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三姊妹
為深沉嚴肅所管轄著的深夜的西子湖邊,一切眠在星光的微笑底下;從冷風的戰栗裏熟睡去了。在煙一塊似的衰柳底下,有一位三十歲的男子,頹然地坐著;似醉了,癡了一般。他正在回憶,回憶他幾年來為愛神所搬弄得失敗了的過去。他的額上流著血,有幾條一寸多長的破裂了的皮,在眉的上麵,斜向的劃著,這時已一半凝結著黑痕,幾滴血還從眼邊流到兩頰。這顯然是被人用器物打壞的。可是他並不怎樣注意他自己的受傷,好似孩子被母親打了一頓一樣,轉眼就沒有這一回事了。他的臉圓,看去似一位極有幸福的人一樣;而這時,一種悔恨與傷感的苦痛的夾流,正漩卷地在他胸中。夜色冷酷的緊密的包圍著他,使他全身發起顫抖來,好象要充軍他到極荒僻的邊疆上去,這時,公文罪狀上,都蓋上了遠配的印章。他朦朧的兩眼望著湖上,湖水是沒有一絲漪漣的笑波,隻是套上一副黑色而可怕的假麵,威嚇他逼他就道。一時,他又慢慢的站
起來,在草地上往回的走了幾圈。但身子非常的疲軟,於是又向地
上坐下,還臥倒了一時。下麵是他長夜的回憶:
一
八年前,正是他的青春在跳躍的時代。他在杭州德行中學裏最高年級讀書,預備再過一年,就好畢業了。那時他年輕,貌美,成績又比誰都要好。所以在這校內,似乎占著一個特殊的地位。這都由他的比其他同學們不同的衣服,穿起一套真嗶嘰的藏青色製服來,照耀在別人的麵前的這一種舉動上可以證明。
秋後,學生會議決創辦一所平民女子夜校,幫助附近工廠裏的女工識字。他就被選為這夜校的籌備主任兼宣傳員。當籌備好了以後就著手宣傳,這時一位同學來假笑的向他說:“Mr.章,你有方法使校後的三姊妹到我們這裏來讀書麼?你若能夠,我就佩服你宣傳能力的浩大了。”
他隨問,“怎樣的人呢?”“三姊妹,年紀都很輕,長的非常的漂亮。”“就是你們每星期六必得去繞過她們的門口的那一家麼?”“是啊!我們是當她花園看待的。”這位同學手足舞蹈起來。他說:“那有什麼難呢,隻要她們沒
有受過教育,而且沒有頑固的父母就好。”“條件是合的,她們僅有一位年老的姑母,管理她們並不怎樣好的家。她們是有可能性到我們這裏來讀書的。”“好,”他答應著,“明天我就去宣傳。我一定請到這三朵花,來做我們開學儀式的美麗的點綴。”“看你浩大的能力罷。”那位同學做臉的說。
第二天,他就挾著幾張招生簡章,和一副英雄式的態度,向校
後軒昂的走,他的心是忙碌著,他想好一切宣傳的話;怎樣說起,用怎樣的語調,揀選怎樣的字眼,——一路他竟如此想著。
走進她們的門口,他一徑走進去。但三位可愛的姑娘,好似正在歡迎他一樣,拍手大笑著。在她們的笑聲中,他立住了。唉!真是三位天使,三隻彩色的蝴蝶,三枝香豔的花兒。她們一齊停止了笑聲,秀眼向他奇怪地一看,可是仍然做她們自己的遊戲了。一位五十餘歲的頭發斑白的老婦人從裏麵出來,於是問他做什麼事,他稍微喘了一喘氣,就和這位慈善婦人談起來了。
談話的進行是順利的,好似他的舌放在順風中的帆上一樣。他首先介紹了他自己,接著他就說明他們所以辦這所夜校和女子為什麼應當讀書的理由,最後,他以鄰裏的資格,來請她們去加入這個學校了。他的說話是非常的正經有理,竟使這位有經驗的老姑母失了主張。她們也停止了嬉笑,最幼的一位走到他的旁邊來。於是姑母說:“章先生,那末這個丫頭,藐姑,一定送到貴校裏來,你們實在有難得的熱心。”一邊她隨向藐姑問:
“藐姑,這位章先生叫你們到他校裏去讀夜書,願意麼?”
藐姑隨便點一點頭說:“願意的。”
於是他說:“好,那末到開課的那天再來接她。”稍稍息了一息,又說,“還有那兩位妹妹呢?”
姑母說:“年齡太大了罷?蓮姑已經二十歲,蕙姑也已經十七歲了。”
“也好,不過十七歲的那位妹妹,還正好讀幾年書呢!有兩個人同道,夜裏也更方便些,小妹妹又可不寂寞了。”
“再看,章先生,假如蕙姑願意的話。我是不願意她再讀書了,而她卻幾次嚷著要再讀。”
這樣,他就沒有再多說。以後又問了藐姑的年齡,姑母答是十四歲,“她們三姊妹,每人正相差三歲呢。”又轉問了他一
些別的話,他是很溫柔的答著。姑母微笑了,並囑他以後常常去
玩,——這真是一個有力量的命令,頓時使他的心跳躍起來。他偷眼向窗邊一看,叫做蓮姑的正幽默的坐著,她真似一位西洋式的美人,眼大,閃動的有光彩,臉豐滿而潔白,鼻與口子都有適度的大小和方正,唇是嫩紅的,頭發漆黑的打著一根辮兒垂在背後,身子穿著一套綠色而稍舊的綢夾襖褲,兩足天然的並在地板上。他又仔細地一看,似乎他的神經要昏暈去了。一邊聽著姑母說話,他就接受了這種快樂,走了出來。
二
光陰趁著人們的不留意,飛快地過去。平民女子夜校也由熱烈的進行,到了冷淡的敷衍了。這一以學生們的熱情是有遞減性的緣故,二以天氣冷起來,姑娘們怕得出門,三呢,似乎以他和蕙姑姊妹的親昵,引起其他的同學們的不同情。可是他並不怎樣減低他的熱度,他還是極力的設法,維持。這其間,他每隔一天就跑到蓮姑的家裏一趟。蓮姑微笑的迎接他,姑母殷誠的招待他,他就在她們那裏談天,說笑,喝茶,吃點心,還做種種遊戲;他,已似她們家的一位極親愛的女婿一般。他叫這位姑母也是姑母,叫蓮姑,對別人的麵是叫蓮妹,背地裏隻有他倆人時,就叫妹妹。總之,這時他和蓮姑是戀愛了。他的聰明的舉動,引起她們一家非常的快樂;再加他是有錢的,更引得她們覺得非有他不可,簡直算是一位重要而有靠的賓客了。
有一天晚餐前,房內坐著他和蓮姑,姑母三人。他正慢慢的報告他家中的情形,——說是父母都在的,還有兄弟姊妹,家產的收入也算不錯。於是這位姑母就仔細的瞧了他,一邊突然向他問道:
“章先生,聽說你還沒有定過婚呢?”
蓮姑當時就飛紅了臉,而他靜默的答:“是的。”
姑母接著說:“我可憐的蓮姑,你究竟覺得她怎樣?”
他突然大膽而忠心地答:“我非蓮姑不娶!”一麵向蓮姑瞧了
一眼,心顫跳起來,垂下頭去。姑母說:“你的父母會允許麼?你是一個有身分的人,我們是
窮家呢。”他沒有說,而蓮姑卻睜大她的一雙秀眼,向姑母癡嬌的問,“姑母,你怎樣了?”姑母卻立了起來,一邊說,悲感的:“我是時刻擔心你們三姊妹的終身大事。你們現在都長大了,
可憐你們的父母都早死,隻有我一人留心著你們,萬一我忽然死去,你們怎麼了?章先生是難得的好人,可惜我們太窮了。”
一邊,她就向門外走出去,拭著她的老眼淚。這樣,他走近蓮姑,靜靜的立在她的身邊,向她說:“妹妹,你不要急,我已寫信到家裏去了。父親一定不會阻撓我們前途的幸福的。”
蓮姑卻慢慢的說:“章先生,恐怕我配你不上啊?”他聽了卻非常不舒服,立刻用兩手放在她的兩肩上,問:“妹妹,你不愛我麼?”她答:“隻有天會知道我的苦心,我怕不能愛你。”一邊紅了
眼圈,一邊用她的兩手取下肩上的他的兩手。而他趁勢將她的兩手緊緊的捏住說:
“妹妹,不要再說陳腐的話了!我假如得不到你的愛,——萬一你的愛更寶貴地付給理想的男子的時候,我也一定要得你大妹的愛;假如你大妹又不肯來愛我,我也定非你的小妹愛我不可!除了你們三姊妹,此外我是沒有人生,也沒有天地,也沒有一切了!妹妹,你相信我罷,我可對你發誓。”
一時沉思深深地落在他倆人之間。當然,她這時是願意將身前的這位青年,立刻變做她理想的丈夫的。門外傳來了藐姑的叫聲:“章先生!章哥哥!”
於是他就將她的手放在嘴邊吻了一吻,說:
“你的小妹回來了。”一邊,他就迎了出去。繼續一星期,他沒有到她們的家來,老姑母就奇怪了,問蓮姑
道:“章先生好久沒有來,你前次怎樣對待他的呢?”
蓮姑沒有答,蕙姑說道:“真奇怪,為什麼這樣長久不來呢?莫非病了麼?”
姑母又問藐姑,這幾天她有沒有看見他在校裏做些什麼事情。藐姑說:“看見的機會很少,隻見到兩次,好似憂愁什麼似的。夜裏也並不教我們的書。對我也不似從前親熱。有一回,隻說了一句,‘小妹妹,你衣服穿得太少了’。一麵就冷淡淡的走開。”
這幾句話,簡直似尖刀刺進蓮姑的心。她深痛的想道:“一定是他的父親的回信來了,不許他自由呢,否則,他是快樂的人,決不會如此的愁慮。不過父親就是不允許也該來一趟,說個明白。莫非從此不來了麼?”
她隱隱地想到自己的運命上去,眼裏似乎要流下淚,她立起走開了。她們也沒有再說話,隻有意的看守寂寞的降臨似的。可是不到半點鍾,他到了,他穿著一件西裝大衣,一頂水手帽,蓋到兩眉,腋下挾著兩罐食物,兩盒餅幹,跳一般地走到了。房內的空氣一齊變換了,藐姑走到他的麵前,他向她們一看隨即問:
“蓮妹呢?”
姑母答:“她在房內嗬!”
而蓮姑房內的聲音:“我就出來了。”聲音有些戰抖。一種悲感的情調,顯然在各人的臉上。接著他就看見蓮姑跑出來,她的眼圈是淡紅的,哭過了,她勉強的微笑著。他皺了一皺眉,向她說:“你也太辛苦了,時常坐在房內做什麼呢?”
蕙姑說:“姊姊是方才進去的,我們正奇怪,你為什麼長久不來呢?”
“嗬,”他說,“我好久不來了。”
“你又憂愁什麼呢?”
“唉,卻為了一個題目呀。”他笑了起來,接著敘述的說,“你們知道麼?此地中等以上各學校,要舉行一次演講競賽會了。我已被選為德行中學出席的演講員。你們也知道,這是一件難事罷?這和我的前途名譽是有關係的,所以為了一個題目,卻預備了一整星期的講稿。為了它,我什麼都沒有心思:所以你們這裏也不能來了。明天晚上就是競賽的日子,我帶了三張的入場券來,你們三姊妹可以同去。地點在教育會大禮堂,那時有一千以上的人與會,評判員都是名人,是值得你們去參觀一下的。競賽的結果是當場公開的,假如我能第一,小妹妹,不知道你們也怎樣快樂呢!”
姑母也就插嘴說:
“所以你不到這裏來。即使第一,又有什麼用呢?”
“第一當然是要緊的,”蓮姑說,“一個人有幾次的第一呢?我們女子,簡直沒有一次第一。”
他聽了,心裏覺得非常的舒暢。同時想,假如明天不第一,豈不是又失望又倒黴麼?姑母一邊忙碌起來,向屋內走動,於是他問:“姑母你忙什麼呢?”
“你在這裏吃了晚飯去。”
“不,校裏還有事。”
“有這許多事麼?現在已經是吃晚飯的時候了。”
“我就去,——姑母,這樣罷,假如我明天競賽會得到優勝了,後天到這裏吃夜飯。你們慶祝我一下。”
她們都說好的。他看一看蓮姑,似輕輕的向她一人說:“明天你一定要到會的。”
蓮姑點一點頭,他就走出來了。
三
演講的結果是奇異的優勝的。全堂的拍手聲,幾乎集中在他一人的身上,給他收買去一樣。許多閃光的,有色彩的獎品,放在他的案前,他接受全部的注目,微笑地將這個光榮披戴在身外了。一般女學生們用美麗的臉向他,而他卻完全一個英雄似的走了出來。在教育會的門口,他遇見蓮姑三姊妹,——她們也快樂到發抖了。他低聲的向她們的耳邊說。
“妹妹,我已第一了;記住,明天夜飯到你家裏吃。”
他看她們坐著兩輛車子,影子漸漸地遠去了。他被同學們擁著回到了校內,疲乏的睡在床上,自己覺得前途的色彩,就是圖畫家似乎也不能給他描繪的如此美麗。“美人”,“名譽”,這真是英雄的事業呢!他輾轉著,似乎他的一生快樂,已經刻在銅牌上一樣的穩固。他隱隱的喊出:“蓮妹,我親愛的,我們的幸福嗬!”
第二天,他沒有上了幾點鍾的功課,一到學校允許學生們自由出外的時候,他就第一個跑出校門。向校後轉了兩個彎,遠遠就望見蓮姑三姊妹嬉笑的坐在門邊。他三腳並兩步的跳上前去,捉住了藐姑的臉兒,在她將放的荷瓣似的兩頰上,他給她狂吻了一下。直到這位小妹妹叫起來,
“章先生,章哥哥,你昨夜得了一個第一就發瘋了麼?”
他說,“是呀。”
藐姑歪著笑臉說,“我假如是個男人,我要得第一裏麵的第一呢!象你這樣說一下有什麼希奇?倒還預備了一星期,聚眉蹙額的,羞煞人。幸得沒有病了還好!”
說著就跑進去。他在後麵說:“等一下我捉住你,看你口子強不強?”
她們也隨即走進屋內。說笑了一回,又四人做了一回捉象棋的遊戲。在這個遊戲裏,卻常見他是輸了的。每輸一回,給她們打一次的手心。以後藐姑笑他說:“虧你昨夜得了一個優勝,今天同我們比賽,卻見你完全失敗了!”
這樣,他要吻她,她跑了。
吃晚飯的時候,他非常榮耀而矜驕地坐著。姑母因為要給這
位未來的女婿自由起見,她自己避在灶間給他們燒菜蔬。他是一邊笑,一邊吃,想象他自己是一位王子,眼前三姊妹是三位美麗的公主。一邊,他更不自覺地喝了許多酒。
吃完了飯,酒的刺激帶他陶然地睡在一張床上,這是她們三姊妹的房內。藐姑也為多喝了一杯酒而睡去了,蓮姑和蕙姑似看守一位病人似的坐在床沿上,臉上也紅的似拈上兩朵玫瑰,心窩跳動著,低著頭聽房外的自然界的聲音。他是半意識的看看她們兩人,他覺得這是他的兩顆心;他手拽住被窩,恨不得一口將她們吞下去。他模糊的透看著她們的肉體的美,溫柔的曲線緊纏著她們的雪似的肌膚上,處女的電流是非常迅速的在她們的周身通過。他似要求她們睡下了,但他突然用了空虛的道德來製止他。他用兩手去捏住她兩人的手,坐了起來,說:“兩位妹妹,我要回校去了。”
她們也沒有說,也是不願意挽留,任他披上了大衣,將皮鞋的繩子縛好,又呆立了一息,衝到門口。一忽,又走回來,從衣袋內取出一枚桃形的銀章,遞給蓮姑,笑向她說:“我幾乎忘記了,這是昨夜的獎章,刻著我的名字,你收藏著做一個紀念罷。”
蓮姑受了。夜的距離就將她們和他分開來。
第三天的下午,他又急忙地跑到她們的家裏。姑母帶著蕙姑和藐姑到親戚那裏去了。他不見有人,就自己開了門,一直跑到蓮姑的房內。蓮姑坐著幻想,見他進來,就立了起來。而他卻非常野蠻的跑去將她擁抱著,接吻著,她掙紮地說:“不要這樣!象個什麼呢?”
“什麼?象個什麼?好妹妹,你已是我的妻子了!”
一邊放了手,立刻從衣袋裏取出一封信。快樂使他舉動失了常態。抽出一張信紙,蔽在她的眼前,一邊說:“父親的信來了。”
“怎麼呢?”
“他聽到我這次競賽會得了一個第一,他說,可以任我和你結
婚,你看,這是我倆怎樣幸福的一個消息呀?”
他想她當然也以這個消息而快樂。蜜語,微笑,擁抱,接吻,於是就可以隨便地舉行了。誰知蓮姑顛倒的看了幾看信,卻滿臉微紅的愁思起來,憂戚起來,甚至眼內含上淚珠。他看著,他奇怪了,用兩手擋著她下垂的兩頰,向上掀起來,用唇觸近她的鼻,問道:“妹妹,你不快樂麼?”
她不答。他又問:“你究竟為什麼呢?”她還不答。他再問:“你不願麼?”“我想到自己。”她慢慢的說了這一句。“為什麼又想到你自己?想到你自己的什麼?”“我沒有受過教育,我終究是窮家的女子,知道什麼?你是一
個……”她沒有說完,他接著說:“你為什麼常想到這個呢?”一邊從他的衣袋裏掏出一方手帕,遞給她,她將淚拭了,說:
“叫我用什麼來嫁給你呢?”“用你美麗的心。”他真率的說了出來。她應:“這是不值錢的。”“除了這個,人生還有什麼呢?最少在你們女子,還有什麼更
可以嫁給男人的寶物?”
“唉,我總這樣想。姑母是昏的,不肯將我嫁給工人。但我想,我想,我們的前途未必有幸福。章先生,你拋開我罷!你為什麼要來愛我?愛我?我連父母也沒有,又沒有知識。注目你的女學生們很多呢!請你去愛她們。將這封信撕了罷!拋開我罷!”
這樣,她退到了床邊,昏沉的向床臥倒。他也不安的走到她的
身邊,一時,他問:“蓮姑,你癡了麼?”“我不癡。”“我有什麼得罪了你麼?”
“哪裏。”
“那末,我無論怎樣是愛你的!我隻要你這顆美麗的心,我不
要你其他一切什麼,妝奩呀,衣服呀,都是沒有意思的。”
停一會,又說:“你若要知識,這是沒有問題的。我一定送你入學校,我有方法,無論婚前或者婚後。”
她一時呆著沒有話。當然,她聽了這幾句懇切的慰語,煩悶的雲翳是消退了。他又說:“妹妹,你有讀書的誌願,更使我深深的敬佩你。不過知識是騙人的,假如你願意受騙,這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且我們又年青,你如能用心,隻要在學校三年,就什麼都知道了。你也會圖畫,你也會唱歌,妹妹,這實在是容易的事。”一邊他將手放在她的肩上,湊近說,“你真是一個可愛的人呢!妹妹,現在我求你……”
她是低頭默想著。但這時,她似決定了,——早年她所思索的,以及她姑母所盼望的所謂她的理想的丈夫,老天已經遣“他”來補償這個空虛的位子了。她似乎疑心,身邊立著的多情而美貌的青年,是她眼光恍惚中的影子,還是胸內蕩漾著的心?一息,她嬌憨而微笑的問:“你求我什麼呢?”
“我求你。”他簡直似小孩在母親身邊一樣。
“什麼呢?”
他將口子去接觸她玫瑰的唇邊,顫動說:“求你快樂一些。”
“我已經快樂了。你豈不是看見我在微笑麼?”
她一邊用手推開他的臉頰。
四
以後,四周的惡毒的口子,卻隨著他和蓮姑的愛情的加增而逼近了。同學們責難他,校外的人們非議他。姑母聽得不耐煩,私向蓮姑說,“姑娘,你也知道外界的議論麼?章先生到我們家裏來的次數實在太多了。下次來,你可以向他說,請他努力讀書,前途
敘合的時候正多哩,現在不可消磨誌向,還得少來為妙。姑娘,這
不是姑母不喜歡你們要好,你看,我們這個冷靜的家,他一到,就有哈哈的大笑聲音了,不過別人的話是無法可想。況且你們也都還年輕呢!”蓮姑聽了這段話,氣得臉上紅熱了。表麵雖還是忍受,心裏卻想反抗了,“我們已經商量過,我們隻有自己的幸福,我們沒有別人的非議。別人是因為沒有幸福而非議的,假如他們自己也在這樣幸福的做,他們也憎惡別人的非議了。”但這全是純粹幼稚的心,他們不知道社會的非議,立刻可以驅走幸福的;而且從此,幸福會永遠消滅了。沒有過了幾天,他就被校長先生叫到校長室。老校長撥動胡須,氣烘烘的嚴酷而又帶微笑的向他說:“你是一個好學生,但你們的學生會將你弄壞了!什麼自由出入,什麼女子夜校,現在,你的名譽好麼?恐怕你的競賽會第一的榮譽,早已被一個土娼式的女子竊取去還不夠了!不,是你自己甘心送給她的。社會的輿論是罵你,也罵我;當然,是罵我‘管教不嚴’。不過,我要在這個學校做校長,免不了別人的責難。你呢,你年青,又聰明,有才幹,總值得為前途注意一下,以後不要到她們,土娼式的家裏去才好。”
他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侮辱,況且又侮辱他神聖的戀人,他氣極了!兩眼火火地對校長說:“校長,你隻要問我的學業成績怎樣,犯了學校的何項規則就夠!假如我並沒有犯規則,成績又是及格的,那我愛了一個女子,和一個我要她做妻子的姑娘戀愛,這是我終身的大事,你不能來幹涉我!就是我的父母也來信給我婚姻自由了!”
說完,他就轉身向門外走了。
一星期後,中學發生風潮了。這位頑固的老校長,有解散學生會所辦的平民女子夜校的動議,——當然,也因平民夜校的教員,愛上平民夜校的女生的謠言,一對一對的起來太多了。平民夜校裏的重要人物,多是學生會裏麵的委員,於是學生會就立刻開會,提出十幾條對於學校的要求來。什麼經濟公開,什麼擇師自由,於是校長更老羞成怒,——還因第二天早晨,校長揭示處貼著張很大的布告,上寫“隻準教員宿娼,不許學生戀愛”十二個大字,下署“校長白”。被一位教師看見,告訴校長,校長怒不可遏,就下了一道以學風囂張為理由,解散學生會的命令。於是學生以為壓迫全體的學生,群起反對。接著,校長就出了一張嚴重的布告,在布告後麵,斥退了十六個學生,列著十六個名字,不幸第一名就是他的。他一見,心就灰冷,他覺得他是十分冤枉。他因為愛蓮姑的心深切,不能不對於家庭討點好感,對於學校處順從的地位。處處想和校長避免了誤會,當學校有解散學生會的議案時,他就向學生會辭去執行委員的職,這時被同學們責難了許多話。十幾條要求:他並沒有提議過一條,甚至同學們表決舉手的時候,他也低頭沉默著,不置可否。雖則平日他是一個意氣激昂的人,到這時他終究知道任性會妨礙他和蓮姑的結婚;一時的衝動,會將他的永久的幸福破壞了。所以幾次當學生大會時,他想發表一點於校長不利的意見,卻幾次似蓮姑在身邊阻止一樣,“不要宣布罷,這樣我們會被拆散了!”將他銳氣所激動的要發音的喉舌,幾次的壓製下去了。可是校長竟憑情感做事,以他列在斥退榜上的首名,這不能不使他由悲憤而氣恨了!當時的錯誤是在這一點:他這級的級任先生是非常鍾愛他的,私向他說,“你單獨去請求校長,向校長上一封悔過書。一麵我再代你解釋誤會。現在已經是陰曆十一月半,離放假隻有一月。你先回家去,明年再來,不使你留級,隻要半年,仍舊可以畢業了。你聽我的話,上一封悔過書,”他當時竟賭氣回答道,“我有什麼過?叫我上悔過書?他對學生冤枉了,就不能出一張赦免的布告麼?不畢業就是,我無過可悔。”他非特不聽這位級任先生的話,反將風潮鼓動的更大起來:搗毀校長室,驅逐校長,學生會組織自衛隊管守校門,不準校長的一黨入校,一邊向省長公署教
育廳請願,下免校長職令;分發傳單,向各校請求援助;種種,他
竟是一個領導的角色了。結果呢,他和他們被警察驅逐出校,勒令回籍,好像押解犯人一樣,將他送上滬杭車,竟連別一別蓮姑都不能,一直裝到上海了。
他是氣弱的在上海馬路上奔走了一星期,他心裏非常的悲傷,失了他的蓮姑似乎比失了他的文憑更厲害。他決計要報這次的仇,他不回家去,籌借了二百元錢,預備到北京入什麼大學,以備三年後自己要來做德行中學的校長。在他未往北京的前幾天,顧念他心愛的蓮姑,他偷偷的仍回到杭州,別一別他未來的妻子。
風潮的消息,也一條一條的傳到她們三姊妹的耳裏了。開始是說學生不上課了,接著是說他被校長斥退了,結果是說他被負槍的警察逼迫著走上火車,充軍似的送到遠處去了。姑母當初聽了,戰抖的叫藐姑到校裏來打聽,而藐姑打聽了以後,竟嚇的兩腿酸軟了走不回去。她哭著向她的姑母和姊妹們說,“章先生是不會再到我們家裏來了!他綁在校內的教室邊的柱子上,好像前次我看見的要槍斃的犯人一樣了!章先生的臉孔青白,兩眼圓而火一樣可怕,章先生恐怕要死了!”這幾句話,說的姑母她們都流起淚來;蓮姑的心,更似被刀割下,放在火上燒一般,她幾乎氣殪過去。這樣,她們在悲傷與想念中,做事無心的,隻等待他的消息,無論從哪一方向來,報告他身體的平安就是。
蓮姑有時嚼了兩口飯,精神恍惚的向她姑母說:“姑母,章哥是有心的人,不久總有信來罷?大概總回到家裏去了,不會生病麼?他不會把我們甩掉的!”
姑母囁嚅的安慰她:“是的,是的,是的,郵差走過門口,我就想交給我一封從章先生那裏寄來的信才好呢!不過三天之內總會有的。”
蕙姑說:“也許他身體氣壞了,病了;也許他從此父母就壓迫他,不許他講什麼自由;也許,也許……”
“也許什麼呢?姊姊!”藐姑問。
“也許怪我們了,不願再和我們來往了。”
“什麼緣故呢?姊姊!”藐姑又問。
“人家都說他是為了我們才斥退的!”
“為了我們才斥退的?”
“是呀!”
“那末一定不再來了!”
“難說。”
各人一時默然,眼眶上又要上淚了。
五
她們這樣盼望了幾天,聲息終究如沉下海底的鍾一樣。一天傍晚,在蓮姑仿佛的兩眼內,他分明的走到她的前麵來了。他很快的走,走到了她的身邊,將遮住到眼睛以防別人看見的帽子,向上一翻,露出全個苦笑的臉來。在她的眼內,臉比從前清瘦許多了。蓮姑一時戰抖起來,垂下頭,說不出話,隻流淚的。他用手去彈了她頰上的淚,姑母進來了,立刻大喊:“章先生,你來了麼?”
“來了,”他說,“讓我休息一下罷。”他就走向蓮姑的床邊,睡倒,臉伏在被上,悲傷起來。姑母說:“讓你休息一下罷,你們還是孩子呢!”她又避開出去,好象避了悲哀似的。蓮姑走到他的身邊,坐
上,向他問:“你沒有回到家裏去過麼?”“沒有。”“這許多天在什麼地方呢?”“上海。”“什麼時候回來的呢?”“就是此刻。”
“你來看我們的麼?”
“為你來的。”
靜寂一息,她又問:“你能在這裏住長久麼?”
“不能。”
“打算怎樣呢?”
“到北京去。”
“到北京去麼?”
蓮姑的聲音重了,在她,北京就和天邊一樣。他答:“是的,
我沒處去了。家裏,我不願去,無顏見父母了。還是到北京去,努
力一些,再回到這裏來和你結婚,爭得一口氣。”“過幾時回來呢?”“總要三年。”“三年?”“三年,那時我二十五歲,你呢,二十三歲,——不過兩年也
說不定。可以什麼時候早回來,我還是早回來的。”
這樣,蓮姑是坐不安定了,將頭伏在他的胸上,嗚咽的:“哥哥,你帶我同去罷!你帶我同到北京去罷!我三天不見你,就咽不下飯了,三年,三年,叫我怎樣過得去呢?哥哥,你帶我同去罷!”
他這時似乎無法可想,坐起來說:“好的,再商量罷。妹妹,你不可太悲感,你應該鼓勵我一點勇氣才好。”姑母拿進茶來,蕙姑也在後麵跟進來,她一句不響的坐在門
邊,蓮姑就向她的姑母說:“姑母,章先生說要到北京去呢!”姑母也大驚問:“到北京去?什麼時候去呢?”“在這裏住三天。就要動身了。”“什麼時候回到這裏來呢?”“三……我想將蓮姑……不,再說罷!”他就將頭靠在床邊,凝視著不動了。姑母悲傷的搖搖頭,好似
說:“那末我的蓮姑要被你拋棄了!”
一過她開口道:“章先生,你為什麼要闖這個禍啊?我們聽也
聽得心碎了。”他垂著頭說:“變故要加到你的身上來,這是無法避免的。”房內沉靜了一息,蕙姑說道:“章哥哥,你可以在這裏多住一
下麼?”“不能,我一見這座學校,就氣起來。而且住的長久,一定會被他們知道,又以為我來鼓動同學鬧風潮了。”停了一息,又說:“我想早些到北京去,也想早些回來,中間
我當時時寄信來。除了你們三姊妹,我再沒有記念的東西了。”這樣,他又凝視著不說。蓮姑這時也深深地在沉思:眼前的這位青年,是她可愛的丈
夫,她已委身給他了。除了他,她的前途再也不能說屬於誰人。可是他倆的幸福生活還未正式的開始,苦痛已毫不客氣地將他們拉得分離開來了。他從此會不會忘記了她!這實在無人知道,三年的時間是非常悠遠的。她求他同他去,這是一個夢想,她還不是一位女孩兒麼?經濟與姑母們又怎樣發付呢?她不能不感受心痛了!她想,莫非從此她就要落到地獄裏去麼?但他若真的忘了她,她也隻好落到地獄裏去,去受一世的罪孽,她已不願再嫁給誰了。——這時,她抬頭看一看身邊的他,誰知他也想到了什麼,禁不住苦痛的淚往眼角衝上來了。他轉一轉,斜倒頭說:“給我睡一睡罷!不知怎樣,我是非常地疲倦了!”
姑母也受不住這種淒涼的滋味,開口說:“你們姊妹應當給章先生一點笑話,章先生到北京去還要等到後天呢。”
恰好這時,藐姑從外邊回來,這位可愛的小妹妹,她卻來試著打破這種沉寂的悲情的冰凍了。她不敢聲張的起勁說:“章先生,你偷偷的來了麼?警察會不會再將你捉去?”
“不會的,小妹妹,你放心。”
他隨取她的手吻了一吻。始終,他知道他在她們三姊妹中是有
幸福的。一邊,這位姑母去給他們預備晚飯了。夜色完全落了下來。
六
他在她們家中這三天的生活,是他和這三姊妹間可以發生的快樂,他們都盡力地去找尋到了。他們竟似有意將這三天的光陰,延長如三年,三十年似的,好像從此再不會回來了的幸福,他們要盡力在其間盤桓一下。談,笑,接吻,擁抱,他們樣樣都做遍了;他們的笑聲,有時竟張到口子再也張不開來為止。冬天的晚上,似乎變做春天的午後。在他,這次斥退的代價實在有了。可是光陰是件怪物,要它慢,它偏快的使人不能想象。現在,他終於不得不走了。
在這中間,他向她們誓言,尤向蓮姑指著心說,——他永不忘記她們了,除非這顆心滅去,他以後按每次星期天的早晨,或長或短的總有一封信來,報告他的近況和安慰;她可以按著一定的時間,向郵差索取的。一到明年暑假,他決定再回到杭州來走一趟,會見這三位刻在他一生的心碑上的姊妹。這都可以請她們放心的,而且可以望她們快樂的,他向她們深切地說過了。
他要走了,似一個遠征軍出發時的兵士,勇敢而又畏懼的。她們送著他,也似送一個人去冒險一樣,戰跳著失望的心。他是乘夜班火車回到上海,為要避免人們的看見。當吃這餐晚飯時,她們仍想極力勉強的說笑一番,他也有意逗她們玩,可是在蓮姑,笑聲終究兩樣了。她想她渺茫的前途,自己能力的薄弱,又看看眼前這位愛人,是不是到底被她捉住的,這隻有天知道。她不敢自由的悲傷起來,他可以從她的做作的臉上看出,而淚珠始終附和著大家的笑聲而流下來了。三姊妹送他到火車站,背地裏蓮姑向他說:“哥哥,願你處處留著我的影子,我的心是時刻伴在你的身邊的。”
他緊急的回答了一句:“假如上帝不相信有真愛情存在的時
候,你就出嫁罷!”
火車的汽笛簡直吹碎了蓮姑的心,火車輪子的轉動,也似帶了她在轉動一樣。他這時的眼中,火車內也不僅是一個他,處處還有蓮姑呢?
但“時間”終使別離的人感到可怕。
他到了北京以後,開始他的約是守的,除了讀書和接洽入學校的事以外,他都用他純潔幼稚的心來想到蓮姑,摹擬她的舉動,追求她的顏色,有時從書裏字行內也會看出她的影子,路邊的姑娘,也會疑作她的化身的。在兩個月之內,竟發出了八封信,裏麵可以叫作“愛情的稱呼”的字眼,他都盡量揀選的用上去,而用完了。
兩個月之後,倦怠的冷淡的譏笑來阻止他,似叫他不要如此熱情而努力。從蓮姑手裏得來的回信,隻有兩封,每封又隻有寥寥幾行字,愛情並不怎樣火熱地在信紙上麵跳躍,而且錯字減去她描寫的有力。當他一收到她的第一封信時,他自己好似要化氣而沸騰了。他正在吃晚飯,用人送進粉紅色的從杭州來的洋封的信。他立刻飯就咽不下去了!他將這口飯吐在桌上,懷著他的似從來沒有什麼寶貝比這個再有價值的一封信,跑到房內。可是當他一拆開,抽出一張綠色的信紙時,他的熱度立刻降下來,一直降到冰點以下!他放這封信在口邊,掩住這封信哭起來了。他一邊悲哀這個運命將他倆分離開來,一邊又感到什麼都非常的失望。在這中間,他也極力為他的愛人解釋,——她是一個發表能力不足的女子,她自己也是非常苦痛的,他應該加倍愛她。他可以責備社會的製度不好,使如此聰明的女子,不能求學;他不能怪他的愛人不寫幾千字的長信,在信裏又寫上錯字了。當初她豈不是也向他聲明她是一個無學識的女子麼?他決計代她設法,叫她趕緊入什麼學校,他在兩個月後的第一封信,明明白白的說了。不知怎樣,幾個月以後,信是隔一月才寫一封了。暑假也沒有回到杭州來,在給蓮姑的信上的理
由,是說他自己的精神不好,又想補修學校的學分,所以不能來。
實在,他是不想來了!幾時以前,他又收到他父親寄來的一封信,信上完全是罵他的詞句,說他在外邊胡鬧,鬧風潮,斥退,和人家的姑娘來往,這簡直使這位有身分的老人家氣的要死!最後,他父親向他聲明,假如他再不守本分,努力讀書,再去胡作胡為,當停止讀書費用的供給,任他流落去了。這樣,他更不能不戒懼於心,專向學問上麵去出點氣。對於蓮姑的寫信,當然是一行一行的減短下來了。在高等師範裏,他算是一位特色的學生。
所謂神聖的戀愛,所謂永久的相思,怕是造名詞的學者欺騙他那時的!否則,他在北京隻有四年,為什麼會完全將蓮姑擠在腦外呢?為什麼竟挨延到一年,不給蓮姑一條消息呢?蓮姑最後給他的信,豈不是說的十二分真切麼?除了他,她的眼內沒有第二個男子的影子,而他竟為什麼躊躇著,不將最後的誓言發表了呢?家庭要給他訂婚時,他為什麼隻提出抗議,不將蓮姑補上呢?雖則,他有時是記起這件婚事的,但為什麼不決定,隻猶豫著,淡漠的看過去呢?他要到杭州來才和她結婚,這是實在的,但他莫非還懷疑她麼?無論如何,這是不能辯護的,蓮姑的愛,在他已感覺得有些渺茫了。他將到杭州來的幾個月前,他也竟沒有一封快信或一個電報報告她。愛上第二個人麼?沒有真確的對象。那末他是一心一意在地位上想報以前被斥退的仇了?雖然是如此,“杭州德行中學校新校長委任章某”這一行字已確定了。但人生不是單調的,他那時就會成了傻子不成麼?
七
隔離了四年的江南景色,又在他的眼前了。
他到了杭州有一星期。在這一星期中,似乎給他閑暇地打一個嗬欠的功夫都沒有。他竟為校事忙得兩眼變色了。這天晚上,他覺
得非去望一望蓮姑不可。於是隨身帶了一點禮物,向校後走去。全
身的血跟著他的腳步走的快起來。路旁的景物也沒有兩樣,似乎生
疏一些。他想象,蓮姑還是二十歲的那年一樣,美麗而靜默的在家裏守著。他又勇敢起來,走快了幾步,一直衝進她們的門。房內是黑漆漆的,似比以前冷落一些。藐姑坐在燈下,他這時立刻叫道,
“蕙姑,你好麼?”藐姑睜大眼向他仔細一看,說:“你是章先生?”“是。”他答。蕙姑立刻從裏邊追出來,他轉頭一看,稍稍驚駭了一息,伸出
他的兩手,胡亂的叫出:“蓮姑!你……”聲音遲呆著沒有說完,藐姑說:“章先生,她是蕙姊呀!”“你是誰?”他大驚的問。“我是藐……”聲音有些哽咽了。“藐姑!你竟這麼大了麼?”“是呀,我們已四年不見麵了!我十八歲了,二姊二十一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