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魏大夫把配好的藥送來,我服侍著吃完了藥,換上冰袋,臨走時我告訴他:要東西時,隻要把電鈴一按便有人來。在樓梯上逢見娟玉,問她去那裏,她說要去值夜,在大樓上。
到了寢室很遠便聽見她們的笑語聲,我沒有去驚動她們,一直走到我的房裏。書桌上放著一本書,走過去一看是本精裝的《聖經》。裏邊夾著個紙條。上邊寫著:
婉婉:那天你送花來,母親看見你,說你怪可愛的。
我已告訴了她你待我的好處,她更覺喜歡,今天送東
西時給你帶來一本《聖經》。她叫我送給你,她說這本書
能擦去你一切的眼淚!
——吳嫻
我捧著這本書,把這短箋回環地讀了四五遍。因為別人的母親偶然施與的愛,令我想到我自己的母親。《聖經》,我並不需要它;我隻求上帝揭示我誰是我的母親,她在哪裏?隻有她能擦去我一切的眼淚。主啊!隻要你告訴我她在哪裏,我馬上赴湯蹈火去尋找她。然而默默中命運涎著臉作弄我,誰知道何時何地才能實現我如意的夢。
慘淡的燈光照在聖母瑪麗亞的像上,我抬頭默然望著她!
九月九號
昨夜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走到一個似乎鄉村的地方,一帶小溪畔有幾間茅屋,那裏透露出燈光來。我走到茅屋前,聽見裏麵有細碎的語聲。窗外映著淡淡的月光。我輕輕推開門,月光投射進來。黑暗的屋角裏看見床上坐著一個老婦人,她合掌念著佛。一盞半明半暗的油燈,照見她枯皺的臉上掛著兩道淚痕!我走進一步,跪下去伏在她膝頭上痛哭!
不知何時醒來,枕衣上已濕了一大塊。
今晨梳洗時,在鏡子裏照見我自己,我自己孤苦伶仃的一個人在這世界上掙紮,轉眼已十九年了。自從我進了福嬰堂到現在沒有一個親人來看過我,也沒有一個人認識我。我找不著我親愛的父母和姊妹兄弟,他們也一樣不曾找到我。記得我在福嬰堂住了七年,
七年後我服侍一個女牧師,她教我讀《聖經》,做禱告。十四歲那
年她回國去了,把我送到一個外國醫院附設的看護學校習看護,三年畢業後,魏大夫就要我在這醫院裏當看護,已經有兩年了,我想假使這時候我的母親看見我,她也許不認識我。評
三十號那個病人已經來了四天了。他病還見好,魏大夫說隻要止住痛就不會有什麼危險。今天他已和我攀談起來,問我哪裏人?家裏還有些誰?唉!讓我怎麼回答他呢?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怎樣能告訴他?這是我一生的恥辱,我隻有低下頭咽淚!他大概也理會到我有不能說出的苦衷,所以不曾往下追問。
他的病不能移動,所以他隻可靜靜地躺著。晚飯後我給他試驗口溫,我低頭用筆在簿上記錄時,他忽然向我說:“姑娘,我請求你一件事,你可肯替我辦?”
“什麼事?”我問。
他又幾次不肯說。後來他叫我從衣櫥裏拿出一本日記,裏麵夾著信紙信封。他告訴我了,原來是請我給他寫一封信。他念著我寫:
文蕙妹鑒:
你信我已收到,事已如斯,夫複何言。我現已移入病
院,將來生死存亡,願妹勿介意,人生皆假,愛又何必當
真。寄語方君,善視妹,則我瞑目矣。
——懷琛
寫好,他又令我在日記裏找著通信地址;原來也是姓吳。我心裏真疑惑是吳文芳的姊妹,什麼時候去問問文芳侄女便知道究竟了。信封也寫好後,我遞給他看。看完他很難受,把眼睛緊緊閉上,牙齒嚼著下唇,臉一陣陣現的蒼白。我把日記放在他枕頭畔,給他喝了幾勺開水,我輕輕問他:“這信付郵嗎?”他點點頭。我
輕輕閉門時,聽到一聲最哀慘的歎息!
晚風吹在身上,令我心境清爽一點,望著星月皎潔的天空深深
地吐了一口氣。
我凝視著手中這封信,假如這真是最後消息時,不知這位文蕙小姐看了該怎樣難過?最可憐這生病的青年,進來醫院這許久,未曾來過一個人,或者一封信一束花是慰問訊候他的。
今夜晚間本來不是輪我去。不過我看見他那種傷心樣子真不放心。十二點了。我又從魏大夫那裏拿了藥親自給他送去,一推門我便看見他正在流淚!我給他吃了藥,他抬起那蒼白的臉望著我,他說:“姑娘,我真感謝你,然而我怕今生不能報答你了,但是我有個唐突的請求,我願知道姑娘的芳名。”我完全被他那清澈的,多情的目光攝去了我的靈魂,當淡綠的燈光映在他臉上時,我真覺得這情況太慘了。我抖戰著說:“我叫婉婉,和先生同姓。”他不曾往下問,我也未曾多告訴他一點。
十二點半鍾了,我的責任應該請他休息,我用極誠懇的態度和他說:“先生,你寬懷養病,不要太愁苦,我求上帝賜福給你。”
“謝謝你,婉婉姑娘,祝你晚安!”他含著淚說。
九月十二號
昨夜魏大夫告訴我今天陪他到城外出診,我的職務已另請一位看護代理。我從衣櫥裏拿出我那件外衣和帽子圍巾,這三件東西是那女牧師臨回國時送我的,因為我不常出去,所以雖然它們的式樣已經不時髦,不過還很新。
收拾好已九點鍾,我想去大樓看看三十號的病人。走到他病室前,我忽然有點遲疑,因為自己的裝束現在已不是個看護了,我來看他不是不便嗎?我立在門口半天,終於推開門進去。他看見我忽然驚惶的坐起來。眼睛瞪視著問我:“你是文蕙嗎?我沒有想到你
會來看我呀!”他伸著雙臂問我,他哭了!啊呀!這一嚇把我直退
到門口。
我定了定心神才告他說:“先生!我是婉婉,你不要吃驚。”我說著走過去扶他睡下。我等他休息了一會,我才告他我今天要出城去,職務已有人代評
理。我問他要不要什麼東西給他帶來,他這才和我說:“你今天的裝束真像她。原諒我對姑娘的失禮,因為我是在病中。”他說著流下淚來。我真不忍看了,也不知該怎樣安慰他好,隻呆呆地立在他床前。
“姑娘,你去吧!我不要什麼,我在這世界上沒有需要的東西了。”
“你好生靜養,晚間我回來給你讀《聖經》”我把他的被掩好,慢慢走出來。
汽車已在醫院門前,魏大夫站在車口等著我。
在車上飽看著野外的秋色,柳條有點黃了,但絲絲條條猶想牽係行人。滿道上都是落葉,汽車過去了,他們又和塵土落下來。平原走盡,已隱隱看見遠處的青山。魏大夫告訴我,我們要去的地方便在那青山背後,漸漸到了山根,半山腰的楓樹,紅的像晚霞一樣,遠看又像罩了一層輕煙軟霧。
走進了村莊,在一個別墅門前車停了,這時已十點多鍾。我們進到病房裏,是一位小姐患著淋巴腺結核,須用手術醫治。我幫著魏大夫,割完已經一點半鍾了。主人是個五十多歲的老人。很誠懇地招待我們。用完午餐我們就回城來,一路上我不看景致了,隻想著三十號那個病人,真懊悔今早不應這樣裝束去看他,令他又受一個大刺激。
到了城裏又去看了一個患肺病的人,七點鍾才回到醫院。我在花店買了兩個精巧玲線的小花籃,裏麵插滿了各色的菊花和天東草。
今天一天真疲倦,回到醫院我就到自己房裏來。叫人送一個花
籃給吳小姐,另一個花籃我想送給三十號的病人。
本想今夜親自送去,不過不是我輪值,因為早晨又驚擾了他,現在也不願再去了。連我自己也奇怪呢,為什麼我這樣可憐他,同情他?我總想我應該特別注意關照他,好像他是我的哥哥,或者是弟弟一樣。
夜裏我替他禱告,我想到他心中一定埋藏著一件傷心的曆史,那天我給他寫信的那個女子,一定就是使他今日愁病的主人。不知他有父母沒有!也許他和我一樣孤苦呢!今天我忽然想也許他是我的哥哥,因為他也姓楊。最奇怪的是我心裏感到一切令我承認他是我的哥哥。
我想明天去大膽問問他,他有莫有妹妹送到福嬰堂,在十九年前。
九月十三號
今晨七點鍾,我抱著那個花籃到大樓去,在樓梯下我逢見兩個人抬著軟床上來。我心忽然跳起來,不知為什麼我忽然想到他不好的消息,急忙跑上樓,果然那間房子門口圍著許多人,我走進去一看,他死了!僵直的臥在床上,嘴邊流著口液,兩眼還在半開著,手中緊握著一張像片。
這時軟床已上來,把他抬到冰室去。
我一直靠在牆上,等他們把他抬走了,我才慢慢走到他床前。咽著淚收拾他的床褥。在枕頭畔我又發現了他那本日記。我把他的東西整理好,包了一個小包和我那個花籃一塊兒教人送到冰室去。不知道這是不是犯罪,他的日記我收起來了。我想雖未得到同意,但是我相信在世界上知道他抱恨而終的大概隻有我,承受他最後的遺什的也許隻有我。
說不出來我心頭緊壓的悲哀,我含著淚走進了冰室。裏麵已有
幾個人在,大概就是送他進來的那些銀行同事們。地上放著一個大包袱,他們正在那裏看殮衣。我一張望,見他的屍骸已陳列在牆角的木板上,遍體裹著白布,他的頭偏向裏麵,地下放著那個花籃。唉!我悔,昨夜未來看他,如今我站在他麵前時,他已經脫離評
了人間的一切煩惱而去了。可憐他生前是那樣寂寞孤苦的病著,他臨終也是這樣寂寞孤苦的死去,將來他的墳頭自然也是無人哭吊無人祭獻的寂寞之墓。我咽著淚把花籃放在他的頭前,我禱告;他未去遠的靈魂,接受世界上這孤女的最後祭獻!
我走出了冰室,挾著這本日記,我不敢猜想這裏麵是些什麼記敘。朝霞照著禮拜堂的十字架,我低頭禱告著回來。
餘.輝
日落了,金黃的殘輝映照著碧綠的柳絲,像戀人初別時眼中的淚光一樣,含蓄著不盡的餘戀。垂楊蔭深處,現露出一層紅樓,鐵欄於內是一個平坦的球場,這時候有十幾個活潑可愛的女郎,在那裏打球。白的球飛躍傳送於紅的網上,她們靈活的黑眼睛隨著球上下轉動,輕捷的身體不時地蹲屈跑跳,蘋果小臉上浮泛著心靈熱烈的火焰,和生命舒暢健康的微笑!
蘇斐這時正在樓上伏案寫信,忽然聽見一陣笑語聲,她停筆從窗口下望,看見這一群忘憂的天使時,她清臒的臉上現露出一絲寂寞的笑紋。她的信不能往下寫了,她呆呆的站在窗口沉思。天邊晚霞,像緋紅的綺羅籠罩著這詩情畫意的黃昏,一縷餘輝正射到蘇斐的臉上,她望著天空慘笑了。慘笑那燦爛的陽光,已剩了最後一瞬,隕落埋葬一切光榮和青春的時候到了!
一個球高躍到天空中,她們都抬起頭來,看見了樓窗上沉思
的蘇斐,她們一齊歡躍著笑道:“蘇先生,來,下來和我們玩,和
評
我們玩!我們歡迎!!”說著都鼓起掌來,最小的一個伸起兩隻白藕似的玉臂說:“先生!就這樣跳下來罷,我們接著,摔不了先生的。”接著又是一陣笑聲!蘇斐搖了搖頭,她這時被她們那天真活潑的精神所迷眩,反而不知說什麼好,一個個小頭仰著,小嘴張著,不時用手絹擦額上的汗珠,這怎忍拒絕呢!她們還是頑皮誕臉笑容可掬地要求蘇斐下樓來玩。
蘇斐走進了鐵欄時,她們都跑來牽住她的衣袂,連推帶擁地走到球場中心.她們要求蘇斐念她自己的詩給她們聽,蘇斐撿了一首她最得意的詩念給她們,抑揚幽咽,婉轉悲怨,她忘其所以的包容發泄盡心中的琴技,念完時,她的頭低在地下不能起來,把眼淚偷偷咽下後,才攜著她們的手回到校舍。這時暮靄蒼茫,黑翼已漸漸張開,一切都被其包沒於昏暗中去了。
那夜深時,蘇斐又倚在窗口望著森森黑影的球場,她想到黃昏時那一幅晚景和那些可愛的女郎們、也許是上帝特賜給她的恩惠,在她百戰歸來,創痛滿身的時候,給她這樣一個快樂的環境安慰她休養安息她慘傷的心靈。她向著那黑暗中的孤星禱告,願這群忘憂的天使,永遠不要知道人間的愁苦和罪惡。
這時她忽然心海澄靜,萬念俱灰,一切宇宙中的事物都在她心頭冷寂了,不能再令她沉醉和興奮!一陣峭寒的夜風,吹熄她胸中的火焰,覺仆仆風塵中二十餘年,醒來隻是一番空漠無痕的噩夢。她閉上窗,回到案旁,寫那封未完的信,她說:
鍾明:
自從我在前線隨著紅十字會做看護以來,才知道我
所夢想的那個國地,實際並不能令我滿意如願。三年來諸
友相繼戰死,我眼中看見的盡是橫屍殘骸,血泊刀光,原
隻想在他們犧牲的鮮血白骨中,完成建設了我們理想的事
業,誰料到在尚未成功時,便私見紛爭,自圖自利,到如今依然是陷溺同胞於水火之中,不能拯救。其他令我灰心的事很多,我又何忍再言呢!因之,鍾明,我失望了,失望後我就回來看我病危的老母,幸上帝福佑,母親病已好了,不過我再無兄弟姊妹可依托,我不忍棄暮年老親而他去。我真倦了,我再不願在荒草沙場上去救護那些自殘自害,替人做工具的傷兵和腐屍了。請你轉告雲玲等不必在那邊等我,允許我暫時休息,願我們後會有期。
蘇斐寫完後,又覺自己太懦弱了,這樣豈是當年慷慨激昂投筆從戎的初誌。但她為這般忘憂的天使係戀住她英雄的前程,她想人間的光明和熱愛,就在她們天真的童心裏宇宙呢?隻是無窮罪惡無窮黑暗的淵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