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怪母親
六十年的風吹,六十年的雨打,她底頭發白了,她底臉孔皺了。
她——我們這位老母親,辛勤艱苦了六十年,誰說不應該給她做一次熱鬧的壽日。四個兒子孝敬她,在半月以前。
現在,這究竟為什麼呢?她病了,唉,她自己尋出病了。一天不吃飯,兩天不吃飯,第三天稀稀地吃半碗粥。懶懶地睡在床上,濡濡地流出淚來,她要慢慢地餓死她自己了。
四個兒子急忙地,四個媳婦驚愕地,可是各人低著頭,垂著手,走進房內,又走出房外。醫生來了,一個,兩個,三個,都是按著脈搏,問過症候,異口同聲這麼說:“沒有病,沒有病。”
可是老母親一天一天地更瘦了——一天一天地少吃東西,一天一天地悲傷起來。
大兒子流淚的站在她床前,簡直對斷氣的人一般說:“媽媽,
你為什麼呢?我對你有錯處麼?我妻對你有錯處麼?你打我幾下
罷!你罵她一頓罷!媽媽,你為什麼要餓著不吃飯,病倒你自己呢?”
老母親搖搖頭,低聲說:“兒呀,不是;你倆是我滿意的一對。可是我自己不願活了,活到無可如何處,兒呀,我隻有希望死了!”
“那麼,”兒說,“你不吃東西,叫我們怎樣安心呢?”“是,我已吃過多年了。”大兒子沒有別的話,仍悲哀地走出房門,忙著去請醫生。可是老母親底病一天一天地厲害了,已經不能起床了。第二個兒子哭泣地站在她床前,求她底寬恕,說道:“媽媽,
你這樣,我們底罪孽深重了!你養了我們四兄弟,我們都被養大了。現在,你要餓死你自己,不是我和妻等對你不好,你會這樣麼?但你送我到監獄去罷!送我妻回娘家去罷!你仍吃飯,減輕我們底罪孽!”
老母親無力地搖搖頭,眼也無光地眨一眨,表示不以為然,說:“不是,不是,兒呀,我有你倆,我是可以瞑目了!病是我自己找到的,我不願吃東西!我隻有等待死了!”
“那麼,”兒說,“你為什麼不願吃東西呢?告訴我們這理由
罷。”“是,但我不能告訴的,因為我老了!”第二個兒子沒有別的話,揩著眼淚走出門,仍忙著去請醫生。可是老母親的病已經氣息奄奄了。第三個兒子跪在她床前,幾乎咽不成聲地說:“媽媽,告訴
我們這理由罷!使我們懺悔罷!連弟弟也結了婚,正是你老該享福的時候。你勞苦了六十年,不該再享受四十年的快樂麼?你百歲歸天,我們是願意的,現在,你要餓死你自己,叫我們怎麼忍受呢?媽媽,告訴我們這理由,使我們懺悔罷!”
老母親微微地搖一搖頭,極輕的說:“不是,兒呀,我是要找
你們底爸爸去的。”於是第三個兒子荷荷大哭了。“兒呀,你為什麼哭呢?”“我也想到死了幾十年的爸爸了。”“你為什麼想他呢?”兒哀咽著說:“爸爸活了幾十年,是毫無辦法地離我們去
了!留一個媽媽給我們,又苦得幾十年,現在偏要這樣,所以我哭了!”老母親伸出她枯枝似的手,摸一摸她三兒底頭發,苦笑說:“你無用哭,我還不會就死的。”
第三個兒子呆著沒有別的話;一時,又走出門,忙著去請醫生,可是醫生個個推辭說:“沒有病;就病也不能醫了。這是你們底奇怪母親,我們底藥無用的。”
四個兒子沒有辦法,大家團坐著愁起來,好像籌備殤事一樣。於是第四個兒子慢慢走到她床前,許久許久,向他垂死的老母叫:“媽媽!”
“什麼?”她似乎這樣問。
“也帶我去見爸爸罷!”
“為什麼?”她稍稍吃驚的樣子。
“我活了十九歲,還沒有見過爸爸呢!”
“可是你已有妻了!”她聲音極低微的說。
“妻能使媽媽回複健康麼?我不要妻了。”
“你錯誤,不要說這呆話罷。”她搖頭不清楚地說。
“那媽媽究竟為什麼?媽媽要自己餓死去找爸爸呢?”
“沒有辦法。”她微微歎息了一聲。
第四個兒子發呆了,一時,又叫:“媽媽!”
“什麼?”她又似這樣問。
“沒有一點辦法了麼?假如爸爸知道,他也願你這樣餓死去找
他麼?”老母親沉思了一下,輕輕說:“方法是有的。”“有方法?”第四個兒子大驚了。簡直似跳地跑出房外,一齊叫了他底三個
哥哥來。在他三個哥哥底後麵還跟著他底三位嫂嫂和他妻,個個手
腳失措一般。“媽媽,快說罷,你要我們怎樣才肯吃飯呢?”“你們肯做麼?”她苦笑地輕輕的問。“無論怎樣都肯做,賣了身子都願意!”個個勇敢地答。老母親又沉想了一息,眼向他們八人望了一圈,他們圍繞在
她前麵。她說:“還讓我這樣死去罷!讓我死去去找你們底爸爸
罷!”一邊,她兩眶涸池似的眼,充上淚了。兒媳們一齊哀泣起來。第四個兒子逼近她母親問道:“媽媽沒有對我說還有方法
麼?”“實在有的,兒呀。”“那麼,媽媽說罷!”“讓我死在你們四人底手裏好些。”“不能說的嗎?媽媽,你忘記我們是你底兒子了!你竟一點也
不愛我們,使我們底終身,帶著你臨死未說出來的鐐鏈麼?”老母親閉著眼又沉思了一忽,說:“那先給我喝一口水罷。”四位媳婦急忙用爐邊的參湯,提在她底口邊。“你們記著罷,”老母親說了,“孤獨是人生最悲哀的!你年
少時,我雖早死了你們底爸爸,可是仍留你們,我扶養,我教導,我是不感到寂寞的。以後,你們一個娶妻了,又一個娶妻了;到四
兒結婚的時候,我雖表麵快樂——去年底非常的快樂,而我心,誰
知道難受到怎樣呢?娶進了一位媳婦,就奪去了我底一個親吻;我
想到你們都有了妻以後的自己底孤獨,寂寞將使我如何度日呀!而你們終究都成對了,一對一對在我眼前;你們也無用諱言,有了妻以後的人底笑聲,對母親是假的,對妻是真的。因此,我勉強的做過了六十歲的生辰,光耀過自己底臉孔,我決計自求永訣了!此後的活是累贅的,剩餘的,也無聊的,你們知道。”
四個兒子與四位媳婦默然了。個個低下頭,屏著呼吸,沒有聲響。老母親接著說:“現在,你們想救我麼?方法就在這裏了。”
各人底眼都關照著各人自己底妻或夫,似要看他或她說出什麼話。18歲的第四個兒子正要喊出,“那讓我妻回娘家去罷!”而老母親卻先開口了:“呆子們,聽罷,你們快給我去找一個丈夫來,我要轉嫁了!你們既如此愛你們底媽媽,那照我這一條方法救我罷,我要轉嫁了。”稍稍停一忽,“假如你們認為不可,那就讓我去找你們已死的父親去罷!沒有別的話了,——”
60年的風吹,60年的雨打;她底頭發白了,她底臉孔皺了!
1929年7月14日夜
夜.宿
有一年冬天,我和二位朋友從三台中學回裏。時候已經黃昏,我們走錯了山路。山路是到處一樣荒茫的,落日也自傲地徑自下山去了。我們坐在一株蒼靄的大樹下預備將大樹當作寄宿舍;拾攏枯枝來,燒它一夜的野火。
人影是還能辨別的,卻辨別出人影來了。“狼麼?”一位朋友玩笑說。開始是草叢中簌簌地響,終於一位約六十歲以上的老婆婆走近我們。她手裏提著一隻空籃,粗布衣服,又不像叫化子的樣子。兩眼似乎哭過,可看不清眼淚在她眼上。不知怎的,卻將她這憊疲的眼盯住我們——不,還是我——不瞬地看。我們本輕輕議論將問她出路的,可是被嚇住了。一位朋友有意玩笑地自語說:“怎麼呢?東邊?西邊?”可是老婆婆卻不及料地戰抖的走近我身邊,幾乎叫喊般問:“你們都是人麼?”
我奇怪極了!我想她定是瘋婆子,在這落日後的荒山上。可是
她又說:“你們都是先生麼?”
於是我答:“迷了路的青年!”
“先生們往那裏?”
“海城。”
她呆著一息,卻異常和善地說:“錯得遠了,離這裏還有三十五裏。先生,”她簡直對我一人說:“你到我底家裏住一宵罷!夜已有寒霜,山裏的夜更有野獸的。”
當然,我們是跳起來地欣從了。我們稍稍懷疑:“這老婆婆是怎樣的人呢?”但我們互說:“茅舍比樹下總要安全一點。”何況各人底肚子餓,她也總得有法想,——麥麵或蕃薯湯,醫我們底胃叫。
可是奇怪的老婆婆,她叫我們足足走了五裏路,還不曾到她家。我們隻記得在山上彎來彎去,繞過一叢林,又繞過一叢林。而且走上山頭,又走下山頭;我們底腿本來已酸軟,那還經得起藜藿的刺戳呢?老婆婆飛也似的在前麵引路跑,口裏過一分鍾說一句,“近了,先生。”可是誰相信呢?簡直要疑心她要賣了我們了。幸得那時土匪不和現在這麼多,所以無論如何還不能說她是個土匪的奸細。
終於到了,大家安心。非但稍可安心,簡直使我們非常舒適了。似小康的農家,五六間房子,修葺的整潔的,長工模樣的男子兩三位招待我們進去,他們個個和善的。燈並不亮,可是空氣異常溫暖。我們喝過熱茶,各人坐著,到了自己底家一樣,思想也凝固了。
老婆婆卻非常忙碌,從這門進去,從那門出來,一息叫這長工到園裏去拔菜,一息又叫那長工往酒店去買酒,總之,和女婿到了一樣。但我們這位好探消息的朋友卻輕向我說:“為什麼沒有一位婦人幫她底忙呢?飯燒的慢極了。”我微笑沒有答。
菜蔬異常豐滿,熱而適口,雖則是素菜一類,卻使得我們狼吞虎咽般吃。她並且堅要我們喝酒,雖則父親告誡我,旅路上不可
貪酒,可是我為興奮自己底精神一下,終於從老婆婆手裏得了解放
了。我們都是陶然了,臉微微發燒,時候怕也半夜了,長工們都已睡了。老婆婆收拾了我們底飯碗以後,就叫我們去睡,可是不知什麼緣故,送我兩位朋友到了左邊一間,卻堅要我獨自睡在右邊的一間。我再三說,我們三人可以同在一床睡,而她竟流出眼淚地說:“先生,我不會害了你的!”
天知道,右邊的一間,是她自己睡的一間!
我就跟這位慈愛的老婆婆,睡在和她底床成直角的靠窗下的一張床上。我非常狐疑——這床往常是誰睡的呢?可是老婆婆並不睡,呆坐在床上,一忽,向我問:“先生在那裏讀書的?”
“三台,”我沒精打采地答。一息,她又問:“先生的家裏?”我不耐煩地,“父母兄弟姊妹都好的。”簡直不知她想起了什麼,又問:“先生明天就要走的麼?”“一早就要走。”我似乎發怒了。這樣,她睡下。我在青布棉被中,幾乎輾轉反側了有兩點鍾不
曾睡著。雞叫了,遠處雞叫了,——也聽得老婆婆睡在她自己床上一點聲音也沒有——我這才恍恍惚惚地從雞叫聲裏睡去。
可是一忽,我醒來,我疑心我底額上滿是汗,我用手去揩,怪了,幾乎跳起了,這是誰落在我臉上的淚,我非常驚異地昂起半身,從和螢火底光差不多的燈火中看那老婆婆,而老婆婆已不在她自己底床上了!我驚怪了,簡直要叫喊出聲音來。可是在窗下的一角,暗得辨別不出她底影子,她悲哀地向我說道:“先生,寶貝,你安睡罷!”
我聽她底聲音,不知怎的也似心內要湧哭的樣子,我問:“媽
媽,你為什麼?”“寶貝,你睡下罷!”我不答,似有意要她知道我在愁悶的。
“寶貝,你睡罷!你疲倦了。”
“媽媽心裏藏著什麼呢?”
她卻不說,向我走近來了。天呀,我衰弱的神經又疑心這老婆婆是真的有些發瘋的了!
“媽媽,你為什麼?”我稍重的又同樣問一句。可是這時我瞧見她底眼淚是和冰凍一般掛在她眼上。於是我坐起,垂下頭。
“寶貝,你要受寒的呢!”
她底聲音顫動地。我問:“你為什麼這樣叫我?”
她一時沒有答。我心裏是胡思亂想,可是找不到一點頭緒。許久,聽她說道:“讓我這樣叫你一回罷!我失去我永久的寶貝了!我是曾經有過一個寶貝,似你一樣的!”
我這才明白了!從最初路裏注意看我起,一直到那時,我明白她全部待我的意義了。這時,我才伸出手,憐憫地執著她底。我沒有話,她卻不叫我睡,竟嗚咽地擁抱起我,緊緊地擁抱起我,恰似我是她失去的寶貝的獲得,將頭伏在我肩上,許久許久。她不哭了,她對我溫和地,簡直似母親般的說:“孩子,睡下去罷,我要使你受涼了。”
我仍沒有話,因我不知道說句什麼安慰她好。於是我給她扶著睡下了。
我一時睡不著,終於以走了一天旅路的疲倦關係,或者也因為她究竟不是我自己底母親,所以亦不知什麼時候,仍睡去了。
天大亮,醒來。朋友們在窗外講話,講的是山裏的竹和小鳥。我擦一擦眼,就先看床上的老婆婆,可是床空著,她不在了。亦不知她什麼時候出去,昨夜一夜,她有否睡過。我急忙起來,扣好衣服,開出門,迎著朋友,問好了一下。於是朋友們去找老婆婆,要告別,可是老婆婆不見了。一位長工對我們說,同時眼睛瞧著我,我難以為情地轉過臉了。他說:“她大概到她兒子那裏去了。她有過一個兒子,很好的,今年十六歲,春間,死去了。現在,她時常
到她兒子墳上那裏去,哭一場。昨晚遇見你們,她就從那裏回來。
此刻怕又到那裏去了,先生們隨便走罷!”兩位朋友搖搖頭,表示悲哀。一邊就拿出八角錢,送給他們,
算當昨夜的飯費。長工們再三不肯受,我們終於放著,走出來了。我心裏記念著老婆婆,想對她告別一聲,可是沒處找她了。一路走,我沒有話,雖則朋友逗我說,我仍沒有話。一年後,我偶然遇著一位住這山村的鄉人,打聽她底消息,可
是據說她早已死了,簡直和死在我這經過以前一樣。
1929年7月18夜
為奴隸的母親
她底丈夫是一個皮販,就是收集鄉間各獵戶底獸皮和牛皮販到大埠上出賣的人。但有時也兼做點農作,芒種的時節,便幫人家插秧,他能將每行插得非常直,假如有五人同在一個水田內,他們一定叫他站在第一個做標準。然而境況總是不佳,債是年年積起來了。他大約就因為境況的不佳,煙也吸了,酒也喝了,錢也賭起來了。這樣,竟使他變做一個非常凶狠而暴躁的男子,但也就更貧窮下去,連小小的移借,別人也不敢答應了。
在窮底結果的病以後,全身便就成枯黃色,臉孔黃的和小銅鼓一樣,連眼白也黃了。別人說他是黃膽病,孩子們也就叫他“黃胖”了。有一天,他向他底妻說:“再也沒有辦法了,這樣下去,連小鍋子也都賣去了。我想,還是從你底身上設法罷。你跟著我挨餓,有什麼辦法呢?”
“我的身上?……”
他底妻坐在灶後,懷裏抱著她底剛滿三周的小男孩——孩子還
在啜著奶,她訥訥地低聲地問。
“你,是呀,”她底丈夫病後的無力的聲音,“我已經將你出典了……”
“什麼呀?”他底妻幾乎昏去似的。
屋內是稍稍靜寂了一息。他氣喘著說:“三天前,王狼來坐討了半天的債回去以後,我也跟著他去,走到了九畝潭邊,我很不想要做人了。但是坐在那株爬上去一縱身就可落在潭裏的樹下,想來想去,總沒有力氣跳了。貓頭鷹在耳朵邊不住地口轉,我底心被它叫寒起來,我隻得回轉身,但在路上,遇見了沈家婆,她問我,晚也晚了,在外做什麼。我就告訴她,請她代我借一筆款,或向什麼人家的小姐借些衣服或首飾去暫時當一當,免得王狼底狼一般的綠眼睛天天在家裏閃爍。可是沈家婆向我笑道:
“‘你還將妻養在家裏做什麼呢,你自己黃也黃到這個地步了?’
“我低著頭站在她麵前沒有答,她又說:
‘兒子呢,你隻有一個了,舍不得。但妻——’
“我當時想:‘莫非叫我賣去妻了麼?’
“而她繼續道:
“‘但妻——雖然是結發的,窮了,也沒有法。還養在家裏做什麼呢?’
“這樣,她就直說出:‘有一個秀才,因為沒有兒子,年紀已五十歲了,想買一個妾;又因他底大妻不允許,隻準他典一個,典三年或五年,叫我物色相當的女人:年紀約30歲左右,養過兩三個兒子的,人要沉默老實,又肯做事,還要對他底大妻肯低眉下首。這次是秀才娘子向我說的,假如條件合,肯出80元或100元的身價。我代她尋了好幾天,總沒有相當的女人。’她說:現在碰到我,想起了你來,樣樣都對的。當時問我底意見怎樣,我一邊掉了幾滴
淚,一邊卻被她催的答應她了。”
說到這裏,他垂下頭,聲音很低弱,停止了。他底妻簡直癡似的,話一句沒有。又靜寂了一息,他繼續說:“昨天,沈家婆到過秀才底家裏,她說秀才很高興,秀才娘子也喜歡,錢是一百元,年數呢,假如三年養不出兒子,是五年。沈家婆並將日子也揀定了——本月十八,五天後。今天,她寫典契去了。”
這時,他底妻簡直連腑髒都顫抖,吞吐著問:“你為什麼早不對我說?”
“昨天在你底麵前旋了三個圈子,可是對你說不出。不過我仔細想,除出將你底身子設法外,再也沒有辦法了。”
“決定了麼?”婦人戰著牙齒問。
“隻待典契寫好。”
“倒黴的事情呀,我!——一點也沒有別的方法了麼?春寶底爸呀!”
春寶是她懷裏的孩子底名字。
“倒黴,我也想到過,可是窮了,我們又不肯死,有什麼辦法?今年,我怕連插秧也不能插了。”
“你也想到過春寶麼?春寶還隻有5歲,沒有娘,他怎麼好呢?”
“我領他便了。本來是斷了奶的孩子。”
他似乎漸漸發怒了。也就走出門外去了。她,卻嗚嗚咽咽地哭起來。
這時,在她過去的回憶裏,卻想起恰恰一年前的事:那時她生下了一個女兒,她簡直如死去一般的臥在床上。死還是整個的,她卻肢體分作四碎與五裂。剛落地的女嬰,在地上的幹草堆上叫:“呱呀,呱呀”聲音很重的,手腳揪縮。臍帶繞在她底身上,胎盤落在一邊,她很想掙紮起來給她洗好,可是她底頭昂起來,身子凝
滯在床上。這樣,她看見她底丈夫,這個凶狠的男子,飛紅著臉,
提了一桶沸水到女嬰的旁邊。她簡直用了她一生底最後的力向他喊:“慢!慢……”但這個病前極凶狠的男子,沒有一分鍾商量的餘地,也不答半句話,就將“呱呀,呱呀,”聲音很重地在叫著的女兒,剛出世的新生命,用他底粗暴的兩手捧起來,如屠戶捧將殺的小羊一般,撲通,投下在沸水裏了!除出沸水的濺聲和皮肉吸收沸水的嘶聲以外,女孩一聲也不喊——她疑問地想,為什麼也不重重地哭一聲呢?竟這樣不響地願意冤枉死去麼?啊!——她轉念,那是因為她自己當時昏過去的緣故,她當時剜去了心一般的昏去了。
想到這裏,似乎淚竟幹涸了。“唉!苦命呀!”她低低地歎息了一聲。這時春寶拔去了奶頭,向他底母親的臉上看,一邊叫:“媽媽!媽媽!”
在她將離別底前一晚,她揀了房子底最黑暗處坐著。一盞油燈點在灶前,螢火那麼的光亮。她,手裏抱著春寶,將她底頭貼在他底頭發上。她底思想似乎浮漂在極遠,可是她自己捉摸不定遠在那裏。於是慢慢地跑回來,跑到眼前,跑到她底孩子底身上。她向她底孩子低聲叫:“春寶,寶寶!”
“媽媽,”孩子含著奶頭答。
“媽媽明天要去了……”
“唔,”孩子似不十分懂得,本能地將頭鑽進他母親底胸膛。
“媽媽不回來了,三年內不能回來了!”
她擦一擦眼睛,孩子放鬆口子問:“媽媽那裏去呢?廟裏麼?”
“不是,三十裏路外,一家姓李的。”
“我也去。”
“寶寶去不得的。”
“呃!”孩子反抗地,又吸著並不多的奶。
“你跟爸爸在家裏,爸爸會照料寶寶的:同寶寶睡,也帶寶寶
玩,你聽爸爸底話好了。過三年……”
她沒有說完,孩子要哭似的說:“爸爸要打我的!”
“爸爸不再打你了,”同時用她底左手撫摸著孩子底右額,在這上,有他父親在殺死他剛生下的妹妹後第三天,用鋤柄敲他,腫起而又平複了的傷痕。
她似要還想對孩子說話,她底丈夫踏進門了。他走到她底麵前,一隻手放在袋裏,掏取著什麼,一邊說:“錢已經拿來七十元了。還有三十元要等你到了後十天付。”
停了一息說:“也答應轎子來接。”
又停了一息:“也答應轎夫一早吃好早飯來。”
這樣,他離開了她,又向門外走出去了。
這一晚,她和她底丈夫都沒有吃晚飯。
第二天,春雨竟滴滴淅淅地落著。
轎是一早就到了。可是這婦人,她卻一夜不曾睡。她先將春寶底幾件破衣服都修補好。春將完了,夏將到了,可是她,連孩子冬天用的破爛棉襖都拿出來,移交給他底父親——實在,他已經在床上睡去了。以後,她坐在他底旁邊,想對他說幾句話,可是長夜是遲延著過去,她底話一句也說不出,而且,她大著膽向他叫了幾聲,發了幾個聽不清楚的音,聲音在他底耳外,她也就睡下不說了。
等她朦朦朧朧地剛離開思索將要睡去,春寶又醒了。他就推叫他底母親,要起來。以後當她給他穿衣服的時候,向他說:“寶寶好好地在家裏,不要哭,免得你爸爸打你。以後媽媽常買糖果來,買給寶寶吃,寶寶不要哭。”
而小孩子竟不知道悲哀是什麼一回事,張大口子“唉,唉,”地唱起來了。她在他底唇邊吻了一吻,又說:“不要唱,你爸爸被你唱醒了。”
轎夫坐在門首的板凳上,抽著旱煙,說著他們自己要聽的話。
一息,鄰村的沈家婆也趕到了。一個老婦人,熟悉世故的媒婆,一進門,就拍拍她身上的雨點,向他們說:“下雨了,下雨了,這是你們家裏此後會有滋長的預兆。”
老婦人忙碌似的在屋內旋了幾個圈,對孩子底父親說了幾句話,意思是討酬報。因為這件契約之能訂的如此順利而合算,實在是她底力量。
“說實在話,春寶底爸呀,再加五十元,那老頭子可以買一房妾了。”她說。
於是又轉向催促她——婦人卻抱著春寶,這時坐著不動。老婦人聲音很高地:“轎夫要趕到他們家裏吃中飯的,你快些預備走呀!”
可是婦人向她瞧了一瞧,似乎說:“我實在不願離開呢!讓我餓死在這裏罷!”
聲音是在她底喉下,可是媒婆懂得了,走近到她前麵,眯眯地向她笑說:“你真是一個不懂事的丫頭,黃胖還有什麼東西給你呢?那邊真是一份有吃有剩的人家,兩百多畝田,經濟是寬裕,房子是自己底,也雇著長工養著牛。大娘底性子是極好的,對人非常客氣,每次看見人總給人一些吃的東西。那老頭子——實在並不老,臉是很白白的,也沒有留胡子,因為讀了書,背有些僂僂的,斯文的模樣。可是也不必多說,你一走下轎就看見的,我是一個從不說謊的媒婆。”
婦人拭一拭淚,極輕地:“春寶……我怎麼能拋開他呢!”
“不用想到春寶了,”老婦人一手放在她底肩上,臉湊近她和春寶。“有五歲了,古人說:‘三周四歲離娘身’,可以離開你了。隻要你底肚子爭氣些,到那邊,也養下一二個來,萬事都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