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了,一切像秋野荒塚一樣的沉寂;潛虯暈倒在那個玫瑰絨的躺椅上,旁邊也一樣放著一盆桃色的紅梅,一陣陣冷香撲到他慘白的臉上。
評
棄.婦
一個清晨,我剛梳頭的時候,琨妹跑進來遞給我一封信,她喘氣著說:“瑜姐,你的信!”
我抬頭看她時,她跑到我背後藏著了。我轉過身不再看她,原來打扮得非常漂亮:穿著一件水綠綢衫,短發披在肩上,一個紅綾結在頭頂飛舞著,一雙黑眼睛藏在黑眉毛底,像一池深蒼的湖水那樣明澈。
“嗬!這樣美,你要上哪裏去。收拾得這樣漂亮?”我手裏握著頭發問她。
“母親要去舅媽家,我要她帶我去玩。上次表哥給我說的那個水蓮公主的故事還未完呢,我想著讓他說完。再講幾個給我聽;瑜姐,你看吧,回來時帶海棠果給你吃;拿一大籃子回來。”說到這裏她小臂環著形容那個大籃子。
“我不信,母親昨天並莫說要去舅媽家。怎麼會忽然去呢?”
我驚疑地問她。
“真的,真的。你不信去問母親去;誰愛騙你。母親說,昨夜接著電報,姥姥讓母親快去呢。”她說著轉身跑了,我從窗紗裏一直望著她的後影過了竹籬。
我默想著,一定舅媽家有事,不然不會這樣急促地打電報叫母親去。什麼事呢?外祖母病嗎?舅父回來了嗎?許多問題環繞著我的腦海。
梳好頭,由桌上拿起那封信來,是由外埠寄來的,貼著三分郵票,因為用鋼筆寫的,我不能分別出是誰寄來的。拆開看裏麵是:
瑜妹:
我聽說你已由北京回來,早想著去姑母家看望你,都因我自己的事糾纏著不得空,然而假使你知道我所處環境時,或許可以原諒我!
你接到這信時,我已離開故鄉了,這一次離開,或者永遠莫有回來的機會。我對這樣家庭,本莫有什麼留戀;所不放心的便是茹苦含辛,三十年在我家當奴隸的母親。
我是踢開牢獄逃逸了的囚犯,母親呢,終身被鐵鏈係著,不能脫身。她縱然愛我,而惡環境造成的惡果,人們都歸咎到我的身上;當我和這些惡勢宣戰後,母親為她不肖的兒子流了不少的淚,同時也受了人們不少的笑罵!
我更決心,覺著母親今日所受的痛苦,便是她將來所受的痛苦;我無力拯救母親現實的痛苦,我卻有力解除她將來的痛苦;因之我才萬裏外歸來,想著解放她同時也解放我,拯救自己同時也拯救她。
如今我失敗了,我一切的夢想都粉碎了!我將永遠得不到幸福,我將永遠得不到愉快,我將永遠做個過渡時代
的犧牲者,我命運定了之後,我還躊躇什麼呢?我隻有走
向那不知到何處是歸宿的地方去。
我從前確有一個夢想,這個夢想像一個毒蟒纏繞著我,已經有六年了。我孕育了六年的夢想,都未曾在任何評人麵前泄露,我隻隱藏著,像隱藏一件珍貴的東西一樣的,我常願這寶物永遠埋葬著,一直到黃土掩覆了我時,這寶物也不要遺失,也不要現露。這夢想,我不希望她實現,我隻希望她永久做我的夢想。我願將我的靈魂整個獻給她,我願將我的心血永遠為她滴,然而,我不願她知道我是誰?
我園裏有一株薔薇,深夜裏我用我的血我的淚去灌溉她,培植她;她含苞發蕾以至於開花,人們都歸功於園丁,有誰知是我的癡心呢!然而我不願人知,同時也不願薔薇知。深夜,人們都在安息,花兒呢也正在睡眠;因之我便成了夢想中的園丁。
我已清楚地認識了自己的命運,我也很安於自己命運而不覺苦痛;但是,這時確有一個人為了我為了她自己,受著極沉長的痛苦,是誰呢?便是我名義上的妻。
我的家庭你深知。母親都是整天被人壓製驅使著做奴隸,卅年到我家,未敢抬起頭來說句高聲話。祖母脾氣又那樣爆烈,一有差錯,跪在祖宗像前一天不準起來。母親這樣,我的妻更比不上母親了,她所受的苦痛,更不堪令人懷想她。可憐她性情遲鈍,忠厚過人;在別人家她可做一個好媳婦,在我家裏,她便成了一個僅能轉動的活屍。
我早想著解放了她,讓她逃出這個毒惡淩人的囚獄;無論到什麼地方去,都比我的家自由幸福多了,我呢,也可隨身漂泊,永無牽掛;努力社會事業以毀滅這萬惡的家庭為誌願;不然將我這殘餘生命浮蕩在深澗高山之上,和
飛鳥遊雲同樣極止無定地漂浮著。
決誌後,我才歸來同家庭提出和我的妻子正式離婚。哪知道他們不明白我是為了——她。反而責備我不應半途棄她;更捕風捉影的,猜我別有懷抱。他們說我妻十年在家,並未曾犯七出例條,他們不能像她家提出。更加祖父和他祖父是師生關係,更不敢起這個意。他們已經決定要她受這痛苦,我所想的計劃完全失敗了。不幸的可憐的她,永遠地在我名下係縛著,一直到她進了墳墓。這是多麼殘酷的事情,我懊喪著,我煩惱著,也一直到我進了墳墓,一切都完了,我還說什麼呢?
瑜妹!我給你寫這封信的動機,便是為了母親。母親!我本能不留戀的便是母親!我同家庭決裂,母親的傷痛可想而知,我不肖,不能安慰母親。瑜妹!我此後極止何處,我尚不知。何日歸來,更無期日;望你常去我家看看我的母親,你告訴她,我永遠是她的兒子,我永遠在天之涯海之角的世界上,默祝她的健康!
瑜妹!我家庭此後的情形真不敢想。我希望他們能為了我的走,日後知道懊悔。我一步一步離故鄉遠了,我的愁一絲一絲的也長了。
再見吧!祝你健康!徽之
我讀完表哥的信,母親去舅舅家的原因我已猜著了,表哥這樣一走,舅母家一定又鬧得不得了,不然不會這樣焦急地催母親去。我同情母親的苦衷,然而我更悲傷表嫂的命運,結婚後十年,表哥未曾回來過,好容易他大學畢業回來了;哪知他又提起離婚。外祖母家是大家庭,表嫂是他們認為極賢德的媳婦,那裏讓他輕易說道離婚呢?舅父如今不在家,外祖母的脾氣暴躁極了,表哥的失敗是
當然的,不過這麼一鬧,將來結果怎樣真不敢想;表哥他是男人,
不順意可以丟下家庭跑出去;表嫂呢,他是女人,她是嫁給表哥的人,如今他不要她了,她怎樣生活下去呢?想到這裏我真為這可憐的女子傷心!我正拿著這封信發愣的時候,王媽走進來說:“太太請小姐出去。”評
我把表哥的信收起後,隨跟著王媽來到母親房裏。母親正在房間裏裝小皮箱裏的零碎東西,琨妹手裏提著一小籃花;嫂嫂在台階上看著人往外拿帶去的東西。
“瑜!昨夜你姥姥家來電,讓我去;我不知道為的什麼事,因此我想著就去看。本來我想帶你去。因為我不知道他們家到底有什麼事,我想還是你不去好。過幾天趕你回京前去一次就成了,你到了他們家又不慣拘束。琨她鬧著要去,我想帶她去也好,省的她留在家裏鬧。”
母親這樣對我說的時候,我本想把表哥的事告訴她。後來我想還是不說好了,免得給人們心上再印一個渺茫的影子。
我和嫂嫂送母親上了車,回來時嫂嫂便向我說:“瑜妹,你知道表哥的事嗎?聽說他在上海念書時,和一個女學生很要好,今年回來特為的向家庭提出離婚。外祖母家那麼大規矩,外祖母又那麼嚴厲,表嫂這下可真倒黴極了。一個女子——像表嫂那樣女子,他的本事隻有俯仰隨人,博得男子的歡心時,她低首下心一輩子還值得。如今表哥不要她了,你想她多麼難受呢!表哥也太不對,他並不會為這可憐舊式環境裏的女子思想;他隻覺著自己的妻不如外邊時髦女學生,又會跳舞,又會彈琴,又會應酬,又有名譽,又有學問的好。”她很牢騷地說著。我不願批評,隻微微的笑了笑;到了家我們也莫再提起表哥的事。但是我心裏常想到可憐的表嫂,環境禮教已承認她是表哥的妻子——什麼妻,便是屬於表哥的一樣東西了。表哥棄了她讓她怎樣做人呢?她此後的心將依靠誰?十年嫁給表哥,雖然行了結婚禮表哥就跑到上海。不過名義上她總是表哥的
妻。舊式婚姻的遺毒,幾乎我們都是身受的。多少男人都是棄了自
己家裏的妻子,向外邊餓鴉似的,獵捉女性。自由戀愛的招牌底,
有多少可憐的怨女棄婦踐踏著!同時受騙當妾的女士們也因之增加了不少,我想著怎樣才能拯救表嫂呢?像她們那樣家庭,幽怨陰森簡直是一座墳墓,表嫂的生命也不過如燭在風前那樣忽悠!
過了三天,母親來信了。寫得簡單,她報告的消息真驚人!她說表哥走後,表嫂就回了娘家,回去的第二天早晨,表嫂便服毒死了!如今她的祖父和外祖母鬧得很厲害,舅父呢不在家,表哥呢,他殺了一個人卻鴻飛渺渺地不知哪裏去了。因此舅母才請母親去商量怎樣對付。現在還毫無頭緒,表嫂的屍骸已經送到外祖母家了,正計劃著怎樣講究的埋葬她!母親又說琨妹也不願意在了,最好叫人去接她回來,因為母親一時不能回來,叮嚀我們在家用心服侍父親。
嫂嫂看完母親的信哭了!她自然是可憐表嫂的末遇,我不能哭,也不說話,跑到院子裏的葡萄架下站著,望著晴空白雲枝頭小鳥,想到表哥走了,或者還有回來的一天。表嫂呢,她永遠不能歸來了!為了她的命運,我低首默禱她永久地安眠!
禱告——婉婉的日記
九月三號
今天是星期日,她們都出去了。這屋子往日多麼熱鬧,如今隻覺得空寂可怕。我無地方可去,也無親友可看,結果隻好送她們去了,我孤身回來。天天忙著,我是盼有一天閑,但是閑了又這樣情緒不寧感到無聊。
晚飯後,魏大夫叫我送一束花給四十四號的吳小姐,她是個極美麗的姑娘,雖然因為病現的清臒點。和她談了半天才知道她就是吳文芳的侄女。我問到文芳,她說她自從辭了醫院事情後,不久就和一位牙醫生結婚,如今在青島。正談著,她的母親來了。我便把花插在瓶裏,把魏大夫寫的那個英文片子放在花瓶前,我和她們笑了笑就開門出來了。
路過大樓時,想進去看看趙牧師,我心忽然燥煩起來,不願意去了。
回到寢室樓,依然那樣空寂,我真有點害怕,靜默得可怕!推開娟玉的房門,雪帳低垂著,一縷花香撲鼻而來。她未曾回來,風吹著帳帷正在飄動!站在這裏呆了一會,我回到自己的床上來。我想睡,睡了可以把我安息在幸福的夢裏;但心情總是不能平靜,像黑暗中伸出無數的蒼白手臂在接引我。睡不成,我揭被起來,披了一件鬥篷,走到樓下回廊上看月亮。
夜靜極了,隻有風吹著落葉瑟瑟,像啜泣一樣擊動我的心弦。天空中一碧如洗,中間鐫著繁星,一輪秋月又高又小,照得人清寒徹骨。我合掌跪在這晶瑩皎潔的月光下,望見自己不知道來處的影子。
世界上最可憐最痛苦的大概是連自己都不知是誰的人罷!連自己的父母都不知道是誰,連自己的父母都不知在哪裏的人罷?你照遍宇宙照盡千古的圓月,告訴我,我的父母是誰?他們在哪裏?你照著的他們是銀須霜鬢的雙老,還是野草黃土中的荒塚呢?
落葉在階前啜泣時,抬頭或者還認得他的故枝。我是連樹葉都不如,這滔滔人海,茫茫大地中,誰是親昵我的,誰是愛憐我的?隻有石橋西的福音堂,是可憐的婉婉的搖籃。這巍峨高樓的醫院,是可憐的婉婉棲居的地方;天天穿上素白的長袍,戴上素白的高冠,咽著眼淚含著笑容,低聲柔氣,服侍許多呻吟愁苦的病人,這是可憐的婉婉的伴侶和職務罷!
主啊!隻有你知道,夜靜時候,世界上有一個可憐無父無母無兄弟姊妹的孤女,在月光下望著一堆落葉咽淚!
夜深了,我回來,斜倚在枕上,月光很溫柔地由窗紗中射進來,她用纖白的玉臂抱吻著我。我希望做夢,或者夢中可以尋見認識了我的父母,或者我還能看見我的姊妹弟兄。我真不敢想下去
了;今天看見吳小姐的母親時,我才知道世界上還有那麼親愛自己
的一個女人,她是自己的母親。婉婉!你自己的母親呢?
評
九月五號
昨夜刮了整夜的風,今天忽然覺著冷,早晨三十號來了一位病人,患著腦膜(炎)。頭疼得他一直喊叫著,我給他枕上冰囊似乎止住點痛。他是一個銀行的辦事員,送他進來的是幾個同事,和他年紀仿佛的青年。魏大夫看過了,告訴我勸他平靜些,不能讓他受刺激,最好不要接見親友。晚上再吃藥,這時候最好先令他靜靜地安眠。
我拉過綠幕遮住射進來的陽光,將他的東西都安放在櫥裏。整理好後,拿了花瓶到後園折了幾枝桂花。當我悄悄送花來時,他已醒了,睜著很大的眼望著我。我低頭走進去,把花瓶放在病榻畔的小幾上。
“要水嗎?先生!”我問他。他搖了搖頭。我就出來了。
十二點鍾午餐來了,我請他少用一點,他不肯。再三請他,他才在我手裏的杯子內喝了三口牛乳。這位病人真奇怪,進來到現在,他未曾說過一句話,時時都似乎在沉思著嚴重的問題。
給他試驗溫度時,我拿起他床前的那個紙牌,他的名字是楊懷琛,和我同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