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晨我去學校,打聽了她的住處,我擬去看素蘭,後來蓮芬說我不去好,怕她見了我又傷心。打電話去問時,說她病已有轉機了。
為了這件事,我痛心到萬分,自己舊有的創痕也因此崩潰。
幾周後,素蘭來校上課了,她依然是那樣沉默著,憔悴的臉上,還隱約顯著兩道淚痕,我不忍仔細注視她,隻微微笑了笑,這也許表示懺悔,也許是表示欣慰。
事情就這樣糊塗了結。作文時,我出了“別後”的題目,素蘭
寫了一封信給她死去的母親,是這樣說:
親愛的母親:
我已經覺著模糊中能意見你慈祥的麵容,但如今又漸評漸在清醒中消滅了!我是如何的悵惘嗬!這件事我想你的陰靈該早知道了,不過母親,我不能得若何人了解同情的苦衷,我該訴向母親的,母親!你知道嗎?
在一月前你的侄兒翔持著一封信,托我順便帶給蓬芬,不解事的我,便不假思索的帶給她。母親嗬,我那知道這是封冒名的情書。學校先生叫了我去盤詰,但我因顧及翔的前途,不敢直說,終於說了個“不知道”,蒙哄過去。
奇怪嗬!每天在我書桌上笑盈盈督促我用功勤讀的你的遺照,竟板起麵孔來問著我。這時我的良心也似乎看見你的怒容叱責我:“你為什麼欺騙先生.小孩子不應該說說話。”
我是小孩,我那知道人事情形是如此複雜,我鼓起勇氣,到先生處以實情相告,如釋重負般跑到家裏,預料到你一定是笑盈盈的迎我了。哪知事實與理想是常常相悖的,你依然鬱鬱不樂的向著我。我現在說實話了,為什麼你還不樂呢?隱約中良心又指示:“你竟這樣的糊塗,雖然說了實話,但翔將如何?翔的前途便因你這一句話完全布滿了黑暗和驚濤。他固罪有應得,不過舅父對你那樣好,你忍心看他的愛子被學校懲罰革除嗎?”母親?我那樣真不知怎樣才好,不實說,將蒙欺騙之罪對不起先生,實說了,翔將不利又對不起舅父。終於用我幼稚盡拙的腦筋,想了一個我認為最完善的辦法。
第二天,我鼓起那剩餘的勇氣,毅然決然的再到先生
處,去實行我昨夜的計劃——代翔認過——然而不幸又被
蓮芬指破.她不忍看我受先生的埋怨,她不忍見先生失望我是如斯無聊的一個學生,她將我代翔受懲以報答我恩深義重的舅父一番心都告訴了先生,我真悔,無論如何不該告訴蓮芬以致泄露。母親呀!請你特別原諒我,因為我意誌不堅,想及代翔認過後的前途和名譽,不免有點畏縮;但你的影子、你的話,都深深絛綸於我的腦際,又使我不得不自認。終於想了這個拙法告訴蓮芬,在我的愚笨心理以為有一個人知道我的曲衷,就是死也不冤枉了。
不幸翔家人都認為我誣賴翔,學校先生也疑惑我誣賴翔,都氣勢洶洶的向著我,我宛如被困於猛獸之林的一隻羊。而且翔的姐姐到先生處聲辯質問,先生又叫我去審問。母親嗬!我為了你,為了翔,為了恩深情重的舅家,我最後,承認冒名情書是我寫的,以前的話是虛偽的。我隻能說這一句,別的曲衷我不願讓表姐知道的,那知先生說:
“這封信原來就是你寫的,我萬想不到你是這樣一個學生,我白用苦心教你了。你一直在欺騙我,你說的話以後教我怎能相信?素蘭,我白疼你了,你對不起我,也對不起亡去的母親。”這話句句像針一樣刺著我,我不能分辨,隻默受隱忍著這不白之冤;不過先生又用慈悲的眼光望著我,她似乎在我坦然的態度上看出了我是代翔認過的情景真實了。但是,母親,這幾天的驚恐,顫栗,勞疲,絞思,到如今不能支持了,我的小心被這些片片粉碎了。我的神魂失主了,軀殼也倒地了……醒來,父親抱著我,繼母沒有來,舅母和表姐和翔都含淚立在床畔,我欣慰中得到一種可驕傲的光榮。你的遺照上滿布了笑容,而且你似乎撫慰我說:“蘭兒!努力你的功課吧!這點小事不必
耿耿於懷嗬!如今她們都了解你了,翔的前途也無危險
了,不過你告翔以後務要改過謹慎,星星之火足以燎原,連你也要記著!”正在熱望你複活的愛女 素蘭評
我深夜在燈下讀完這篇作文時,我難受的落下淚來!我在文後批了這幾句話:
“我了解你,不過我怨恨人類,連自己。這次在我心版上深印了你的偉大精神,我算一個很悲哀、殘忍、冷酷、莊厲的罪惡懺悔者。願你努力讀書,還要珍愛你的身體;母親在天之靈是盼望你將來的成就,成就的基礎是學問和身體。”
病
窗外一片片飛著雪花,爐中的獸炭熊熊地燃著,我擁著淺紫的綢被,睜著半開的眼,向窗望著!這時恰是黃昏,屋裏的東西,已漸漸模糊起來;病魔又乘著這黑暗的勢力,侵入我這無抵抗的身體內。當時微覺有點頭痛,但我的心仍覺清明的存在。迷離恍惚中,依稀聽見枕畔有輕輕語聲:
“母親遠在故鄉,梅隱姐姐又在日本,雲妹你哪裏能病?”這淒清的聲音,傳到我的耳鼓時,不覺一陣心酸,眼眶裏的淚又濕透了枕衣!但當我睜開眼看時,床前隻有何媽,背著黯淡的燈光,拿著一杯煎好的藥靜靜地低頭站著。伊臉上堆滿了愁紋,也似乎同我一樣詛咒這蒼天是如何的不仁嗬!
我起來喝了半杯這不治病痛的藥,仍睡下;我忽然自己也莫名其妙的,向何媽微微底一笑!但伊如何能知道我的笑是何種的笑
嗬?我把眼閉後,伊也躡手躡足,輕輕地出去了。我實在再無勇氣
看這慘淡的燈光;確是太淒涼而且恐怖了!一時間又將二十年來的
評
波紋,都連續不斷地浮上腦海,一幕一幕像電影一樣,很迅速的轉動。
一年一年的光陰催著我在痛苦的途程中工作,我未曾找到一株青翠的鬆枝!或是紅豔的玫瑰!隻在疲倦的床上,飲傷了未母辣的火酒,刺遍了荊棘的針芒!隻見一滴一滴的血,由我心巢中落到土壤裏;一點一點的淚,由眼中逆流到心房,一年的贈與,隻有惆悵的悲哀;我更何忍,對著這疏峭的寒梅,重溫那迷惘的舊夢嗬!
這樣群眾欲狂的新年,我隻張了病幕,隔阻了一切;在電話的鈴聲裏,何媽已替我謝絕了一概虛偽的酬酢。不過當爆竹聲連續不斷的刺入耳鼓時,我又想到家鄉的團圓宴上,或者母親還虛著我的坐位待我?伊們又烏能料到可憐的我,是病在天涯!
今天早晨雪已不下,地上滿鋪著銀沙;讓何媽把窗上的紗幔都揭起,頓覺心神舒爽!美麗的朝霞,正射在我的臉上;紫紅的輕絹一層一層的退著,漸漸變成淡藍的雲座;那時由雲幕中捧出了一輪金黃的太陽!再加蔚青的晴空,絢爛的雲霞,白玉似的樓閣,雪絨似的花球;這一幅冬景——也可說是春景,確是太理想的美麗了;窗前小鳥,也囀著圓潤的珠喉啁啾著;案頭兩株紅梅,也懶鬆鬆地半開著!當一陣陣馥鬱的清香,送到枕畔的時候,不禁由心靈的深處,發出讚美!這是半載隱逸的(也可說是憂愁的)生活中最快樂的一時。“自然”確能有時與人以莫大的興奮和安慰!
這刹那的安慰隻有少時間的逗留,悲哀的纖維又輕輕地跳動著——直到將全身都浸在悲哀的海裏:那神妙的搏動,才肯停止。
沙漠中開不了薔薇似的紅花!誰也不能在痛苦的機輪上安慰我!我明知道世間,和被搗碎和傷害的不僅是我!就是現在把理想的種子,植在我希望的田裏;將鎮痛劑放在我創傷的心上:也是被我拒絕的。我隻覺我應當高聲的呼喊,低聲的啜泣;或者伏在神的
寶座下懺悔我生的罪惡。從前熱心要實現的希望,現在都一齊包
好,讓水晶的匣子盛著,埋葬在海底!
任那一切的餘燼燃著,或有一天狂風把他們一齊吹化嗬!
當靈肉分裂的時候,我把靈魂輕輕向雲頭浮起,用著靈的眼望著病榻上的我!不禁想人生誠然是可憐而悲痛,漂泊者的呼聲,恰是隔了重重塵網的人所不能聽到的。
我確是太癡了!在這樣人間,想求到我所希望的星火!人生隻應當無目的轉著生之輪,服從著嚴酷的製度!雖然人是具有理智的判斷,博感的係戀;但同時人類又組織了一切的製度和習慣;你絕無勇氣,把許多塹壁都粉碎了,如你心一樣的要求!這種壓伏的宇宙下,遂迷漫了失望的呼聲!
病的時期內,我就這樣不斷的運用我心的工作;我毫未覺著光陰是怎樣飛駛——像金箭一樣的迅速!我隻覺太陽射著我時,臉上現著金輝色!可怖的黑暗侵到我的病屋時,隻有烈熾的火焰,似乎和這黑暗搏戰!
靜靜的夜裏,隻聽到心浪的起伏,鍾聲的擺動;有時遠遠的一陣爆竹聲,但沒有多時仍歸寂然,那時我聯想到一件往事:
“依稀是八歲的時候,我也是在新年中忽然病了;我由廂房的窗上,知道了新年中的點綴。雪花鋪滿了屋頂和院中的假山;一棵老槐樹上,懸掛著許多晚上要放的鞭炮;遠看去像掛著許多紅綠的流蘇。客廳的門上,掛著大紅的彩綢,兩旁吊著許多玻璃燈。
母親囑咐了監督我的王媽,沒有出房門的權利;或許是怕我受風寒,那時心裏很不快活;總想有機會出去玩玩。一到燈光輝煌的時候,母親怕我孤寂,就坐到我的小竹床上,用伊軟綿的愛手,撫著我的散發,談許多故事給我聽。當我每次由睡夢中哭著醒來的時候,母親準在我旁邊安慰我。雖然是病著,但藥有母親看著王媽用心的煎,並且有許多樣的湯點給我吃。父親有了工夫,也踱到我的房裏來看我,有時還問問我“已認過的字忘了沒有?”
當那時我毫未知道在母親的幃下生病,是多麼幸福的事!這種
溫柔的仁愛,我就那樣使他不得意過去。現在我在天涯已漂泊四年了:當我纏綿床褥,心情煩亂,醫藥無人過問的時候,我是怎樣渴想我親愛的母親!係念我親愛的母親嗬!評
夢中有時能望到母親的影兒,伊慢慢走到我的床前;把伊的手放在我發上撫著;我喜歡的張著雙臂抱伊的時候;可恨的晨雞又喔喔地叫了!迨夢醒後,隻有梅花的冷香,一縷縷沁人心肺;闌珊的疏影,在壁上盤曲蜷回的映著。床前確是立著一人,是我忠心的女仆,雖然伊也是伊女兒的母親;但伊的影子絕不是我的母親!
我確是囚在病籠中了;但朋友嗬!請你立在雲頭向下界一望,誰是不受病籠羈束的?誰是逃出生命之網的漏魚?病身體的,或不受精神的煩悶;病精神的,或不受身體的痛苦;我呢?精神上感受著無形的腐蝕;身體又感受遲緩而不能致命的斧柯!我的病愈重,我詛咒人生也更深;假如沒有生,何至於使我病呢?所以我詛咒社會人情怎樣薄浮,製度怎樣萬惡!我以為社會是虛的總名,借以組織中心的還是人類——聰明的人類。
我或者是太聰明!或者是神經過敏!在我眼簾下的宇宙,沒有完全的整個,隻有分析的碎屑;所謂奇麗,隻有慘淡;所謂愉快,隻有悲哀。我以為世間一切奇麗快樂都是虛幻,而悲哀慘淡,確是宇宙中的主宰,萬古不滅的真理!我對於生,感不到快樂,隻有悲哀,同時我又懷疑著宇宙中的一切。
病中心情,確有時太離奇,不過我已是為群眾所訕諷為瘋狂的呻吟者!
不禁又覺著一生太無收獲了!遊戲了這許多年,所嚐受的隻是虛偽的訕笑,麵具的浮情,有時也曾如流星一樣,墜顆光明的星在我麵前;但隻有刹那的火花到地後又變成堅硬的岩石了!宇宙唯一的安慰,隻有母親的愛;海枯石爛不倦不轉之情,都是由母親的愛裏,發蕾以不於開花。這在悲哀的人生,隻有為了母親而生活!母
親為了怕我逸去,曾用伊的鮮紅的血絲,結織了生網。我為了愛母
親,我更何忍斬斷了母親結織的生網!另去那死的深洞內,受那比較連母親都沒有的生活!
這樣似乎母親已很誠懇的昭示了;我伏在母親的寶座下懺悔了;為了母親,我應當抗議病魔侵占;這樣計劃之後,可憐我又開始轉動這機械的人輪了!
評
晚.宴
有天晚晌,一個廣東朋友請我在長安春吃飯。他穿著青綠的短服,氣度軒昂,英俊豪爽,比較在法國時的神
態又兩樣了。他也算是北伐成功後新貴之一呢!來客都是廣東人。隻有蘇小姐和我是例外。說到廣東朋友時,我可以附帶說明一下,特別對廣東人的好
感。我常覺廣東的民性之活潑好動,勇敢有為,敏慧剛健,忠誠坦白,是值得我們讚美的。凡中國那種腐敗頹廢的病態,他們都沒有;而有許多發揚國華,策勵前進的精神。凡全球都感到驚畏的。這無怪乎是革命的根據地,而首領大半是令人欽佩的廣東人了。
寒暄後,文蕙拉了我手走到屋角。她悄悄指著一個穿翻領西裝的青年說:“這就是天下為婆的胡先生!我笑著緊握了她手道:“你真滑稽。”
想起來這是兩月前的事了。我從山城回來後,文蕙姊妹們,請
我到北海劃船,那裏黃昏日落時候,晚景真美,西方淺藍深青的雲
堆中,掩映夾雜著緋紅的彩霞,一顆赤日慢慢西沉下去。東方呢!一片白雲,白雲中又襲著幾道青痕,在一個淒清冷靜的氛圍中,月兒皎潔的銀光射到碧清的海麵。晚風徐徐吹過,雙槳搖到蓮花深處去了。
這種清涼的境地,洗滌著這塵灰封鎖的靈魂。在她們的倩影中,笑語裏,都深深感到恍非人間了。菡萏香裏我們停了槳暢談起來!偶然提到文蕙的一個同學,又引起革命時努力工作的女同誌:談著她們的事跡,有的真令我們敬欽,有的令我們驚異,有的也令我們失望而懊喪!
文蕙忽然告訴我,有一位朋友和她談到婦女問題說:“你們怕什麼呢?這年頭兒是天下為婆。”我笑起來了,問她這怎麼解釋呢?她說這位主張天下為婆的學者大概如此立論。
一國最緊要的是政治。而政治舞台上的政治偉人,運用政治手腕時的背景,有時卻是操縱在女子手中。凡是大政治家,大革命家的鼓舞奮發,慘淡經營,又多半是天生麗質的愛人,或者是多才多藝的內助,輔其成功。不過僅是少數出類拔萃的女子,大多數還是服務於家庭中,男子負荷著全責去贍養。
因此,男子們,都盡量的去尋覓職業,預備維持妻妾的飽暖;同時虛榮心的鼓勵,又幻想著生活的美滿和富裕。這樣努力的結果,往往釀成許多的貪官汙史。據說這是女子間接應得的罪案。
例如已打倒的舊軍閥張宗昌,其妻妾衣飾雜費共需數十萬。風聞如今革命偉人之妻妾,亦有衣飾費達十餘萬者。(這驚人的糜費我自然確信其為謠言無疑了。)——男子一方麵生產,女子一方麵消費。這“天下為婆”似乎憤怨,似乎鄙笑的言論,遂在滑稽刻薄的胡先生口中實現了。我們聽見當然覺得有點侮辱女性,不無忿怒。但是靜心想想,這話雖然俏皮,不過實際情形是如斯,又何能
辯白呢!
試問現在女子有相當職業,經濟獨立,不使人供養的有幾多?像有些知識階級的貴婦人,依然沉溺於金迷紙醉,富裕揮霍的生活評中;並不想以自己的勞力求換取麵包,以自己的才能去服務社會。不過我自己也很感到呢!文蕙她們也正是失業者。鎮日想在能
力範圍內尋覓點工作,以自生活,並供養她五十餘歲的病母。但是無論如何在北平就找不到工作,各機關沒有女子可問津的道路。除非是和機關當局沾親帶故的體己人外,誰不是徘徊途中呢!意誌薄弱點的女人,禁不住這磨煉挫折,受不了這風霜饑寒,慢慢就由奮鬥彷徨途中,而回到養尊處優的家庭中去了。
這夜偶然又逢到胡先生。想起他的話來,我真想找個機會和他談談,不過事與願違,他未終席就因有要事匆匆地去了。
卸妝之夜
蘅如偶然當了一個中學校的校長,校長是如何莊嚴偉大的事業,但是在蘅如隻是偶然興來的一幕扮演。上裝後一切都失卻自由,其實際情形無異是作了收羅萬矢的箭垛。
如今箭垛的命運真是滿了,她很覺值得感謝上蒼。雙手將這項輝煌的翠冠,遞給願意接受的朋友後,自己不禁偷偷的笑了!這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的命運。
在紛擾的社會裏,嘈雜的會場上,奸狡萬變的麵孔,口是心非的微笑中,她悄悄推倒前麵那塊收羅萬矢的箭垛,摘下那頂莊嚴偉大的峨冠,飄然回到她幽靜的書齋去了。走進了深深院落,望見紫藤的綠蔭掩著她的碧紗窗。那一排新種的楊柳也長高了,影子很婀娜的似在舞動,樹蔭下掛著她最愛的鸚哥,聽見步履聲,它抬起頭來飛在橫木上叫著:
“快開門,快開門!”
她舉眸四盼了一下。湘簾沉沉中聽見姨母喚她的聲音。這時簾揭開了,雙鬢如雪的姨母扶杖出來迎接蘅如。一股晚香玉的芬馥,由屋中出來,她猛然清醒!如午夜夢回一樣。晚餐後,她回到自己的屋裏,卸下那一套“恰如其分”的裝評
束,換上了一件沾滿淚痕酒漬的舊衣,坐在寫字台前沙發上,深深地吐了一口氣。覺得靈魂自由了,如天空的流雲,如海上的飛鳥。瓶中有鮮豔的菡萏,清芳撲鼻,玻璃杯裏斟著濃釅的綠茶,潔人心脾。磨好了墨,蘸飽了筆,雪亮的燈光下,她沉思對一疊稿紙支頤。
該從何處下筆呢!這半載驚惶紛亂,汙濁冷酷的環境;狡詐奸險,可氣可笑的事跡,都如電影一般在她腦中演映著。
輾轉在荊棘中,靈魂身體都是一樣創痛。雖然是已經受了她不曾受過的,但認識的深刻,見聞的廣博,卻也得到她不曾知道的。人生既是活動的變遷,力和智的奮鬥,那她今夜歸來的情況,真有點兒像勇士由戰壕沙場的夢中驚醒,撫摸著自己的創痕,而回憶那炮火彌漫,人仰馬翻,赤血白骨,灰燼殘堞,喟歎著身曆的奇險恐怖一樣。
丁零零門鈴響了,張媽拿來了幾封信。
她拆開來,都是學校裏來的。
一封是煥之寫來的。滿紙都是憤慨語,一方麵詛咒別人,一方麵恭維著自己,左不是那一類乎黃鍾毀棄,瓦釜雷鳴的筆調。她讀後笑了笑!心想何必發這無意義的牢騷。她完全不懂時勢和社會的內容,假使社會或個人的環境,沒有一點兒循環的變化,這世界就完全死寂了,許多好看熱鬧的戲也就閉幕了,那種人生有什麼意味呢!
又一封信,筆跡寫的很惡劣,內容大概說堂內同學素常對蘅如很有感情,不應對她忽然又翻臉攻擊,更不應以一種卑鄙鑽營的手
段獲得勝利。氣了個憤填胸臆,罵了個痛快淋漓,那種怒發衝冠,
拔劍相見的情形,真仿佛如在目前。
但是蘅如看到信尾的簽字呢,令她驚異了!原來這個王亞瓊,就是在學校中反對蘅如最激烈的分子,喊打倒,貼標語,當主席,謁當局的都是她。
這真是奇跡嗬!
蘅如拿那封信對著燈光發呆,看見紙上那些怎樣欽佩,怎樣愛慕,怎樣同情,怎樣憤慨的話,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毒刺插入她的靈魂。她真不解:為什麼那樣天真活潑,伶俐可愛的女孩們,她潔白純淨的心田,如何也蒙蔽著社會中慣用的一套可憎恨的虛偽狡詐罪呢!明知道,愛和憎或是關乎切身的利害,這都是人人顧慮的私情,誰敢說是惡德呢!不過一方麵喊“打倒”一方麵送秋波的伎倆,總不是我輩熱血真誠的青年所應為的吧!她懺悔了,教育是失敗了呢,還是力量小呢?
起始懷疑了,這樣的衝突。讚美你的固然是好聽,其本心不見得是真欽佩你。咒罵你的自然感到氣憤,但是也不必認為真對你怎樣厭惡。她想到這裏,心境豁然開朗,漠然微笑中,把這兩封信團了個珠擲在紙筐裏。
夜深了,秋風吹過時,可以聽見樹葉落地的聲音。這淒清秋意,輕輕掀動了寧靜的心波,她又感到人間的崎嶇冷酷,和身世的畸零孤苦,過去一樣春夢煙痕;回想起來,已是秋風起後另有一番風景了。
她願恢複了舊日天馬行空的氣魄,提起了久不溫存的筆尖,捉摸那飄然來去的靈感。原本是遊戲人間來的,因之約不懊悔這一次偶然的扮演。胸中燃燒著熱烈欲爆的靈焰,盼這久抑的文思如虹霓一樣,專在黯淡深奧處畫出她美麗偉大的雲彩,於是乎她迅速的提起了筆。
評
冰場上
連自己都驚奇自己的興致,在這種心情下的我,會和一般幸福驕子,青春少女們,來到冰場上遊戲。但是自從踏進了這個環境後,我便不自主的被誘惑而沉醉了。幸好,這裏沒有如人間那樣的殘狠,在不介意不留意時,偷偷混在這般幸福驕子,青春少女群中,同受豔陽的照臨,惠風的吹拂,而不怕獲什麼罪戾!因之我閑暇時離開一切可厭惡的;到這裏,求刹那的沉醉和慰藉。
在美麗歡欣的冰場上,回環四顧是那如雲煙般披罩著的森林,岩峰碧欄紅樓;黃昏時候落日緋霞映照在冰凝的場中,雪亮的刀上時,每使我愴然泫然,不忍再抬頭望著這風光依稀似去年的眼底景物。我天天奔波在這長安道上,不知追求什麼?如今空虛的心幕上,還留著已成煙夢的遺影;幾乎處處都有這令我愴然泣然的陳跡現露在我的眼底。這冰場也一樣有多少不堪回首的往事,駐足凝目
時心頭常覺隱隱梗酸;有時熱淚會滴在凍冷的冰上,融化成一個小小的蝕洞。
自然有人詛咒我這類乎淪落的行徑,頹唐的心情吧!似乎這年頭莫有什麼機會或興趣,來和那些少爺小姐們玩這類的開心運動?誠然,我很慚愧,除了每日應作的事務和自修外,我並不曾效勞什麼社會運動,團體工作;不過我也很自安,沒有機會去做一件與人類求福利的事,但也未曾做過殃民害眾的罪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