愛我的妻子。生命是很快的,轉瞬就是地球上我們的末日,光華的火焰終於要滅熄的!”

“我現在很好,很安於我的環境;早已是麻木的人了,還有什麼痛苦,不過我常想毀滅我們的過去,但是哪能辦到呢?我願意我永久這樣,到我離開世界的那一天。你近來部裏事情忙嗎?你很久莫有在報上作文章了。”

“我本想畢業後就回鄉村去,這汙濁紛紜的政治舞台我真不願意濫竽唱隨;但是我總不願意離開北京。部裏事忙得很,工作煩多

是減少繁思的妙法,所以我這八年的生活,大都消磨在這個‘忙’

字上。”

“喂!潛虯!子和已在上星期去了上海了,假如這時期你願意見到我時,我可以見你……”

“你應該滿意現在的隔離,侯門似海,蕭郎路人,這是我們的命運;我們是地球上最後的勝利者,我們是愛神特別祝福的人!我現在不能見你,我莫有理由、勇氣去見你;你應該知道社會禮教造成的愛,是一般人承認的愛,他的勢力壓伏著我們心靈上燃燒的真愛。為了這個,薏妹,我不願見你;並且以後你連電話都不要打。這是痛苦,已經沉寂了的湖,你讓它永久死靜好了。薏妹!你怎麼了?薏妹,你不要難受!嗬!你怎麼不理我呢?喂!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