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3 / 3)

子們,爭噪地跟在轎後,好像一件奇異的事情落到這沉寂的小村鎮

裏來了。

春寶也是跟在轎後的孩子們中底一個,他還在似趕豬那麼地嘩著轎走,可是當轎子一轉一個彎,卻是向他底家裏去的路,他卻伸直了兩手而奇怪了,等到轎子到了他家裏的門口,他簡直呆似的遠遠地站在前麵的,背靠在一株柱子上,麵向著轎,其餘的孩子們膽怯地圍在轎的兩邊。婦人走出來了,她昏迷的眼睛還認不清站在前麵,穿著襤褸的衣服,頭發蓬亂的,身子和三年前一樣的短小,那個八歲的孩子是她底春寶。突然,她哭出來地高叫了:“春寶呀!”

一群孩子們,個個無意地吃了一驚,而春寶簡直嚇的躲進屋內他父親那裏去了。婦人在灰暗的屋裏坐了許久許久,她和她底丈夫都沒有一句話。夜色降落了,他下垂的頭昂起來,向她說:“燒飯吃罷!”婦人就不得已地站起來,向屋角上旋轉了一周,一點也沒有氣力地對她丈夫說:“米缸內是空空的……”男人冷笑了一聲,答說:“你真在大人家底家裏生活過了!

米,盛在那隻香煙盒子內。”當天晚上,男子向他底兒子說:“春寶,跟你底娘去睡!”而春寶卻靠在灶邊哭起來了。他底母親走近他,一邊叫:“春

寶,春寶!”可是當她底手去撫摸他底時候,他又躲閃開了。男子加上說:“會生疏得那麼快,一頓打呢!”

她眼睜睜地睡在一張齷齪的狹板床上,春寶陌生似的睡在她底身邊。在她底已經麻木的腦內,仿佛秋寶肥白可愛地在她身邊掙動著,她伸出兩手想去抱,可是身邊是春寶。這時,春寶睡著了,轉了一個身,他底母親緊緊地將他抱住,而孩子卻從微弱的鼾聲中,臉伏在她底胸膛上,兩手撫摩著她底兩乳。

沉靜而寒冷的死一般的長夜,似無限地拖延著,拖延著……

1930年1月20日

無聊的談話

秋雨滴滴淅淅的落著,正如打在我底心上一樣,使我底心染濕了秋色的幽秘,反應出人生底零落和無聊來。

實在,這樣椅子,於我不適合!恐怕因為太軟,正要推翻了去找那岩石砌成的坐著。但又茫茫何處呢?無可如何,還是永遠去兀然立著,做個古廟廂旁裏底菩薩。然而體弱的我,又難化筋肉為泥木!宇宙啊!你為什麼生出一個“我”底大謎啊?

我現在正在一間受三分之一的光線的房裏徘徊。耳朵浸在雨聲裏,眼看那不紅不白的地板,手拌著背後,自然而無意義的走動兩腳,——躑躅之聲,打著雨奏的歌曲底拍子。

兩個孩子,正躺在我底床上,談些我所不懂的話。以後,女孩說:“先生!你很沒趣罷?”

“是的!”

“為什麼沒趣呢?你能告訴我嗎?”

“不能,因為我底心太秘密,不許口子去告訴別人知道。”

我一邊仍在徘徊,一邊慢慢地答她。她想了一息,說道:“我知道你了,你在想你的妻子?是麼?”

“不,決不。”

“想你底父母?”

“也不。”

“嗬,想將來?”

“不過猜到了我沒趣的十分之一。”

“你還為什麼呢?哇!知道了,中飯還沒吃,肚裏餓了!”

說著她也自覺得,微笑起來了,我即說:“不是,不是!你究竟不能知道我底心,愈猜愈遠了。”

“你為什麼不能告訴我呢?我底心事,你都知道,你自己說明白我心內之十分之八。你連一分都不能告訴我麼?我又不和別人講。哈哈,你以為我是一個小孩子,哈哈。”

她底笑聲裏,藏著一腔無名的意義,很使我底心潮起了一種不自然的波浪。所以我說:“我知道你底心不像小孩子,可是我總不能令世界上隨便誰人,明白而安慰我心之惆悵!所以在我底今生,總沒有可告之對象了!對象就是領受我底怨訴而同情和解慰我的人。由是,我更恨我生之無為!宇宙間我是人類底孤獨者!”

說到此我底心不由得更為辛酸起來。停了一息,接著說:“我隻有等待死後,或者會有知心者,來領接我底悲哀,一灑同情之淚!所以我底快樂,也隻可望諸來世了!”

她聽了我底話,好似感到了深深的幽處。兩眼斜斜地一默,表出遼遠的感情,對我說:“你不愛你底妻子麼?這是你自己的不好。”

“並不不愛,伊或者也能同情我底怨訴,可是,沒法領受我。”

“為什麼呢?你可寫在紙上寄給她。我有時覺得心裏悶著許

多話,要待告訴,可是沒處可告訴,我就抽出紙,寫在紙上。寫好了,自己讀讀,幾分沒趣也借此可忘記了。至於你,更可寄這紙於你妻子,多少快樂啊!”

我這時也隻有對她歎了一口氣,因為我底不幸的妻子不能如她所想像的這麼一個。她接著說道:“我還有,不過這話你不能告訴別人,我現在告訴你——我有時像有許多許多……說不出喲!……就是‘愛’要到別人。而一看,竟沒一人可被我愛!唉,我真覺得煩惱啊!”

說到這裏,她將身一翻,指著睡在身邊的她底弟弟,——他是抱著一隻貓,正和貓玩。說:“同他講講,又不懂,而且不理,他是一個呆子!——他是我的哥哥便好了。”

於是我問:“你不愛你底父母麼?”

“啐!他們是擺出大人的樣子,哪個高興和他們講。他們專功講嗜好,講應酬,忙也忙煞。”

“你不愛麼?”

我是一個無聊的問。

“愛總是愛的。爸爸不願意……總之,他們是父母,我恨沒有我同樣的一個人,以先,在外國,還有一個LiLi,她能明白我心思底一半。真有趣喲,有時放了學,心裏煩惱起來,我就邀她同道,帶了一點酒,幾片餅幹,到山上去,在樹蔭下坐著吃吃談談,煩惱就完全忘記了。現在,唉!一個都沒有!”

她搖搖頭,作相逢無知己之歎。我實在想,她底心裏有我是她底一個先生的觀念,否則,減了十歲和她同庚,她一定感到我是她底一個知心啊!我一邊自恨,一邊笑笑對她說:“你可期待將來天帝定會差遣一個你底知心者到你底麵前來,你可期待。”

她奇怪起來,側轉了頭說:“有這樣好?”

“一定的,再過幾年。可憐我是沒有‘幾年’可期待了!”

她一想,她很明白了我話中底幽秘,她說道:“是否指丈夫

嗬?啐!我不願結婚的!何苦,同男人結婚,喪失了自己。”“有不喪失你自己的男人,會同你結婚的。”“無論如何不!就結婚也同保貞結婚,不好同女人結婚的麼?

將來我決定或者不結婚,或者同保貞結婚。”

她說到這裏,實在不懂得結婚的意義(不過這正是她現在所切心研究的一個問題,因為她是13歲了)。所以更表出洋洋自得的樣子,彎彎頭說道:“我將來一定提倡男人和男人結婚,女人和女人結婚,省得性子不同,時常爭鬧。”

我不覺十分注目視她,我底徘徊也就被她停止了,心裏動蕩著無邊際的幽秘,就隨口說道:“正以性子不同,要男女結婚。”

說好了,我立刻覺得不好,不該以這話提示她。她問道:“奇怪哉!我不懂,為什麼緣故呢?”

所以我說道:“請你不必討論這個問題罷。你再等幾年,自然會明白人生底意義的。我和你一樣大的時候,也時時留心這些問題。到現在,一回想,就覺懊悔不迭。即此刻,也更使我沒趣了!我不能明白和你說出來,我很抱歉。不過,就說出來,也沒意思,望你絕對不想它就是了。”

我依然徘徊。她呢,更為我靜默了。慢慢地說:“我曉得你是不肯講。不過,奇怪,為什麼不肯講呢?我也曉得幾分,不完全明白就是,究竟有什麼稀奇呢?你總以為我是一個小孩子。但你不講,我更要想它!一個人總有好奇心的。”

我不願再咀嚼這苦心麻口的話,逗引她更入進一步的幻境。所以我說:“此時,我底好奇心更使我沒趣了!但無論如何對之總不能解決。不得已,我想將這渺渺千裏無歸依的無聊,哀訴我底紙,再焚化我底紙而升上天庭,啟奏玉帝,任憑玉帝底感想而發付我。——請你倆到樓上去玩一刻罷。”

她就立刻起來問道:“寫信給師母麼?”

“不,伊非玉帝,沒有接受我底哀訴的權力!”

此刻男孩也玩夠了,聽了姐姐底話,好似得到秘密的消息發覺

般,跳起笑道:“要寫信給師母!要寫信給師母!”

於是他倆走了。其實,天呀!非特說寫給妻子,而且叫我怎樣寫呢?除非有天使般的解剖學家,來挖出我底腦子,放在一千萬倍的顯微鏡底下,細細地觀察,才能知道其冗繁組織的無聊處,怕再沒有第二方法了!我隻好坐下椅子,又立起來徘徊,坐下椅子,又立起來徘徊。椅子呀!我實在要推翻你了!

1923年11月16日

愛的隔膜

“我定明日上午同朋友到W村去一趟,C君說,必使我看丁一麵。五時就回來,你允許麼?”

“你和朋友,總談看這個看那個的事,怪不得有這許多天好談。空空的又要到W村去,來回三十裏,何苦呢?你自己說,身體太疲倦。而且將來一定會熟識的,何必呢?”

“將來的她,和現在的她,完全不同。結過婚,一個人就沒有意思了。”

“你的心總在這些地方用,正經的事,早晨對你講過,偏忘記了!人家說你規矩,不知你規矩的心腸,竟是這麼!”

“什麼是規矩啊?規矩是呆木的解說麼?愛‘美’就不規矩了麼?我決無別的壞心腸,不過人們讚你為天使和仙女,究竟是怎樣的容貌,我總願一睹為慰。因為在我眼珠裏走過的人,和我腦中所想象的人的美,總相差太遠了。她,更和你是姊妹的關係,常同床

一頭兒睡的,不知你的清福,到底如何!明天,不過說笑罷了,不

能去的——家中的事雖用不到我,總不好遠離。不過我總想快快地見一見她。”

“你今夜去見也好,說不到明天不能遠離!你總有你的道理,和你心意所關注的一點!我橫是學著做個呆子就是了!”

“你說出這話來,十二分使我不安!你還疑我不坦白麼?假如你以為不應當,就不去好了,何必看作這樣重大?回過你的臉兒來,你萬不可有別的心思加上我,使我對你所說的話,要用一番思考或秘密。……給我臂兒。”

“不要這樣。秘密不秘密我統統知道了!你不對我講也好,橫直好……你去對別人講好了,講的人也有。”

“你竟這麼生氣麼?——天呀!你為什麼不在一點鍾前給我啞了嘴,或者輕些,給我腦子麻木一下,使我想不到這些話!我今晚沒有飲過酒,我的神經思潮為什麼這樣激蕩呢?N妹!我求你無論如何要消散了你的一些不安氣。吻一吻罷,我求你……”

“你不用這樣!有可愛的人,你真不應該回來的這麼早!早晨你是不是說過麼?——我真回來的太早了,這樣糊塗地過去。——可惜我當時沒有回答你,你自然在外邊過的不糊塗!”

“你真疑我在外不正麼?你連這話都疑作我有戀外心而發的證據麼?N妹呀!你太冤枉我了!我雖和E通了幾次信,原因早早告訴過你,而且現在確實斷絕了。——我自然難於和她久通信!你還懷在心頭麼?假如我真真和她相戀了,我也不肯將通信的消息,完全明白的在你麵前宣布。我縱是一個呆子,也總知道保守秘密是要緊的事。何況我更會瞻前顧後,了解世事和人情的呢?你萬不可學一般女人之多想,你必須明白我此時之心的痛苦!”

“你的心的苦痛,何必要我明白,自然會有明白的人在,你可起來寫信了!像我這樣,何必明白,本來是同她講了一夜,一句也

不明白的人,隻要一年幾籮穀,幾十元錢就夠了,很容易設法的!

你知道我聽了這些話,是多少氣!我想你平素待我倒還好,不料在外邊竟會說出這種話!本想以後見了你一些也不理,……不過,總是做不到。”

“N妹呀!這些話,你從何處講起呀?”“我先問你,你和她手挽手在西湖上遊玩的事情,有沒有?”“那個是她呀?和誰手挽手呀?連影子都不曾發現過,竟會造

出事實來,天呀!我太被人冤枉了!”“誰和你有仇?況且這些話都從你好朋友的口裏,間接傳到我的耳朵裏,會謊麼?假如我添上半句,爛掉我的舌!”

“我要掩了你的嘴。N妹,究竟是誰說的?喪失了他的靈魂!我也不願賭咒,天在床上,地在床下,不過我實在心要驚破,何時,我和誰牽著手,說出這種憑空自天降下的話!N妹呀!我的心神完全被你擲在深淵裏,我周身冷而且戰,水要淹溺死我了,你提救一提救罷!”

“安靜些,說過也沒什麼,沒說過也沒什麼,你又何必這樣!不要……,帕兒拿去罷。”“你給我揩了,這淚珠是你贈我的,還需你來收還。——究竟

這話你從哪裏得來的?這樣無稽!”“別人會完全撒謊麼?總是你自己不好。”“我也記不清。不過幾籮穀的話,就說過,也對現在一般婦女

的可憐而發的。因為做現代中國的舊婦女,太冤枉了!一些沒有一個完全人的氣象,隻靠著丈夫一年幾籮穀,幾十元錢就夠了,何等可憐!假如這話是指要脫離你而說的,那我的心死了!”

“你又來!以後隻準好好地講,不許說這種話!因為任憑怎樣講過,隻要你心裏明白就是了。不要亂動,——你下半年同她到底如何?”

“完全沒關係,好似從未認識的一樣。”

“你的心情不是這樣冷!”

“在路中偶遇著一回,她卻回避,更從何處與她語?而且,我

們當然以過去的朋友相待了!”“你為什麼將身子遭到這步消瘦?甚而病了回家?”“你哪裏明白我內心所蘊藏的一切!”“還有,半年所賺的錢,非特一文沒多,倒從家中彙去,並不

見你買回什東西,不過幾本書而已,你能瞞過這些錢用在什麼地方麼?”“我自己對自己也回答不出,不過決沒亂費一文錢在我所不應該用的地方!”“我不明了你的話。——還有,你何苦要和C君說,將來隻有

二條路?”“什麼二條路?”“一條,——莫非說過又忘記了麼?”“我沒有你這樣好的記憶力,你告訴我。”“想做和尚。……”“還有一條呢?”“還有一條嗬?你自己想,——宿娼納妾,糊塗過一生世,

到底什麼意思,想出這種路來。我,其實隨你,也當然有可去的地方,不過我想你何必如此!”

“哈哈,N妹,都是你誤會了!說話實在非仔細不可!像這種話,也無非幾個要好了的朋友,坐著一塊,偶爾高興了隨便說出來的,毫沒多大的意思含乎其中。竟有人傳入你!不過,譬如你方才對我的態度,實在使我要想到和尚的路上去。一句平常的話,你就看作霹靂在你的頭上響一般厲害,好像我已是一個墮落的惡徒,你真太冤枉而欺負我!我生了二十幾年,對於過去一切行為,毫沒有負人的一回事,何況於你!”

“同未出嫁的姑娘通信,是應該的麼?”

“也並不應該,……好的,不應該罷!”

“我一切可隨你,我決不阻撓你心上所祈望將來想實行的事情;我也沒能力好阻撓你!我更和你說,假如你有心愛的,的確好同她重結婚。你的父母不允許,我也代你設法。我知道你的人生不能安慰。而我呢,早已預備好了,而且J妹也這樣說,假如C家不好,決定一同建築一座小庵,清清淨淨地去……”

“不許再講這話!因為你的話越講越沒道理!我想不到你心裏存著對我的是這麼一種顏色,你我心靈之域上,隔著這樣遼闊的濠溝!不過今夜決不要再講了,就講也不要講類似這樣的話!我並可選擇很美的一夜,我願意在團囗欒如鏡的明月底下,將我心腑裏一切所蘊藏的東西,一件件給你瞧了,如何?今夜,望勿再咀嚼這倆不安心的話。甜美的時光有多少?……還望你允許我這件事……。”

“安安穩穩些,不要這樣。我本來還有許多話,我當服從你的命令,別一夜再講了。啊喲!鍾豈不是敲一點了麼?會這樣快?沒意思,沒意思!將時光用來拭淚,真不應該!別一夜也不要再說,因為我已窺見了你心內的一切,還望你明白我心內一切就完了。以後,別再提起這種話。你在家裏有多麼久,總須過一個快快活活的日子為是。定一個約好麼?假如誰先講給誰聽流淚的話,誰要向誰磕頭,好麼?”

“好的,此刻還是我對你先磕十個罷!”

“不好,今夜錯在我。我太怪你了。因為早晨對你講過的事,你竟忘記了,所以心裏對你一句平常的話,也難過起來。時候太遲,不可再講了,明天家裏有事,還要起的早,好好睡罷。”

“我神經太興奮,一些不要睡著,親愛的,此時除了你的愛灌遍我的周身外,沒一毛別的雜質混在,親愛的!你……。”

1924年1月14日

船.中

最恨而最覺無聊的,是置我身於囂擾的群眾中;而尤其是在旅

路之船內,現種種不潔和欺誑的景象,令我苦悶與煩惱。所以船中一日,好像世上三秋。這次要算最幸福了!從沒這樣的使我願意在船中:而反恨船之

抵埠為太急。好似這回船主,和我特意開玩,命令燒煤者加速率一般。現在一回溯,人的心,真奇怪!而人心一部分時間的觀念,更為外力牽引的奇妙莫測了。美的力的偉大嗬!愛的力的神奇嗬!

我跳上船艙的第一眼,即覺四號房艙中有一個“伊”。一閃的吸引力,早將我身失了自主的地步。恰好,茶房以我的行李搬入五號。我霎地的不覺心花之灼灼,願對這茶房鞠三十六躬禮,謝他是美愛的撮引者。

伊——一個麵如滿月的小姑娘,兩眼十二分地目兮兮生動,

兩頰時現微笑著的笑窩。一套柳條的白紗衫褲,飄飄然洋動著。正

在胸部處,微隆起兩隻已發育的乳房,半球形的曲線,令人生無限

的穌柔堪愛。白色的鞋,映出微青色的絲襪,頗似占跳舞的優美。三縷結的黑辮子,垂在背後,還結著一白綢的結,在脊柱之回旋椎處,當伊轉動時這發結更顯出金魚的尾巴般的美來。我可決定伊是十六七歲的姑娘,因為幽秘的眼色,和天真的體態,表現出伊非不懂事的少女與尚未濡染大人風範的拘束。

N君和我同行。這時我已禁不住對N君叫道,

“呀!今朝何幸!我恨不能拿伊的芳名在唇邊甜甜地一吻。N君,伊是笑的使者,讓我叫伊為Miss Smile罷!兩個可愛的笑窩,兩個可愛的笑窩呀!”

N君對我微笑。

船已出泊了。我過伊房艙門前,有意尋求關於伊的事跡。果然,第一,伊和一位小弟弟,——穿著灰色的獵裝——低讀《兒童世界》。第二,鋪著紅綢小被的床下,放著一隻網籃,邊寫著三個英文字母,T.M.F.我回向N君說,

“嘩,N君,我獲得了一個大發現。我知道伊的芳名了。在伊的網籃上有T.M.F.三字,T是丁,M.F.是美芬,可知伊一定丁姓,美芬其名了。美芬妹妹呀,你母親呼你的名字,能令我猜度的不錯麼?而且,N君,伊定還是高小學生,因為和一位小弟弟仔仔細細的在讀《兒童世界》。”

“你的想象力用在這種地方分外美滿,Miss Smile可叫Miss丁了。”

“你何苦要相信實際論者,Miss Smile是何等賦有滋味呀!你可叫,低低地叫一聲Miss Smile,伊必更快樂於聽你喚伊為美芬妹妹的名詞嗬。”

N君也不過表示一種快樂的態度,囑我向隔壁通無線電話罷了。

悠揚間,一縷清脆的歌聲來了。

暖和的太陽,太陽,太陽,

太陽他記得:

照過金姐的臉,

照過銀姐的衣裳,

也照過幼年時候的秋香。

醉心於歌聲的瓊漿中喲,我忘記了我的自主,和著不相吻合的聲帶依依的唱起了。我對N君說道,

“可憐的秋香!——伊會唱可憐的秋香,一定會唱《小孩子和麻雀》《葡萄仙子》等。伊既從壁縫中贈我們以靈的寶物,我們當報之以——高高的雲兒罩著喲,N君,你一唱罷?”

“我隻有享受,或者代你打拍子也好。你唱呀!我萬想不到在這茫茫的大海中,會得聞九天玄女般的歌聲!”這樣不知過了多少時。太陽也停在天邊的海上,像同我一樣在

窺聽隔壁問答的聲音:“你的父母都好?”一位男性的腔調問道。“好的。”清脆幽柔的聲音答著。“你這次到S埠為什麼沒人送?就是一個弟弟。”“四叔在船主房裏,到那邊姑母也會派人來接的。”“你是投考中學的呀?”“是的,不過這樣想想。弟弟要到M小學校插班,因他不肯用

功,上半年還是五年級。”

以後,當然還有很多的談話,不過,我不願再述說了。就這幾句,夠印入心頭,使我周身熱一陣,冷一陣,苦痛的不堪!熱的,自然是慶伊運命所遭際的幸福,冷的,卻怨伊生在資本家,正恐前途為幸福而挫折。再想自己,太似街頭小丐了!

一夜輾轉不曾睡。聽聽隔壁的一聲一息一言一笑,證明自身之

不應在此時此世生存,無足異疑!唉,伊!伊的真理思想,伊的愛美要求,伊的人生觀念,——全部的伊,一個“生”的安琪兒,何等高超,偉大,燦爛,宣明!我痛切地對N君說道,

“我願現在變成一個‘瘋人’,闖入伊的門,向伊緊緊一擁抱,至跪死在伊的膝上!隨後拋身於這茫茫的大海中,且使飛起的浪花,沾著伊的臉,混和攏伊的淚。我願極了,我確不怨閻王之殘忍與凶暴!”

東方漸漸發白,流舞於天空的絢爛雲霞,倒印在波紋卷曲的海

上,更顯出此時我四周天地之華美可愛。我立在船欄邊眺望,至尊的太陽,光明奪了一切。這時伊的小弟弟,清晨的小雀般,在船邊看著為船所激起的浪

花,態度頗快活。我微微向他一笑,他也似曾相識地看我,我忍不

住至愛的感情的衝動,低低向他問道:“弟弟,你今年幾歲?”“十一歲。”“家裏哪裏?”“Z城。”“到S埠去麼?做什麼?”他囁囁地說道:“我的姊姊想考學校,我是望望姑母。”“我知道的,你要到M小學校插班,是麼?”這一問他大怪起來,笑道:“你怎樣知道?”“我知道的。”“那末,你知道我姊姊考哪一學校呢?”“一個女子中學。”他大笑起來了,笑聲被他的姊姊聽到了,伊伸首照我們細細一

看,——伊總在微笑的,——還輕輕的叫了一聲:“芳弟!”他也再難多談了,隻望著離開了我,回到自己的艙內。加速率的船已抵岸。N君催我下埠,我沒精打采的說道:“我看伊倆去遠了再走,願送仙子入仙鄉,我不願愛惜時間,

減少了我的運氣,因為昂首觀明月,是我一生唯一的幸福了!”

伊們起身走了。伊弟弟向我點頭道別。伊呢,也對我一笑。唉!這一笑是何等希罕尊貴來比擬千金,我應怎樣的謹謹慎慎深藏著,留之永久!不料跟在後麵的一個漂亮朋友,——大概是伊四叔了——仔仔細細地向我一注目,我不覺低了頭,頓紅起了臉兒,伊贈我的幸福與美麗,被他奪回去了,被他奪回去了!

惆愴的我,何等惆悵!街頭的小丐喲,你隻好睜開眼看看明月,將難得到一笑的饋贈喲!

1924年8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