轎夫也在門首催起身了,他們嚕蘇著說:“又不是新娘子,啼
啼哭哭的。”
這樣,老婦人將春寶從她底懷裏拉去,一邊說:“春寶讓我帶
去罷。”
小小的孩子也哭了,手腳亂舞的,可是老婦人終於給他拉到小門外去。當婦人走進轎門的時候,向他們說:“帶進屋裏來罷,外邊有雨呢。”
她底丈夫用手支著頭坐著,一動沒有動,而且也沒有話。
兩村的相隔有三十裏路,可是轎夫的第二次將轎子放下肩,就到了。春天的細雨,從轎子底布篷裏飄進,吹濕了她底衣衫。一個臉孔肥肥的,兩眼很有心計的約摸五十四五歲的老婦人來迎她,她想:這當然是大娘了。可是隻向她滿麵羞澀地看一看,並沒有叫。她很親呢似地將她牽上階沿,一個長長的瘦瘦的而麵孔圓細的男子就從房裏走出來。他向新來的少婦,仔細地瞧了瞧,堆出滿臉的笑容來,向她問:“這麼早就到了麼?可是打濕你底衣裳了。”
而那位老婦人,卻簡直沒有顧到他底說話,也向她問:“還有什麼在轎裏麼?”
“沒有什麼了,”少婦答。
幾位鄰舍的婦人站在大門外,探頭張望的,可是她們走進屋裏麵了。
她自己也不知道這究竟為什麼,她底心老是掛念著她底舊的家,掉不下她的春寶。這是真實而明顯的,她應慶祝這將開始的三年的生活——這個家庭,和她所典給他的丈夫,都比曾經過去的要好,秀才確是一個溫良和善的人,講話是那麼地低聲,連大娘,實在也是一個出乎意料之外的婦人,她底態度之殷勤和滔滔的一席話:說她和她丈夫底過去的生活之經過,從美滿而漂亮的結婚生活起,一直到現在,中間的30年。她曾做過一次的產,十五六年以前了,養了一個男孩子,據她說,是一個極美麗又極聰明的嬰兒,可是不到十個月,竟患了天花死去了。這樣,以後就沒有再養過第二
個。在她底意思中,似乎——似乎——早就叫她底丈夫娶一房妾。
可是他,不知是愛她呢,還是沒有相當的人——這一層她並沒有說清楚。於是,就一直到現在。這樣,竟說得這個具著樸素的心地的她,一時酸,一會苦,一時甜上心頭,一時又鹹的壓下去了。最後,這個老婦人並將她底希望也向她說出來了。她底臉是嬌紅的,可是老婦人說:“你是養過三四個孩子的女人了,當然,你是知道什麼的,你一定知道的還比我多。”
這樣,她說著走開了。
當晚,秀才也將家裏底種種情形告訴她,實際,不過是向她誇耀或求媚罷了。她坐在一張櫥子的旁邊,這樣的紅的木櫥,是她舊的家所沒有的,她眼睛白晃晃地瞧著它。秀才也就坐到櫥子底麵前來,問她:“你叫什麼名字呢?”
她沒有答,也並不笑,站起來,走到床底前麵,秀才也跟到床底旁邊,更笑地問她:“怕羞麼?哈,你想你底丈夫麼?哈,哈,現在我是你底丈夫了。”聲音是輕輕的,又用手去牽著她底袖子。“不要愁罷!你也想你底孩子的,是不是?不過——”
他沒有說完,卻又哈的笑了一聲,他自己脫去他外麵的長衫了。
她可以聽見房外的大娘底聲音在高聲地罵著什麼人,她一時聽不出在罵誰,罵燒飯的女仆,又好像罵她自己,可是因為她底怨恨,仿佛又是為她而發的。秀才在床上叫道:“睡罷,她常是這麼嚕嚕蘇蘇的。她以前很愛那個長工,因為長工要和燒飯的黃媽多說話,她卻常要罵黃媽的。”
日子是一天天地過去了。舊的家,漸漸地在她底腦子裏疏遠了,而眼前,卻一步步地親近她使她熟悉。雖則,春寶底哭聲有時竟在她底耳朵邊響,夢中,她也幾次地遇到過他了。可是夢是一個比一個縹緲,眼前的事務是一天比一天繁多。她知道這個老婦人是猜忌多心的,外表雖則對她還算大方,可是她底嫉妒的心是和偵探
一樣,監視著秀才對她的一舉一動。有時,秀才從外麵回來,先遇
見了她而同她說話,老婦人就疑心有什麼特別的東西買給她了,非
在當晚,將秀才叫到她自己底房內去,狠狠地訓斥一番不可。“你給狐狸迷著了麼?”“你應該稱一稱你自己底老骨頭是多麼重!”像這樣的話,她耳聞到不止一次了。這樣以後,她望見秀才從外麵回來而旁邊沒有她坐著的時候,就非得急忙避開不可。即使她在旁邊,有時也該讓開一些,但這種動作,她要做的非常自然,而且不能讓旁人看出,否則,她又要向她發怒,說是她有意要在旁人的前麵暴露她大娘底醜惡。而且以後,竟將家裏的許多雜務都堆積在她底身上,同一個女仆那麼樣。她還算是聰明的,有時老婦人底換下來的衣服放著,她也給她拿去洗了,雖然她說:“我底衣服怎麼要你洗呢?就是你自己底衣服,也可叫黃媽洗的。”可是接著說:“妹妹呀,你最好到豬欄裏去看一看,那兩隻豬為什麼這樣喁喁叫的,或者因為沒有吃飽罷,黃媽總是不肯給它們吃飽的。”
八個月了,那年冬天,她底胃卻起了變化:老是不想吃飯,想吃新鮮的麵,番薯等。但番薯或麵吃了兩餐,又不想吃,又想吃餛飩,多吃又要嘔。而且還想吃南瓜和梅子——這是六月裏的東西,真稀奇,向那裏去找呢?秀才是知道在這個變化中所帶來的預告了。他整日地笑微微,能找到的東西,總忙著給她找來。他親身給她到街上去買橘子,又托便人買了金柑來。他在廊沿下走來走去,口裏念念有詞的,不知說什麼。他看她和黃媽磨過年的粉,但還沒有磨了三升,就向她叫:“歇一歇罷,長工也好磨的,年糕是人人要吃的。”
有時在夜裏,人家談著話,他卻獨自拿了一盞燈,在燈下,讀起《詩經》來了:
關關睢鳩,
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這時長工向他問:“先生,你又不去考舉人,還讀它做什麼呢?”
他卻摸一摸沒有胡子的口邊,怡悅地說道:“是呀,你也知道人生底快樂麼?所謂:‘洞房花燭夜,金榜掛名時。’你也知道這兩句話底意思麼?這是人生底最快樂的兩件事呀!可是我對於這兩件事都過去了,我卻還有比這兩件更快樂的事呢?”
這樣,除出他底兩個妻以外,其餘的人們都大笑了。
這些事,在老婦人眼睛裏是看得非常氣惱了。她起初聞到她底受孕也歡喜,以後看見秀才的這樣奉承她,她卻怨恨她自己肚子底不會還債了。有一次,次年三月了,這婦人因為身體感覺不舒服,頭有些痛,睡了三天。秀才呢,也願她歇息歇息,更不時地問她要什麼,而老婦人卻著實地發怒了。她說她裝嬌,嚕嚕蘇蘇地也說了三天。她先是惡意地譏嘲她:說是一到秀才底家裏就高貴起來了,什麼腰酸呀,頭痛呀,姨太太的架子也都擺出來了;以前在她自己底家裏,她不相信她有這樣的嬌養,恐怕竟和街頭的母狗一樣,肚子裏有著一肚皮的小狗,臨產了,還要到處地奔求著食物。現在呢,因為“老東西”——這是秀才的妻叫秀才的名字——趨奉了她,就裝著嬌滴滴的樣子了。
“兒子,”她有一次在廚房裏對黃媽說,“誰沒有養過呀?我也曾懷過十個月的孕,不相信有這麼的難受。而且,此刻的兒子,還在‘閻羅王的簿裏’,誰保的定生出來不是一隻癩蝦蟆呢?也等到真的‘鳥兒’從洞裏鑽出來看見了,才可在我底麵前顯威風,擺架子,此刻,不過是一塊血的貓頭鷹,就這麼的裝腔,也顯得太早一點!”
當晚這婦人沒有吃晚飯,這時她已經睡了,聽了這一番婉轉的
冷嘲與熱罵,她嗚嗚咽咽地低聲哭泣了。秀才也帶衣服坐在床上,
聽到渾身透著冷汗,發起抖來。他很想扣好衣服,重新走起來,去
打她一頓,抓住她底頭發狠狠地打她一頓,泄泄他一肚皮的氣。但不知怎樣,似乎沒有力量,連指也顫動,臂也酸軟了,一邊輕輕地歎息著說:“唉,一向實在太對她好了。結婚了三十年,沒有打過她一掌,簡直連指甲都沒有彈到她底皮膚上過,所以今日,竟和娘娘一般的難惹了。”
同時,他爬過到床底那端,她底身邊,向她耳語說:“不要哭罷,不要哭罷,隨她吠去好了!她是閹過的母雞,看見別人的孵卵是難受的。假如你這一次真能養出一個男孩子來,我當送你兩樣寶貝——我有一隻青玉的戒指,一隻白玉的……”
他沒有說完,可是他忍不住聽下門外的他底大妻底喋喋的譏笑的聲音,他急忙地脫去衣服,將頭鑽進被窩裏去,湊向她底胸膛,一邊說:“我有白玉的……”
肚子一天天地膨脹的如鬥那麼大,老婦人終究也將產婆雇定了,而且在別人的麵前,竟拿起花布來做嬰兒用的衣服。
酷熱的暑天到了盡頭,舊曆的六月,他們在希望的眼中過去了。秋開始,涼風也拂拂地在鄉鎮上吹送。於是有一天,這全家的人們都到了希望底最高潮,屋裏底空氣完全地騷動起來。秀才底心更是異常地緊張,他在井上不斷地徘徊,手裏捧著一本曆書,好似要讀它背誦那麼地念去——“戊辰”,“甲戌”,“壬寅之年”,老是反複地輕輕地說著。有時他底焦急的眼光向一間關了窗的房子望去——在這間房子內是有產母底低聲呻吟的聲音。有時他向天上望一望被雲籠罩著的太陽,於是又走向房門口,向站在房門內的黃媽問:“此刻如何?”
黃媽不住地點著頭不做聲響,一息,答:“快下來了,快下來了。”
於是他又捧了那本曆書,在廊下徘徊起來。
這樣的情形,一直繼續到黃昏底青煙在地麵起來,燈火一盞盞
的如春天的野花般在屋內開起,嬰兒才落地了,是一個男的。嬰兒
底聲音是很重地在屋內叫,秀才卻坐在屋角裏,幾乎快樂到流出眼淚來了。全家的人都沒有心思吃晚飯,在平淡的晚餐席上,秀才底大妻向用人們說道:“暫時瞞一瞞罷,給小貓頭避避晦氣,假如別人問起,也答養一個女的好了。”
他們都微笑地點點頭。
一個月以後,嬰兒底白嫩的小臉孔,已在秋天的陽光裏照耀了。這個少婦給他哺著奶,鄰舍的婦人圍著他們瞧,有的稱讚嬰兒底鼻子好,有的稱讚嬰兒底口子好,有的稱讚嬰兒底兩耳好;更有的稱讚嬰兒底母親,也比以前好,白而且壯了。老婦人卻正和老祖母那麼地吩咐著,保護著,這時開始說:“夠了,不要弄他哭了。”
關於孩子底名字,秀才是煞費苦心地想著,但總想不出一個相當的字來。據老婦人底意見,還是從“長命富貴”或“福祿壽喜”裏揀一個字,最好還是“壽”字或與“壽”同意義的字,如“其頤”,“彭祖”等。但秀才不同意,以為太通俗,人雲亦雲的名字。於是翻開了《易經》,《書經》,向這裏麵找,但找了半月,一月,還沒有恰貼的字。在他底意思:以為在這個名字內,一邊要祝福孩子,一邊要包含他底老而得子底蘊義,所以竟不容易找。這一天,他一邊抱著三個月的嬰兒,一邊又向書裏找名字,戴著一副眼鏡,將書遞到燈底旁邊去。嬰兒底母親呆呆地坐在房內底一邊,不知思想著什麼,卻忽然開口說道:“我想,還是叫他‘秋寶’罷。”屋內的人們底幾對眼睛都轉向她,注意地靜聽著:“他不是生在秋天嗎?秋天的寶貝——還是叫他‘秋寶’罷。”
秀才立刻接著說道:“是呀,我真極費心思了。我年過半百,實在到了人生的秋期;孩子也正養在秋天。‘秋’是萬物成熟的季節,秋寶,實在是一個很好的名字呀!而且《書經》裏沒有麼?‘乃亦有秋’,我真乃亦有‘秋’了!”
接著,又稱讚了一通嬰兒底母親:說是呆讀書實在無用,聰明是天生的。這些話,說的這婦人連坐著都覺得局促不安,垂下頭,苦笑地又含淚地想:“我不過因春寶想到罷了。”
秋寶是天天成長的非常可愛地離不開他底母親了。他有出奇的大的眼睛,對陌生人是不倦地注視地瞧著,但對他底母親,卻遠遠地一眼就知道了。他整天地抓住了他底母親,雖則秀才是比她還愛他,但不喜歡父親。秀才底大妻呢,表麵也愛他,似愛她自己親生的兒子一樣,但在嬰兒底大眼睛裏,卻看她似陌生人,也用奇怪的不倦的視法。可是他的執著他底母親愈緊,而他底母親的離開這家的日子也愈近了。春天底口子咬住了冬天底尾巴;而夏天底腳又常是緊隨著在春天底身後的。這樣,誰都將孩子底母親底三年快到的問題橫放在心頭上。
秀才呢,因為愛子的關係,首先向他底大妻提出來了:他願意再拿出一百元錢,將她永遠買下來。可是他底大妻底回答是:“你要買她,那先給我藥死罷!”
秀才聽到這句話,氣的隻向鼻孔放出氣,許久沒有說,以後,他反而做著笑臉地:“你想想孩子沒有娘……”
老婦人也尖利地冷笑地說:“我不好算是他底娘麼?”
在孩子底母親的心呢,卻正矛盾著這兩種的衝突了:一邊,她底腦裏老是有“三年”這兩個字,三年是容易過去的,於是她底生活便變作在秀才底家裏底用人似的了。而且想象中的春寶,也同眼前的秋寶一樣活潑可愛,她既舍不得秋寶,怎麼就能舍得掉春寶呢?可是另一邊,她實在願意永遠在這新的家裏住下去,她想,春寶的爸爸不是一個長壽的人,他底病一定是在三五年之內要將他帶走到不可知的異國裏去的。於是,她便要求她底第二個丈夫,將春寶也領過來,這樣,春寶也在她底眼前。有時,她倦坐在房外的沿廊下,初夏的陽光,異常地能令人昏朦地起幻想,秋寶睡在她底懷
裏,含著她底乳,可是她覺得仿佛春寶同時也站在她底旁邊,她伸
出手去也想將春寶抱進來,她還要對他們兄弟兩人說幾句話,可是身邊是空空的。在身邊的較遠的門口,卻站著這位臉孔慈善而眼睛凶毒的老婦
人,目光注視著她。這樣,她也恍恍惚惚地敏悟:“還是早些脫離罷,她簡直探子一樣地監視著我了。”可是忽然懷內的孩子一叫,她卻又什麼也沒有的隻剩著眼前的事實來支配她了。
以後,秀才又將計劃修改了一些:他想叫沈家婆來,叫她向秋寶底母親底前夫去說,他願否再拿進三十元——最多是五十元,將妻續典三年給秀才。秀才對他底大妻說:“要是秋寶到五歲,是可以離開娘了。”
他底大妻正是手裏撚著念佛珠,一邊在念著“南無阿彌陀佛,”一邊答:“她家裏也還有前兒在,你也應放她和她底結發夫婦團聚一下罷。”
秀才低著頭,斷斷續續地仍然這樣說:“你想想秋寶兩歲就沒有娘……”
可是老婦人放下念佛珠說:“我會養的,我會管理他的,你怕我謀害了他麼?”
秀才一聽到末一句話,就拔步走開了。老婦人仍在後麵說:“這個兒子是幫我生的,秋寶是我底;絕種雖然是絕了你家底種,可是我卻仍然吃著你家底餐飯。你真被迷了,老昏了,一點也不會想了。你還有幾年好活,卻要拚命拉她在身邊?雙連牌位,我是不願意坐的!”
老婦人似乎還有許多刻毒的銳利的話,可是秀才走遠開聽不見了。
在夏天,嬰兒底頭上生了一個瘡,有時身體稍稍發些熱,於是這位老婦人就到處地問菩薩,求佛藥,給嬰兒敷在瘡上,或灌下肚裏,嬰兒底母親覺得並不十分要緊,反而使這樣小小的生命哭成一
身的汗珠,她不願意,或將吃了幾口的藥暗地裏拿去倒掉了。於是
這位老婦人就高聲歎息,向秀才說:“你看,她竟一點也不介意他
底病,還說孩子是並不怎樣瘦下去。愛在心裏的是深的;專疼表麵
是假的。”
這樣,婦人隻有暗自揮淚,秀才也不說什麼話了。
秋寶一周紀念的時候,這家熱鬧地排了一天的酒筵,客人也到了三四十,有的送衣服,有的送麵,有的送銀製的獅
,給嬰兒掛在胸前的,有的送鍍金的壽星老頭兒,給孩子釘在帽上的,許多禮物,都在客人底袖子裏帶來了。他們祝福著嬰兒的飛黃騰達,讚頌著嬰兒的長壽永生。主人底臉孔,竟是榮光照耀著,有如落日的雲霞反映著在他底頰上似的。
可是在這天,正當他們筵席將舉行的黃昏時,來了一個客,從朦朧的暮光中向他們底天井走進,人們都注意他:一個憔悴異常的鄉人,衣服補衲的,頭發很長,在他底腋下,挾著一個紙包。主人駭異地迎上前去,問他是那裏人,他口吃似的答了,主人一時糊塗的,但立刻明白了,就是那個皮販。主人更輕輕地說:“你為什麼也送東西來呢?你真不必的呀!”
來客膽怯地向四周看看,一邊答說:“要,要的……我來祝祝這個寶貝長壽千……”
他似沒有說完,一邊將腋下的紙包打開來了,手指顫動地打開了兩三重的紙,於是拿出四隻銅製鍍銀的字,一方寸那麼大,是“壽比南山”四字。
秀才底大娘走來了,向他仔細一看,似乎不大高興。秀才卻將他招待到席上,客人們互相私語著。
兩點鍾的酒與肉,將人們弄得胡亂與狂熱了:他們高聲猜著拳,用大碗盛著酒互相比賽,鬧得似乎房子都被震動了。隻有那個皮販,他雖然也喝了兩杯酒,可是仍然坐著不動,客人們也不招呼他。等到興盡了,於是各人草草地吃了一碗飯,互祝著好話,從兩
兩三三的燈籠光影中,走散了。而皮販,卻吃到最後,用人來收拾羹碗了,他才離開了桌,走
到廊下的黑暗處。在那裏,他遇見了他底被典的妻。“你也來做什麼呢?”婦人問,語氣是非常淒慘的。“我那裏又願意來,因為沒有法子。”“那麼你為什麼來的這樣晚?”“我那裏來買禮物的錢呀?!奔跑了一上午,哀求了一上午,
又到城裏買禮物,走得乏了,餓了,也遲了。”婦人接著問:“春寶呢?”男子沉吟了一息答:“所以,我是為春寶來的。……”“為春寶來的?”婦人驚異地回音似的問。男人慢慢地說:“從夏天來,春寶是瘦的異樣了。到秋天,
竟病起來了。我又那裏有錢給他請醫生吃藥,所以現在,病是更厲害了!再不想法救救他,眼見得要死了!”靜寂了一刻,繼續說:“現在,我是向你來借錢的……”
這時婦人底胸膛內,簡直似有四五隻貓在抓她,咬她,咀嚼著她底心髒一樣。她恨不得哭出來,但在人們個個向秋寶祝頌的日子,她又怎麼好跟在人們底聲音後麵叫哭呢?她吞下她底眼淚,向她底丈夫說:“我又那裏有錢呢?我在這裏,每月隻給我兩角錢的零用,我自己又那裏要用什麼,悉數補在孩子底身上了。現在,怎麼好呢?
他們一時沒有話,以後,婦人又問:“此刻有什麼人照顧著春
寶呢?”“托了一個鄰舍。今晚,我仍舊想回家,我就要走了。”他一邊說著,一邊揩著淚。女的同時硬咽著說:“你等一下
罷,我向他去借借看。”她就走開了。三天以後的一天晚上,秀才忽然問這婦人道:“我給你的那隻
青玉戒指呢?”
“在那天夜裏,給了他了。給了他拿去當了。”
“沒有借你五塊錢麼?”秀才憤怒地。婦人低著頭停了一息答:“五塊錢怎麼夠呢!”秀才接著歎息說:“總是前夫和前兒好,無論我對你怎麼樣!
本來我很想再留你兩年的,現在,你還是到明春就走罷!”女人簡直連淚也沒有地呆著了。幾天後,他還向她那麼地說:“那隻戒指是寶貝,我給你是要
你傳給秋寶的,誰知你一下就拿去當了!幸得她不知道,要是知道了。有三個月好鬧了!”
婦人是一天天地黃瘦了。沒有精彩的光芒在她底眼睛裏起來,而譏笑與冷罵的聲音又充塞在她底耳內了。她是時常記念著她底春寶的病的,探聽著有沒有從她底本鄉來的朋友,也探聽著有沒有向她底本鄉去的便客,她很想得到一個關於“春寶的身體已複原”的消息,可是消息總沒有;她也想借兩元錢或買些糖果去,方便的客人又沒有,她不時地抱著秋寶在門首過去一些的大路邊,眼睛望著來和去的路。這種情形卻很使秀才底大妻不舒服了,她時常對秀才說:“她那裏願意在這裏呢,她是極想早些飛回去的。”
有幾夜,她抱著秋寶在睡夢中突然喊起來,秋寶也被嚇醒,哭起來了。秀才就追逼地問:“你為什麼?你為什麼?”可是女人拍著秋寶,口子哼哼的沒有答:秀才繼續說:“夢著你底前兒死了麼,那麼地喊?連我都被你叫醒了。”女人急忙地一邊答:“不,不,……好像我底前麵有一壙墳呢!”秀才沒有再講話,而悲哀的幻象更在女人底前麵展現開來,她要走向這墳去。冬末了,催離別的小鳥,已經到她底窗前不住地叫了。先是孩子斷了奶,又叫道士們來給孩子度了一個關,於是孩子和他親生的
母親的別離——永遠的別離的命運就被決定了。
這一天,黃媽先悄悄地向秀才底大妻說:“叫一頂轎子送她去麼?”
秀才底大妻還是手裏撚著念佛珠說:“走走好罷,到那邊轎錢是那邊付的,她又那裏有錢呢,聽說她底親夫連飯也沒得吃,她不必擺闊了。路也不算遠,我也是曾經走過三四十裏路的人,她底腳比我大,半天可以到了。”
這天早晨當她給秋寶穿衣服的時候,她底淚如溪水那麼地流下,孩子向她叫:“嬸嬸,嬸嬸,”——因為老婦人要他叫她自己是“媽媽”,隻準叫她是“嬸嬸”——她向他咽咽地答應。她很想對他說幾句話,意思是:“別了,我底親愛的兒子呀!你底媽媽待你是好的,你將來也好好地待還她罷,永遠不要再記念我了!”
可是她無論怎樣也說不出。她也知道一周半的孩子是不會了解的。
秀才悄悄地走向她,從她背後的腋下伸進手來,在他底手內是十枚雙毫角子,一邊輕輕說:“拿去罷,這兩塊錢。”
婦人扣好孩子底鈕扣,就將角子塞在懷內的衣袋裏。
老婦人又進來了,注意著秀才走出去的背後,又向婦人說:“秋寶給我抱去罷,免得你走時他哭。”
婦人不做聲響,可是秋寶總不願意,用手不住地拍在老婦人底臉上。於是老婦人生氣地又說:“那麼你同他去吃早飯去罷,吃了早飯交給我。”
黃媽拚命地勸她多吃飯,一邊說:“半月來你就這樣了,你真比來的時候還瘦了。你沒有去照照鏡子。今天,吃一碗下去罷,你還要走三十裏路呢。”
她隻不關緊要地說了一句:“你對我真好!”
但是太陽是升的非常高了,一個很好的天氣,秋寶還是不肯離開他底母親,老婦人便狠狠地將他從她底懷裏奪去,秋寶用小小
的腳踢在老婦人底肚子上,用小小的拳頭搔住她底頭發,高聲呼喊
她。婦人在後麵說:“讓我吃了中飯去罷。”
老婦人卻轉過頭,洶洶地答:“趕快打起你底包袱去罷,早晚
總有一次的!”孩子底哭聲便在她底耳內漸漸遠去了。打包裹的時候,耳內是聽著孩子底哭聲。黃媽在旁邊,一邊勸慰
著她,一邊卻看她打進什麼去。終於,她挾著一隻舊的包裹走了。她離開他底大門時,聽見她底秋寶的哭聲;可是慢慢地遠遠地走了三裏路了,還聽見她底秋寶的哭聲。
暖和的太陽所照耀的路,在她底麵前竟和天一樣無窮止地長。當她走到一條河邊的時候,她很想停止她底那麼無力的腳步,向明澈可以照見她自己底身子的水底跳下去了。但在水邊坐了一會之後,她還得依前去的方向,移動她自己底影子。
太陽已經過午了,一個村裏的一個年老的鄉人告訴她,路還有十五裏,於是她向那個老人說:“伯伯,請你代我就近叫一頂轎子罷,我是走不回去了!”
“你是有病的麼?”老人問。“是的。”她那時坐在村口的涼亭裏麵。“你從那裏來?”婦人靜默了一時答:“我是向那裏去的;早晨我以為自己會走
的。”老人憐憫地也沒有多說話,就給她找了兩位轎夫,一頂沒篷的轎。因為那是下秧的時節。
下午三四時的樣子,一條狹窄而汙穢的鄉村小街上,抬過了一頂沒篷的轎子,轎裏躺著一個臉色枯萎如同一張幹癟的黃菜葉那麼的中年婦人,兩眼蒙朧地頹唐地閉著。嘴裏的呼吸隻有微弱地吐出。街上的人們個個睜著驚異的目光,憐憫地凝視著過去。一群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