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沒有人聽完她底哀訴
尖利的北風。巍峨古舊的城下。一位五十多歲的老婆子,坐在
地上,哭她生命末路的悲哀:“天呀!命呀!我底苦痛呀!”哭聲有了半小時。幾個孩子聽得悲傷。向城門邊跑去。他們都是住在城腳的茅舍
中的窮孩子。在這北風中,也還穿著單褲,破夾衣,沒有鞋子。可是他們都同情地圍在她底麵前。盯住眼睛看她湧流出來的大
淚。食指放在口裏,不發笑聲。老婆子繼續哭道:“天呀!命呀!我底苦痛呀!”三四個貴胄式的婦人走進城來。也聽得她哭聲悲哀,駐足問她
道:“老婆子,什麼事?”老婆子也就訴說:“太太呀!可憐可憐我罷!我有一個60歲的白發的丈夫,我還有三個兒子……”於是貴婦人們互相一笑。
有的說:“還說可憐可憐她呢!我隻有一個兒子,她倒有三個。”有的說:“她還不滿意,她底丈夫已經陪她到60歲了。我底丈
夫陪我到五十歲就死去。”一邊說著,一邊走遠了。眼前仍留著幾個孩子,呆呆地。老婆子又哭。“天呀!命呀!我底苦痛呀!”哭聲又過去半小時。一班學生走出城。他們也聽得她哭聲的淒愴,駐足問她什麼
事。
老婆子繼續訴說道:“少爺呀!可憐可憐我罷!我底大兒子,前年22歲。兵爺打仗,將我底兒子拉去搬炮彈。可憐從此就沒有回來了!一年,兩年,我底眼睛望花了。可憐從此就沒有回來!……”
悲哀噎住了她底喉嚨。沒有等她說完,學生們氣憤憤地昂頭走
散。有的叫,“我們應當反對戰爭!”有的叫,“我們應當提倡非戰論!”有的叫,“戰爭的罪惡呀!落到老婆子底身上了!”可是她底眼前,仍是幾個孩子。老婆子又哭:“天呀!命呀!
我底苦痛呀!”哭聲又連續半小時。幾個農人從田野中進城。他們也聽得她哭聲的酸悲。放下鋤問
她什麼事。
老婆子帶淚繼續哭訴道:“兄弟呀!可憐可憐我罷!我底第二個兒子,去年13歲。到山上去砍柴。不知怎樣一失腳,跌下岩壁來。別人抬他回家。血流太多了。到家也就死了!……”
老婆子嗚咽地說不成聲。
農人們聽的不滿意,有的說:“不小心,不小心。山上我們一
年要去整百次,那裏會跌落岩壁?”有的說:“這是一個13歲的第二個兒子,不要緊,還有大兒子
在哩。”一邊互相拿起鋤,又走遠了。她底眼前仍剩著幾個癡孩子。老婆子更悲傷地哭了:“天呀!
命呀!我底苦痛呀!”哭聲又經過半小時。一群工人走出城。也聽得她哭聲的悲傷,走近去問她為什麼這
樣哭。
老婆子硬咽地說不清楚的繼續說:“伯叔呀!可憐可憐我罷!我底第三個兒子,6歲的一個。三個月前,我和我丈夫到田野上拔瓜藤。留他在家裏玩。等我們回來,他卻不見了。門口有一堆血。我們踏血跡尋去,卻是深山。唉!被狼吞去了!……”
工人互相一驚。嘈雜的歎著:“山裏還有狼呀!”“狼竟會到村莊來吃人麼?”“不過這是一個小兒子,她總還該有兩個大兒子在的。”一邊也匆忙地走去了。隻回過一兩次的頭來,但不想續知她底
哭訴了。黃昏開始落下來。在老婆子的眼前,仍是幾個不懂事的孩子。她仰頭向著密布天
空的陰雲,失望地放聲大哭:“天呀!命呀!我底苦痛呀!”城門往來的人兒稀少了。哭聲又消逝半小時。兩三個商人從鄉間收賬回來。錢袋在他們底肩膀上琅琅地響。
他們也聽得她哭聲的淒楚。腳步停到她底前麵,問:“老婆子,什麼事?”
孩子們也抬頭看著商人底臉孔。
她似有一線光明的訴說道:“唉!老板!可憐可憐我,舍我幾個錢罷!我底60歲的老丈夫,自從第三個兒子死後就病了!到現在有三個月,將死了!……
商人們互相說:“夜了,夜了,我們要回去了。否則可以給她
兩角錢。雖則事情是常常如此的。”一邊又匆匆地沒去他們底影子。老婆子一時昏去了。一時又慢慢地向看呆了的孩子們說:“小
弟弟們!可憐罷!我因為鄉下沒處討錢,遠遠跑到城內來。想討幾個錢買一服藥回去。……唉!雖則我底丈夫,此刻或者已經死了!可是小弟弟們,你們也有錢麼?”
老婆子酸苦的說不成別的話。
而這幾位聽呆的孩子:有的抖抖他底衣袋,表示袋內隻有一把蠶豆。有的翻轉褲腰,表示身上隻有一個肚臍。個個搖搖頭,不聲響。
老婆子卻突然發狂似的問:“你們也有毒藥麼?你們也有刀
麼?我不想回家去了!”孩子們一聽到問有刀,驚怕了。逃散了。黑夜如棉被一般蓋在她底身上。朔風一陣陣地在掃清她身上底
塵埃和她胸中底苦痛。她氣息奄奄地睡在城腳下,她心底未曾全滅的光,為她家中的白發丈夫似乎還得望著明日。
1929年12月
夜底怪眼
挾著神聲鬼勢的海潮,一浪浪如夏午之雷一般地向寶城底城牆衝激。大塊的絳色方石疊成的城牆,泰山一般堅固而威嚴地抵擋著,簡直神色不變的,使浪濤發一聲強力的歎息,吐一口白沫而低頭回去罷了。
這時的城內是殺然無聲,比荒涼的原始曠野還沉寂。烏鴉也不知飛到何處去了;往常的有一種的灰白的水鳥,每當太陽落下最後底光在西山之巔的時候,它們總飛出來在寶城底城上,回環的翱翔三圈,落它們底休息之影在夜之海島底上麵,今晚呢,也不知它們飛到何處去了!也沒有一家犬吠。——這樣,萊托娜(Latona)用同一種深黑色的葬衣,沒界限地披著城內城外,——披在怒號不平的海潮上,也披上人心惶栗而不敢做聲的寶城。
在隱約的一個城腳,站著幾個兵士。東方的半圓的月亮,慢慢
地升上地平線來,照清他們底麵貌,服裝,並動作。但月亮是含著
淚光如嫠婦之看著她底孤兒去遠征一樣。
相距他們約兩百步的地方,有一座小小石刻的神龕,懸出的靠著城牆,二方尺那麼大小。神永遠不笑也不怒地守望著寶城,似計數著寶城裏底生命而不願他們有一個無辜地放到海外去。這時在神龕底前麵,卻跪著兩位不幸的女人,一位頭發蒼白的約五十餘年紀的老婦,一位是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她們的心簡直被鎖在鐵之門內般絕望,臉灰白和死人一樣。
“那兒是誰?叫她們滾開!”兵士中底一個說。“讓她會一會她底兒,也讓她會一會她底姊罷。我認識的。”
另一個兵士遠遠地對她們揮一揮手。“長官有命令,不準誰瞧著的!誰瞧著就連誰死在該地!”“那讓她們也死在一塊罷。”他們對著月光冷笑了一冷笑。海潮繼續怒號地;夜光與冷氣繼續凝固地。就在遠處,颶風似的來了另幾個兵士,簇擁著一位青年與一位
女子。他們沒有光也沒有火,隻煙一般的,魔鬼一般的向城邊來。老婦人與小姑娘繼續跪著。八個兵士迎著,青年與女子就如綿羊一般地綁在兩條木樁上。
慘淡的月光照見他們底臉上已沒有一分的血色,兩堆密長的烏頭發,遮了他倆全個額。離他倆二十步外,兩個兵士舉起步槍瞄準,槍水平地在兩個兵士底肩臂上。“讓她會一會她底兒,也讓她會一會她底姊罷。我認識的。”
那個兵士又遠遠地對她們揮一揮手。“放!”接著就是這一個口令。天呀!在這夜色蒼茫當中,隻見兩道火
光,好像怪神底眼睛底一閃,隨著槍底聲音射出來。四位不幸者,青年與女子,老婦人與小姑娘,就同時倒在地上了!一分鍾後,老婦人與小姑娘就從嚇碎的靈魂中醒回來,生命底
全力支不住戰抖的肢體。她們掙紮,顛仆,奔跑,啜泣,向著青年
與女子底屍體。“你們是誰?不準跑近!”兵士中一個說。“讓她會一會她底兒,也讓她會一會她底姊罷。我認識的。”
那位兵士仍向她們揮一揮手。“趕快!吊上城,放下小船,運到海中葬了!”另一個兵士
說,貓頭鷹一般的眼,注視著老婦人與小姑娘,綠色的。“還我兒子底屍罷!兵爺!”“還我姊姊底屍罷!兵爺!”“不準聲張!”兵士喝。同時四五個兵士,就用兩根粗大的麻繩,一端縛著兩具死屍底
胸膛上,一端丟給半分鍾前爬上城頭的幾個兵士,預備將屍吊上城
上了。“修好罷!兵爺!還我兒子底屍!”“修好罷!兵爺!還我姊姊底屍!”“給你們也死在一塊!”兵士喝。一個兵士抓開老婦人緊緊地抱住她底兒子底頸的兩手,一個兵
士竟將槍柄插在小姑娘底胸上。老婦人與小姑娘又昏倒在青年與女子底血泊中,簡直要舐完那與她們自己有關係的將凝結的汙血似的。
屍慢慢地吊上城,又慢慢地向城外放下,倒泊在城腳底激浪裏的小舟中。兩具屍似兩條古木一般橫臥船板上,在搖籃裏睡熟著似的蕩向海中。
海潮繼續地怒號著向寶城衝激,夜光與冷氣繼續地凝固在一切之上。幾個兵士仍嚴肅地站立在城牆邊,朦朧的月光中,待望著那第二次第三次來給他們開夜之怪神底眼睛的死囚。
距他們兩百步的地方,神龕底前麵,蜷臥著討不回屍首的也將死去的老婦人與小姑娘。
1929年4月6日夜
別
夜未央;人聲寥寂;深春底寒雨,霧一般纖細的落著。
隱約地在籬笆的後麵,狗吠了二三聲,好像遠處有行人走過。狗底吠是淒愴的,在這蒙蒙的夜雨中,聲音如罩在銅鍾底下一樣,傳播不到前山後山而作悠揚響亮的回音。於是狗回到前麵天井裏來,狗似惶惶不安,好像職務剛開始。抖著全身淋濕的毛,蹲在一間房外底草堆中,嗚嗚的咽了兩聲。但接著,房內點上燈了,光閃爍的照著清涼的四壁,又從壁縫透到房外來,細雨如金絲地熠了幾熠。
一位青年婦人,坐在一張舊大的床沿上,拿起床前桌上的一隻鋼表瞧了一瞧,愁著眉向床上正濃睡著的青年男子低聲叫道:“醒來罷,醒來罷,你要趕不上輪船了。”
青年夢夢地翻了一身,女的又撥一撥他底眼皮,搖他身子:“醒來罷,醒來罷,你不想去了麼?”
於是青年叫了一叫,含糊地問:“什麼時候?”
“11點45分,離半夜隻差一刻。”“那麼還有一點鍾好睡罷,我愛!”“船豈不是7點鍾開麼?”“是的,70裏路我隻消六點鍾走就夠了。”說著,似又睡去了。“你也還該起來吃些東西;天下雨,泥路很滑,走不快的;該
起來了。”可是一邊看看她底丈夫又睡去了,於是她更攏近他底身,頭俯
在他底臉上:“那麼延一天去罷,今晚不要動身罷!我也熄了燈睡
了,坐著冷冷的。”忽然,青年卻昂起半身,抖擻精神,吻著她臉上說:“不能再
延了,不能再延了!”“今晚不要動身罷,再延一天罷。”“不好,已經延了二次了。”“還不過三次就是。”“照時機算,今夜必得走了。”“雨很大,有理由的,你聽外麵。”他惺忪地坐在床上,向她微笑一笑:“我愛,‘小’雨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