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2 / 3)

罷?還有什麼理由呢?”這樣,他就將他底衣服扣好,站在她底麵前了。“延一天去罷,我不願你此刻走。”她將她底頭偎在他底臂膀上,眼淚涔涔地流出來了。“放我走罷,我愛,我還會回來的。”一邊,他吻著她底蓬蓬的亂發上。“延一天去罷,延一天去罷,我求你!”她竟將全個臉伏在他底胸膛上,小女孩一般撒嬌著。

“放我走罷,我愛,明天的此刻還是要走的。方才不醒倒也便

了,現在我已清醒,你已凍過一陣,還讓我立刻就走罷!延一天,當他已延過一天——事實也延過二天了,所以明天此刻還是和此刻一樣的,而且外邊的事情待的緊,再不去,要被朋友們大罵了!放

我走罷,我立刻要去了。”“那麼去稟過媽媽一聲。”青年婦人這才正經地走到壁邊,收拾他底一隻小皮箱,一邊又

說:“我希望你一到就有信來,以後也常常有信來。”“一定的。”“我知道你對麵是殷誠;背後卻殷誠到事務上去了。”於是他向她笑了一笑,倆人同走出房外。母親沒有起來,他也堅囑母親不要起來。母親老了,又有病,

所以也就沒有起來,就在房內向房外站立著的他說,——老年的聲音在沉寂的深夜中更見破碎:“吃吃飽些走,來得及的,不要走太快,路多滑,燈籠點亮些。到了那邊,就要信來,你妻是時刻記念你的。要勤筆,不要如斷了線的紙鳶一般。身體要保重,這無用我說了。你吃飯去罷。”

兒子站著呆呆地聽過了,似並沒十分聽進去。這時婦人就提著燈去開了外門,她似要瞧瞧屋外的春雨,究竟落到怎樣地步,但春雨粉一陣地吹到她臉上,身上,她打一寒戰,手上的燈光搖了幾搖。狗同時跑進來,搖搖它底尾,向青年婦人繞了一轉,又對著青年嗚嗚的咽了兩聲,婦人底心實在忍不住,可是她卻幾次咽下她不願她底丈夫即刻就離別的情緒。以後是渺茫的,夜一般渺茫,夢一般渺茫,但她卻除出返身投進到夜與夢底渺茫裏以外,沒有別的羈留她丈夫底理由與方法了。

妻是無心地將冷飯燒熱,在冷飯上和下兩隻雞蛋。盛滿整整一大碗,端在她丈夫的桌上。——桌下是臥著那隻狗。青年一邊看表,一邊吃的很快。他妻三四次說:“慢吃,來得

及的。”可是青年笑著沒有聽受,不消五分鍾,餐事就完畢了。

倆人又回到房內,房內顯然是異樣地淒涼冷寂,連燈光都更黯

淡更黯淡下來了。青年想挑一挑燈帶,婦人說:“油將幹了。”“為什麼不灌上一些呢?”“你就走了,我就睡了。”“那麼我走罷。”青年伸一伸他底背,一邊又說:“那麼你睡罷。”“等一息,送你去後。”“你睡罷,你睡罷,門由我向外關上好了。”他緊緊地將他底妻擁抱著,不住地在她頰上吻。一個卻無力地

默然倒在他懷內,眼角瑩瑩的上了淚珠。“時常寄信我。”“毋用記念。”“早些回來?”“我愛,總不能明天就回來的。”一邊又吻著她底手。“假如明早趁不上輪船?”“在埠頭留一天。”“恐怕已經要趁不上了!窗外的雨聲似更大了!”“那麼隻好在家裏留一天?”他微笑,她默然。“你睡下罷,讓我走。”“你好去了,停一息我來關門。”她底淚是滴下了。“你睡下,我求你睡下;狗會守著門的。”他吻著她底淚,一個慢慢地將淚拭去了:“你去好了!”“你這樣,我是去不了的。”“我什麼呢?我很快樂送你去。”

“不要你送,不要。你睡下,好好地睡下,你睡下後我還有話

對你說。你再不睡下,我真的明天要在埠頭留一天了。”“那麼我睡下,你去罷。”妻掀開了棉被,將身蜷進被窩內。他伏在她底胸上,兩手抱住

她底頭,許久,他說:“我去了。”“你不是說還有話麼?”妻又下意識的想勾留他一下說:“是

呀,最後的一個約還沒有訂好。”“什麼呢?”他臉對她臉問:“萬一我這次一去了不回來,你怎樣?”“隨你底良心罷!你要丟掉一個愛一個,我有什麼法子呢!”“不是這個意思,我是問你你要怎樣,我決不會愛第二個人

的,你還不明了我底心麼?可是在外邊,死底機會比家裏多,萬一

我在外邊忽然死了,你將怎樣?”“不要說這不吉利的話罷。”“我知道你不能回答了!但我這個約不能不和你訂好。”“你去罷,你可去了,你不想去麼?”“我一定去的,但你必得回答我!”他撥撥她底臉;一個苦笑說:“叫我怎樣答呢?我總是永遠守

著你的!”一個急忙說:“你錯了!你錯了!你為什麼要永遠守著我?”“不要說了,怎樣呢?”“萬一我死了,——船沉了,或被人殺了,你不必悲傷,就轉

嫁罷!人是沒有什麼‘大’意義的,你必得牢記。”“你越來越糊塗了,快些走罷!”“你記牢麼?我真的要走了。”“你去罷!”可是他卻還是侵在她臉上,叫一聲:“妻呀!”別離的滋味是淒涼的,何況又是深夜,微雨!不過倆人底不

知次數的接吻,終給倆人以情意的難舍,又怎能係留得住倆人底形

影的不能分離呢!他,青年,終於一手提著小箱,一手執著雨傘,

在雨傘下掛著一盞燈籠,光黝黯的隻照著他個人周身和一步以前的路。他自己向外掩好門,似聽著門內有他妻底泣聲,可是他沒有話。狗要跟著他走,他又和狗盤桓了一息,撫撫狗底耳,叫狗蹲在門底旁邊。這樣,他投向村外的夜與雨中,帶著光似河邊草叢中的螢火一般,走了。

路裏沒有一個行人,他心頭酸楚地,惆悵地,湧蕩著一種說不出的靜寂。雖則他勇敢地向前走,他自己聽著他自己有力的腳步聲,一腳腳向前踏去;可是他底家庭的情形,妻底動作,層出不窮地湧現在他心頭。過去的不再來,愛底滋味,使他這時真切地回憶到了。春雨仍舊紛紛地在他四周落著,夜之冷氣仍包圍著他,而他,他底心,卻火一般,煎燒著向前運行。

“我為什麼呢?為個人?為社會? ——但我不能帶得我妻走,……不過這也不是我該有的想念,事業在前麵,我是社會的青年,‘別’,算得什麼一回事!”

這樣,他腳步更走快起來,沒有顧到細雨吹濕他底外衣。

1929年5月1日

遺.囑

在一間簡陋幽暗的房內,睡著一位喘息著她最後底微弱的呼吸的老母親。這時她向一位青年與一位少婦無力地問道:“兒呀,此刻是什麼時候呢?”

站在她床前的呆呆守候著她的青年與少婦,含著幾乎要滴下來的眼淚,低低哀咽地答道:“夜了,媽媽,已點上燈了!”

老母親沉寂著,深陷在她枯瘦而這時稍稍紅暈的臉頰上邊底眼球,帶著四圈的黑色皺痕轉了一轉。床前閃著燈光,房內是濃密地排列著死神底嚴肅的影,一種生命底末路底苦味震撼著青年夫婦底舌頭。一時,老母親微動一動身,似她底全副精神被遠處的二三聲犬吠所激發,所吸收。屋之四周是蕭條的,淒愴的,犬之吠聲似從夜底遼遠的邊疆上——另一個世界傳來一樣。她,喉嚨破塞地又同他倆問:“狗在那裏叫呢?”

“媽媽,沒有狗叫……”

她卻苦做一做臉:“我知道,我知道……”

她又力弱地止住了房內沉寂一息,媳婦低聲地問:“媽媽,你要喝一口茶麼?茶內放著薑的。”

她又搖一搖頭:“讓我閉閉眼罷,我底眼已看不清你們兩人了!”

於是青年就流下淚,而且低聲地啜泣起來。她卻又說:“你哭什麼呢?不要哭罷,我還有話對你講。你一哭,可以使我底心立時失去的。”

“媽媽,我沒有哭。”

青年又將淚收止住。他受著時光老人的拖拉,氣都不敢喘地。夜之畏追在四周,遠處又送來犬底吠。母親又急喘的低弱地說了一句:“狗好像叫在我的心上一樣呢!兒呀。”

“媽媽,我給你掩住耳朵罷。”媳婦說:“無用,無用……”

“那麼你想到什麼呢?媽媽!”青年問。

老母親卻又含笑了一笑,昂一昂頭,答:“第一,想到你過去的爸爸;第二,想到你現在的妹妹;第三,想到我以後的自己!”

“你還想這些做什麼呢?”

“因為我記念著這三件事。”

“我會代你記念著的,媽媽,你安心!”

老母親又靜默著,她底腦海中掀翻著許多風濤險惡的往事——她自己是在動蕩顛簸著:前麵是仇人底碧綠的眼睛在暗中閃光,明晃晃的刀在空中亂舞,狼一般的心齧著他父親底骸骨,血花高高地飛沾,好似巨浪潑到孤島的岩石邊一樣;犀利的爪牙就一齊屏息地向她家中投擲進來。“天地底變色呀!”她囈語似的說了一句,又沉默著。一回,她瞧見她親生的女兒的影子在門後流淚,蓬首垢麵的,一個十二三歲的弱小的女孩;她又裸露地跪在半夜的天井中,風霜之下哀呼她自己底哥哥與母親;她底心已如秋天的黃葉,身子

寸寸地被蟲豸咀嚼著;她難於捱過一時一刻的光陰,竟和小舟渡過

波濤洶湧的海洋一樣。於是她又輕輕地叫了一聲“女兒呀!”可是

青年與少婦不曾聽到。但忽然,她卻明了她自己底前麵,有一位牛頭,有一位馬麵,猙獰可怕的死之吏役,用鐵索掛在她底頭頸中,鐵銬穿在她底手上,向前麵,是有無數毒蛇的山穀。人們底頭是顆顆的被蛇齧去帶到大樹底頂上。這時,老母親狂呼了一聲,好似她已墮入了萬丈的深穀。青年立時搖著她,不住地叫:“媽媽!媽媽!”

“呀,兒呀,我還清楚的!”

她底枯燥的眼眶潤濕了!

“你又覺得怎樣呢,媽媽?”

老母親搖一搖頭,

“沒有什麼,不過自己慌得很……”

“有你親愛的兒子站在你麵前,媽媽!”

“還有你親愛的媳婦……”

老母親又苦笑了一笑,無光之眼向青年倆望了一望。同時,她

伸出她枯枝似的手,向空中顫抖地摸索。青年立刻問:“媽媽,你

要什麼呢?”“拿你們底手來。”一邊,她聲音稍稍用力地:“我此刻怎樣?”“媽媽底精神是很清朗。”“不,不,不過我此刻死不去,我很慌!”她氣喘地停一忽,

“你們也知道狗為什麼叫麼?它是叫鐵索的聲響和無常底影子呢!”“媽媽,不要說這話,媽媽是還會健起來的!”媳婦流淚地。老母親又氣喘地接下說:“不會了!死亦沒有

什麼,人總有一次要死的!不過帶著她生前的不甘心,到陰司去受

罪,真是一件最苦痛的事……”青年湊近她,低聲問:“媽媽,我會做的,你說什麼呢?”老母親點一點頭。“是的,可是在我死後,你第一件事做什麼呢?”

青年淒涼地低頭說:“領回妹妹來,你記念著的;而且領回以

後,不再放她回那家去了,我永遠保護她!”老母親仍點一點頭。“是的,可是在我死後。你第一件事做什麼呢?”青年呆著一忽,同時房內殺靜一忽,於是激昂地:“當先代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