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被踐踏的嫩芽
夢白畢業後便來到這城裏的中學校當國文教員,兼著女生的管理。雖然一樣是學校生活,但和從前的那種天真活潑的學生時代不同了。她宛如一塊岩石在狂濤怒浪中間,任其衝激剝蝕,日子長久了,潔瑩如玉的岩石上遂留下不少的創洞和駁痕。黑影掩映在她的生命樹上,風風雨雨頻來欺淩她驚顫的心,任人間一切的崎嶇,陷阱,羅網,都安排在她的眼前,她依然終日來來往往於人海車軌之中,勤苦服務她這神聖的職業。
她是想借著這車馬的紛馳,人聲的嘈雜,忘掉她過去的噩夢,和一切由桃色變成黑影的希望。
不知道夢白身世的人,都羨慕她閑散幽雅的興趣,和藹溫柔的心情;所以她在這學校內很得她們一群小天使的愛敬。她自己,劫後殘灰,天涯飄萍,也將這餘情專誠的致獻於她們,殯埋了一切,在她們潔白的小心裏。
有一天夢白正在辦公處整理她的講義,一陣陣涼風由窗紗吹進來,令她頒熱的心境感到清爽舒暢。這時候已經日暮黃昏,回廊上走過一隊一隊挾書歸去的白衣女郎,有時她們偶然抬頭和她們相觸評
的目光嫣然微笑!
鍾聲息了,隻剩下這寂寞的空庭,和沉沉睡去的花草,夢白為了這清靜的環境沉思著!散亂的講義依然堆集在桌上。這時忽然有輕輕叩門的聲音,門開了走進一個頎長淡雅的女郎,豐容盛鬝眉目如畫,那種高潔超俗的豐度,令人又敬又愛。夢白認識她是這校中的高材生鄭海妮。
海妮走到夢白的桌子前,她囁嚅著說:“先生!我有點事來煩擾您。”說著把書包打開拿出一束信來,這一束信真漂亮,顏色是淡青、淡黃,淡紫、淡紅,還有的是素箋角上印著凸起的小花。夢白笑了!她說:“嗬!這一段公案又來了。”
海妮臉上輕泛起那微醉的酪紅,薄怒嬌嗔的告訴夢白這束信的來曆和那厭煩的擾人,為了免除家庭的責難,同學的嘲笑,她希望夢白向學校提出,給她一種懲罰,不要再這樣來擾人討厭。夢白翻著這一束信靜聽她絮煩的妙語,她心現著有點醉了!“海妮!把這信留在這裏我看看,你先回去,明天應該怎麼辦,我再和你商量。”“謝謝先生!”海妮微微彎著腰,姍姍地走出去了。
晚餐後,夢白在燈下坐著看學生的試卷,她忽然想起海妮給她一束信,她遂把試卷放在一邊,她把那束信抽出來看:
海妮:
假如上帝安排下他的兒女是應該相愛的,那我就求你
接到這信時你不必驚訝!我僅僅是個中學生,既不是名畫
家,更不是大詩人,我不能把我崇敬愛慕的女郎,用我的
拙腕禿毫來描寫於萬一;我不須要讚美,我隻求心靈有一
塊幹淨地方來供奉她,人間采一朵幽淡如蘭的鮮花來祭獻
她,再用我的血淚灌溉這朵花永遠是盛開著,令她色香不
謝。
昨天我獨自在圖書館看書,正是心神凝注時。門簾動了,你姍姍地由我身邊走過去。借完書,你又姍姍地驚鴻一瞥似的走出去。就是這樣一來一去,把我平靜的心波鼓蕩的狂濤怒浪,山立千仞。我不能在這裏枯坐,遂挾了書走到操場的樹蔭下。我想在那嘈雜人聲中,來往人影裏,消失了我心頭的倩影。誰知道你偏又和你的同伴來到操場上散步。我明知道是我自己的心情恍惚;但是我那時真恨你,並且恨那和你同行的女伴。
我自己也莫明其妙,在學校已經三年半了,女性的同學我見過數百人,在萬花群豔中未曾令我神奪誌移,但是你來了之後我就覺的兩樣了,幾次自己想驅逐這幻影的來臨,但是終於無效。海妮!這些訴告在你自然是值得卑視訕笑的,我本不願把這些難邀一笑的言語來擾你清聽,但是我的心在悄悄地督催我,我也覺真心的祭獻是不至於令神嗔怪的!
林翰生
夢白看完後,覺得這信寫的很真誠別致,還不怎樣令人不能往
下看,海妮的情書自然也該超出於旁人吧!她想著不禁笑了!接著
又抽看第二封:
海妮:
我早知道你是不理我的,也知道你對於這渴慕你的人們,環繞於你足下的人們是一樣的與以冷笑!我不能把我自己怎樣超拔於群儕,令你垂青,我隻是一個中學生,我
毫無特別的才能建設值得你敬慕。
我現在是求學時代,不幸便無意中受了愛神的戲弄,令我由光明的前途,沉溺於黑暗的陷阱,我那敢怨你,我自然是痛恨詛咒那嘲弄人的命運,我好似馳騁山野的駿馬,忽然自願把鞍轡加上,任人鞭騎,這是令我日夜痛心評愴然下淚的遭逢嗬!海妮!不論怎樣,我永遠珍藏這顆心至永久罷!我不敢說是愛你。
我應該告訴你我的身世,我是孤兒,父母都在十年前相繼棄我而去,族叔撫養我到如今,我從未曾奢望過人間的幸福,隻求能有點樹立時,不辜負叔父一場教養。在我這十八年淒空清寂的生活裏,微微有點餘溫使我生命之火星光閃爍的就是你了,你的學問品格處處都令我敬慕,我才不自主的把這顆幼小被傷的嫩芽,重獻到你的足下來求踐踏。
你是名門閨秀,富室千金,天賦給你的是人間的歡樂和幸福,我也明白,到什麼時候我和你也是兩個世界的人,侯門似海,我終於是徘徊在朱門外的流浪者。我本不必把我的哀曲向你彈述,希望求你的憐恤,你是不能衷同情於我的;但是海妮,我能夠珍藏你於方寸靈台之中,我就不再奢求什麼了。
林翰生
夢白連讀了幾封信後,她的神色異常頹喪,她覺這信裏所說的
話,好像十年前也有人這樣向她說過一樣。前塵夢影又湧現到她的
回憶邊緣上來,令她默默地向著燈光沉思。她不知怎樣來處理這一
段公案。翌晨,夢白同海妮商量,海妮的意思還要令夢白提出校務會
議,因為不給他懲罰時,怕他還要再寫信來,頻頻相擾。她是想借
此申明表白給她的家庭同學看一看的。夢白原想探一探海妮的口
吻,如果她能通融和緩時,她是不願意聲明這件事的,因為這事的結果,在她素有經驗的心中已都安排好了;林翰生又是品學皆優的高材生,她怕他受不住這無情的風波!但是海妮這樣堅決她也無計再能調劑。這嚴重的空氣,遂允許了海妮的要求,在當天下午把這件事情提出校務會議。
會議室裏一張長桌上,鋪著雪白的桌布,放著瓶花,四周都坐滿了穿長衫西裝的人們;這都是校中的重要職員。門開了,夢白手裏拿著那一束鮮豔的信箋進來,他們都很注意的問道:“這是什麼?”開會時,夢白先把這一束信的公案報告了一遍,主席一麵讀著信一麵征求各位的意見。有的主張重辦,有的主張從寬,眾見紛紜,莫衷一是。主席後來把兩種意見折衷辦理:議決給林朝生一個行為不檢的特別懲戒,由本級級任麵加訓迪。這是姑念他平常品學皆優,所以這次才不出牌示給他包留情麵。林翰生做夢也不知道,他寫給海妮的情書遭了這般厄運,在這莊嚴堂皇的會議席上,互相傳觀。
三天後的早晨正是狂風暴雨時候,海妮神色倉忙,麵容灰白,又來到夢白的辦公處,她站在夢白麵前嚶嚶因泣!夢白不知她受了何人的委曲,再三問她,她由衣袋中拿出一封信來遞在夢白手中,拆開來寫的是:
海妮:
我不怨你對我這樣絕倩。就是這一點行為不檢的懲
戒,我也不介意;不過我三年多在學校裏師長同學麵前,
我未曾失意過,這次事情發生後,似乎一切人們都覺著我
是個輕薄可鄙的少年,將不齒於友儕,這是令我最痛心
的。
到如今我在情感上並不懺悔我過去是錯誤,我用天
真忠誠的心血,滴瀝著寫給你的信,就是槍眼對著心口,
鋼刀放在頸上,我也不懊悔那是罪惡的表現,不道德的行為。他們那些假道學的人們,根本不能來訕笑我,雖然我自始至終,對於這件事我不願有所表白。海妮!為了你的絕情,陷栽我於這黑暗的深淵,不能振作。但是我已另外評發現了路途了。我已和叔父商議好,明日便束裝回裏,我不願再在這學校逗留,這裏對我無一點留意,海妮!就是你,我也不再向你說什麼了,我為了你的清靜,我從此不再寫信,也不再在這裏停留,願我們從此永遠隔絕好了。
本可以不必寫信給你,不過我想告訴你我此後的消息,你也該放心了。海妮!我自然愛你一如往日,此後不論漂泊到天涯地角,我也遙遠的替你祝福!也希望你慧心裏不要忘了這被你踐踏的嫩芽,海妮!海妮!從此你的倩影日離我遠了,也許是日距我近了。假如你是有情人,願你將來心幕上不要留今日的殘痕。至於宇宙對我的命運和安排,我也不怨恨冷酷,因為我能在極短的時期中認識你,而且又與你以微小可記的印象,我已曾滿足了。夜深了,我按著慘痛的心靈,向你告別,向我認識你的學校告別!
林翰生
夢白看見這封信,她並不驚奇,不過她心頭感到萬分的淒酸!
抬頭見海妮還在低低的泣!純是個不懂事的兒女態度,她本想說她
幾句,後來因她已經心碎便忍住了。一陣風吹開了窗帷,夢白忽然見階前的一株不知名的紫花被風
雨欺淩的落紅滿地。這時雨直如注,狂風卷著雨絲把紙窗都濕了,
夢白低低的向海妮說了聲:“也許這時候他已經走了。”
懺.悔
許久了,我湮沒了本性,抑壓著悲哀,混在這虛偽敷衍,處處都是這箭簇,都是荊棘的人間。深深地又默窺見這許多驚心動魄,耳聾目眩的奇跡和那些笑意含刀,巧語殺人的伎倆。我顫栗地看著貌似君子的人類走過去,在高巍的大禮帽和安詳的步伐間,我由背後看見他服裝內部,隱藏著的那顆陰險奸詐的心靈。有時無意聽得許多教育家的偉論,真覺和藹動人,冠冕堂皇;但一轉身間在另一個環境裏,也能聆得不少傾陷、陷害,殘鄙過人的計策,是我們所欽佩仰慕的人們的內幕。我不知汙濁的政界,也不知奸詐的商界,和許多罪惡所蘋集的根深處,內容到底是些什麼?隻是這一小點地方,幾個教室,幾個學生,聚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的學校裏,也有令我無意間造成罪惡的機會。我深夜警覺後,每每栗然寒戰,使我對於這遙遠的黑暗的無限旅程更懷著不安和恐怖,不知該如何舉措,如何懺悔啦!
我不願詛咒到冷酷無情的人類,也不願排議到險詐萬惡的社
評
會,我隻埋怨自己,自己是一個懦弱無能的庸才,不能隨波逐流去適應這如花似錦的環境,建設那值得人們頌揚的事業和功績。我願悄悄地在這春雨之夜裏,揩去我的眼淚,揩去我忍受了一切人世艱險的眼淚。
離母親懷抱後,我在學校的蔭育下優遊度日。迨畢業後,第一次推開社會的鐵門,便被許多不可形容描畫的惡魔係縛住,從此我便隱沒了。在廣庭群眾、裙屐宴席之間周旋笑語,高談闊論的那不是我;在灰塵彌漫、車軌馬跡之間仆仆之風霜,來往奔波的那不是我;振作起疲憊百戰的殘軀,複活了業經葬埋的心靈,委曲宛轉,咽淚忍痛在這鐵蹄繩索之下求生存的,又何嚐是我呢?五年之後,創痕巨痛中,才融化了我“強”的天性,把填滿胸臆的憤怒換上了輕淺的微笑,將危機四伏,網罟張布的人間看作了空虛的夢幻。
有時深夜夢醒,殘月照臨,淒涼(靜)寂中也許能看見我自己的影子在那裏閃映著。有時秋雨淅瀝,一燈如豆,慘淡悲愴中也許能看見我自己的影子在那裏欷歔著。孤雁橫過星月交輝的天空,它哀哀的幾聲別語,或可驚醒我沉睡在塵世中的心魂;角鴟悲啼,風雨如晦的時候,這恐怖顫栗的顫動,或可能喚回我湮沒已久的真神。總之,我已在十字街頭,擾攘人群中失丟了自己是很久了。
其初,我不願離開我自己,曾為了社會多少的不如意事哀哭過嗟歎過,灰心懶意的萎靡過,激昂慷慨的憤怒過;似乎演一幕自己以為真誠而別人視為滑稽的悲劇。但如今我不僅沒有真摯的笑容,連心靈感激慚愧的淚泉都枯幹了。我把自己封鎖在幾重山峰的雲霧煙霞裏,另在這荊棘(的)人間留一個負傷深重的殘軀,載著那生活的機軸向無限的旅程走去,——不敢停息,不敢抵抗的走去。
寫到這裏我不願再說什麼了。
近來為了一件事情,令我不能安於那種遺失自己——似乎自騙
的行為;才又重新將自己由塵土中發現出,結果又是一次敗績,狼
狽歸來,箭鋒刺心,至今中夜難寐,隱隱作痛;怕這是最後的創痛了!不過,我願帶著這箭痕去見上帝,當我解開胸襟把這鮮血淋漓的創洞揭示給他看的時候,我很傲然地自從我是人間一員光榮歸來的英雄。
自從我看了亞米契斯的《愛的教育》之後,常常想到自己目下的環境,不知不覺之中我有許多地方都是在試驗她們.試驗自己。情育到底能不能開辟一個不是充滿空虛的荷花池,而裏麵有清瑩的小石,碧澈的小波,活潑美麗的遊魚?
第一次我看見她們——這幻想在我腦中成了一個亟待解決的問題,許多活潑純潔、天真爛漫的蘋果小瞼,我在她們默默望著我行禮時,便悄悄把那付另製的麵具褫去了。此後我處處都用真情去感動她們
有一次,許多人背書都不能熟讀,我默然望著窗外的鐵欄沉思,情態中表示我是感到失望了。這時忽然一個顫抖的聲音由牆陬發出:
“先生!你生氣了嗎?我父親的病還沒有好,這幾天更厲害了,母親服待著也快病了。昨夜我同哥哥替著母親值夜;我沒有把書念熟。先生!你原諒我這次,下次一定要熟讀的。先生!你原諒我!”
一個十二歲的小女孩,她的頭隻比桌子高五寸。這時她滿含著眼淚望著我,似乎要向我要怒宥她的答複。“先生?芬萊的父親因為被衙門裁員失業了,他著急一家的衣食,因此病了。芬萊的話.請先生相信她,我可以作證。”中間第三排一個短發拂額的學生,站起來說。
“先生!素蘭舉手呢!”另一個學生告訴我。
“你說什麼?”我問。
“先生!前天大舅母死了,表姊傷心哭暈過去幾次,後來家人
讓我伴她到我家,她時時哭!我心裏也想著我死去五年的母親,不
由得也陪她哭!因此書沒有念熟,先生……”素蘭說著咬咽的又哭了!我不能再說什麼,我有什麼理由責備她們?我隻低了頭靜聽評
她們清脆如水流似的背書聲,這一天課堂空氣不如往常那樣活潑欣喜;似乎有一種愁雲籠罩著她們,小心裏不知想什麼?我的心確是非常的感動,喉頭一股一股酸氣往上衝,我都忍耐的咽下去。
上帝!你為什麼讓她們也知道人間有這些不幸的事跡呢!?
春雨後的清晨,我由別校下課趕回去上第二時,已遲到了十分鍾。每次她們都在鐵欄外的草地上打球跳繩,遠遠見我來了,便站一直線,很滑稽的也很恭敬的行一個童子軍的舉手立正(禮),然後一大群人擁著我走進教室,給我把講集收拾清楚,然後把書展開,抬起她們蘋果的小臉,靈活的黑眼睛東望西瞧的不能定一刻。等我說:“講書了。”她們才專神注意的望著我看著書。不過這一天我進了鐵欄,沒有看見一個人在草地上。走進教室,見她們都默然的在課堂內,有的伏著,有的在揩眼淚,有的站了一個小圓圈。我進去行了禮,她們仍然無精打采的樣子。這真是啞謎,我禁不住問道:
“怎麼了?和同學打架嗎?有人欺侮你們嗎?為什麼不高興,為什麼哭?因為我遲到嗎?”我說到後來一句,禁不住就笑了。“不是,先生,都不是。因為波娜的父親在廣東被人暗殺了!她今天下午晚車南下。現在她轉來給先生和同學們辭行。你瞧!先生,她眼睛哭得像紅桃一樣了。”自治會的主席,一個很溫雅的女孩子站起來說。“什麼時候知道的!唉!又是一件罪惡,一支利箭穿射到你們的小心來了!險惡的人間,你們也感到可怕嗎?”我很驚惶的向她們說。
“怕!怕!怕!”許多失色蒼白的小臉,呈現著無限恐怖的表情,都一齊望著我說。
我下了講堂,走到波娜麵前,輕輕扶起她的頭來,她用雙手握
住我,用含著淚的眼睛望著我說:
“先生!你指示我該怎樣好,母親傷心的已快病倒了。我今天下午就走。先生,我不敢再想到以後的一切,我的命運已走到險劣的道上了,我的希望和幸福都粉碎成……”她的淚珠如雨一般落下來。
“波娜!你不要哭了,這是該你自己承受上苦痛掙紮的時候到了。我常說你們現在是生活在幸福裏,因為一切的人間苦惱糾葛,都由父母替你堵擋著,像一個盾牌,你們伏在下麵過不知愁不認憂的快樂日子。如今父親去了,這盾牌需委你自己執著了。不要灰心,也不要過分悲痛,你好好地持奉招呼著母親回去。有機會還是要繼續求學,你不要忘記你曾經告訴過我的誌願。常常寫信來,好好地用功,也許我們還有再見的機會。”
我說不下去了,轉身上了講台,展開書勉強鎮靜著抑壓著心頭的悲哀。
“我們不說這會事了,都抬起頭來。波娜!你也不要哭了,展開書上這最後一課吧!你瞧,我們現在還是團聚一堂,刹那後就風吹雲散了。你忍住點悲哀罷,能快活還是向這學校同學、先生同樂一下好了。等你上了船,張起帆向海天無際的途程上進行時,你再哭吧!聽我的話,波娜!我們今天講《瘞旅文》。”
我想調劑一下她們戀別的空氣,自己先裝作個毫不動情漠然無感的樣子。
無論怎樣,她們心頭是打了個不解的結,神情異常黯淡。
下課鈴搖了!這聲音裏似乎聽見許多傾軋陷害,殺傷哭泣的調子。我抬起頭望了望波娜,灰白的瞼,馬上聯想到(她那)僵斃在地上,鮮血濺衣慘遭暗害的父親。人間這幕悲劇又演到我的眼前;如此我隻有走了。匆匆下了課,連頭都不曾抬就走出了教室。隱約聽見波娜和她們說話的聲音,和許多猛受了打擊的驚顫小心的泣
聲。
我望望天上無心的流雲,和晴朗的目光;證明這不是夢,也不是夜呢!第二天上課時,她們依然神情頹喪,我的目光避躲著波娜的空評
位子,傍近她的同學都側著身體坐著,大概也是不願意看見那個不幸的地盤。那日下午那個空位子我就叫素蘭填補了。
自從那天起我們都不願意談到波娜,她們活潑的笑容也減少了,神態中略帶幾分恐怖顧慮的樣子,沉默深思、她們漸漸地領略了。我怨恨這戲毒萬惡的人間呢!汙染了這許多潔白的心靈!求上帝,允許諒恕我的懺悔吧!我願給我以純真如昔的她們,不再拿多少未曾經見的罪惡刺激殘傷她們。
平常一件不經常的小事,有時會弄到不可收拾、救藥的地位。罪惡都是在這樣隱約微細中潛伏著,躍動著。
學校裏發生了一宗糾葛不清的公害,這裏邊牽涉到素蘭。我一直看著她宛轉在幾層羅網幾堵石壁中掙紮,又看見她在冷笑熱諷威嚇勒逼中容忍;最後她絞思焦慮出許多近乎人情的罪惡來報恩,她毅然肩負了一切,將自己作了一個箭垛,承受著人們進攻射擊而坦然無愧於心。多少委曲求全,犧牲自己來護別人的精神,這是最令我慚愧的,汗顏的。
我曾用卑鄙的態度欺淩她,我曾用失望的眼光輕視她;我曾用堅決的態度拒絕她,我曾用巧語誘惑她。如今我懺悔了,我不應隨著多數殘刻淺薄的人類,陪她在極苦痛中呻吟著;將她的義氣俠性認為罪惡,反以為這是自己的聰明。
當她聽了我責備她的話時,她隻笑了笑說:“先生!我希望你相信我,我負了這件罪惡時,卻能減少消失一個人的罪惡,我寧願這樣做,我願先生了解我,我並不痛苦!”地麵色變為灰白了。
“我愛我死(去)的母親之魂,如我的生命;先生!我請母親來鑒諒我,這不是罪惡,這是光榮。”她聲音顫抖的說。
當我低頭默想這件事的原因時,她已扶著桌子暈過去了!
四周都起了紛擾,嚇的許多女孩望著她慘白的麵靨哭了!我一
隻手替她揩著眼淚,一隻手按著她博躍的心默默禱告著,願她死去的母親之靈能原諒我的罪過,我悄悄說:“讓她醒來吧!讓她醒來吧!”
從三點鍾直到五點鍾,她在暈迷中落淚,我也顫抖著心,想到人間的險艱,假如她真個是犧牲上自己代別人受過時,那麼我們這些智慧充分,理智堅強的人,不是太對不住她了嗎?可憐她幼無母親的撫愛,並遭繼母的仇視,因此她才得了神經衰弱之疾,有一點刺激便會昏厥不醒的。她在無可奈何中,寄居在舅母家,這種甘苦我想絕不是聰明的人所能逆料到的吧!每次讀到有關慈母或孝養的書時,她總淚光模糊的望著我。我同情她,我也可憐她,因此我特別關心掛想這無人撫管的小孤女。但是這一次我是不原諒她,因為我自認她曾騙過我。
她暈厥歸去的那一夜,我曾整夜轉側不能入寐,想到她灰白的麵龐,和黑紫的嘴唇,我就覺得似乎黑暗中有種細小的聲音在責備我。我一直在懸心著怕她有意外,假如她常此失去健康,那我將怎樣懺悔這巨大的罪戾呢?我想到母親,她在炮火橫飛的娘子關內,這時正在枕釁向我祝福吧!母親!我真辜負了你瀕行的教誨和囑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