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3 / 3)

爸……”

可是老母親還是點一點頭,隱晦而悲傷地說:“是的,你爸爸是枉死去了,你妹妹是受著苦的……不過,不過……”她枯燥的眼眶內底潤濕著凝結成淚了!繼續說:“不過我還記念著自己底死後!”

“媽媽為什麼要記念著這個呢?”青年嗚咽地。

“因為我怕有罪!”

她帶著淚的眼向青年射一射絕望的祈求的光。

“那麼媽媽要我第一件事做什麼呢?”

“你聽我這話做麼?”

“一定的!媽媽!”青年幾乎跪下去了!

“請和尚同道士來,給我超度一場罷!”

同時,她底淚是掉下了!她閉著眼繼續說:“聽我底話罷!

你爸爸底仇,仇人是逍遙複逍遙,逃在海港以外,誰能立刻找出他底影子,讓你去嚼著他底肉!你底妹妹呢,她當受苦不久,因為她底哭聲是立刻能奮起你底臂力的!……隻有我閉去兩眼底一刻,兒呀,是我最難過的關卡!我心傷碎,我將被碾壓在鐵輪底下……”

她底話繼續不上了,她底氣低弱了,她幾乎沒有聲音地最後說:“記著罷,讓我假睡一回……”

永久的安息之神揚起他底旗子,青年與少婦號哭了。在他倆底心上感到重重地壓迫,一種難於自製的情緒似乎不能分析他母親底最後的幾句話。他昏沉地,伏他底頭在他母親底屍體上,念想著此後第一件放在他眼前所要做的事。

1929年5月16日

希.望

李靜文吃過了晚飯,覺得非常無聊,陰悶的秋天一般的,走了兩圈天井又回到書桌前坐著。點著一支卷煙,嫋嫋的青煙是引他思想的:愛情,幸福,美麗,家庭,他回念了一周,於是又站起,輕輕地自說了一句:“還是密司脫劉夫婦那裏去坐一趟罷,”就走著出去了。

密司脫劉底妻有美麗的眼睛和頭發,這是他時常記著的;眼睛不在笑的時候也迷媚的,頭發卻細卷地披在頭後,他常對劉說:“要是我底妻有你底妻底這兩樣,無論她不識字,腳小,盡夠抵得過了!”

這時他站在他們底門外,他所謂幸福的家庭底門外。門是開著的,他卻沒有一直走進去,隻揀了陰暗的簷下,偵探似的暗看門內劉與他妻底行動。兩人正在吃飯,“真是一對鴛鴦呀,”他搖首。可是一個卻更顯出快樂,一個卻更顯出嫵媚,劉用五香燒肉拈在他

妻底碗上,他妻卻用這個拈到劉底口中,兩人推讓著,作客一般

地。一時,劉妻又奔到廚間,不知拿來了什麼,放在劉底麵前;又不知講了什麼,劉“哈”的一聲大笑了;——他幾乎也跟著失聲大笑了——飯噴上了菜和桌,劉妻拿出帕,稍稍慍怒地說:“三歲的小孩子一般,不好轉過頭去的麼?”劉應聲輕笑說:“我要嚼糊喂在你口子裏,看你怎樣?”簡直看影戲一般,使他忍不住了,就在門外,用掌啪,啪,啪的拍了三聲。

“那個?門外,嚇死人。”劉妻吃驚地探頭向外。李靜文卻氣餒地走進去,一麵說:“還

不是白眼看看人的我麼?”“李先生,你怎麼啦,不走進來。”“白鴿樣一對,我要賞鑒你們底幸福。”“笑話,笑話,幸虧我們沒有秘密呢!”他卻不待他們“請”,就坐下一把搖椅上,一邊說:“除接吻

外,都表現著了。”可是他們沒有說,匆匆吃完飯。女用人在旁收拾。這時劉遞煙卷給他,劉妻就擦洋火給他點上火。他一邊在點火

的時候,一邊眼睛看著她底眼,還橫上看了她底頭發。劉吸了一口

煙,就向他問:“你底夫人怎樣?消息——”“一點也沒有,一點也沒有。”他噴著青煙,搖搖頭。劉妻笑了一笑,接著說:“應當有一點了,李先生,你不肯告

訴我們麼?”“為什麼不肯告訴你們?孩子生出來是不會同他母親一樣黃頭

發,纏過腳的。”“冤枉,”劉說,“你總說她黃頭發,我看來是非常黑的。”“就是黃頭發也沒有什麼,外國女人底頭發豈不是比中國女人

底美麗麼?”劉妻不自足地接著說。

屋內稍稍靜一息,煙氣縷縷地輕擦著各人底鼻管。李靜文忽然歎息說:“算了算了,黃也算了,白也算了。”劉卻暗笑地興奮地說:“不會算了的,靜文,人底命運說不

定,轉變是非常快的。”同時他向他妻瞟了一眼。“你底父親真的到現在還沒有給你一封信麼?”“真的,三個月了。三個月前的來信,他明說不久懷愛夫要生

產了。”又吸了一口煙,“可是到現在還沒有消息。”“你自己計算計算月數怎樣呢?”“十四個月了,十四個月了,去年七月離家……”劉卻沒有等他說完,接著說:“一定有了意外了。”“什麼呢?”“難產也說不定。”“難產?”他興奮起來,“怎樣難產?莫非我妻死了麼?”“說不定。”劉冷冷的。“就是難產,父親也應該有信來。”“難產了,當然沒有信;空使你哭一場,什麼用?”稍停一

忽,“否則怎麼會沒有信?就是生下一個女兒,也是你底第一個女兒,你父親斷不會忘記告訴你消息的。隻有,隻有難產了,你夫人不幸犧牲了,那你再等一個月,消息還是不會自動傳來的。”

“是呀,”他底眼睛睜的大大的,從搖椅上站起來,又坐下。“莫非真的有什麼不測麼?”“事情有些可疑了,生理學上斷沒有十四個月還不生孩子的。”劉補充理由說。李靜文微蹙著眉,靜默一息,淒涼的說:“假如真的難產了,這怎麼辦?”劉又向他妻瞟一眼,——她隻是笑著坐著,沒有說一句話。——冷淡地譏笑般說:“假如真的難產了,那隻好另求別愛罷。”

這樣,李靜文卻又跳起來,好似無聊到這時是完全沒有了。提

高聲音說:“我雖不希望她死,可是她卻真的死了,那我未來的愛

的幸福,還有償補的機會罷!愛情底滋味怎麼樣,我一些沒有嚐到過;戀愛的滋味,新婚的滋味,我真夢似的將自己底青春送過了。一個完全不識字的她,上字會掉頭讀作下字的,不,簡直掉頭也讀不出來!使我何等苦痛呢?即如現在,生了孩子也不曉得,不生孩子也不曉得,劉,你看,隻要她能夠寫一個‘生’字,或生字上再寫一個‘已’字,幸福就增加不少了!我讀讀隻有‘已生’兩個字的一張信紙,也必不如現在這麼無聊,這麼寂寞。所以她由難產而死了我是不希望的;萬一她由難產而死了,劉,你想,那我……”

他沒有說完,劉底妻卻咯咯的笑個不住了。這時她問:“依你怎樣呢?李先生,你們男人底心理?”

“依我,”李怡然地說。同時他向壁上瞟了一眼,好像在這壁上他看出他理想的妻底美麗的影子。他就照著這影子,描摹出來地說道:“至少認得幾個字,會寫流暢的信的。也不要纏過足,穿上一雙高跟皮鞋。”

“頭發黃不要緊麼?”劉妻笑著問。

“給她燙一燙;總之,頭發黃是有個數的,我不知道怎樣惡運星,恰恰碰著鬼打臉。”

劉妻又問道:“還要怎樣呢?李先生。”

“自然和我住在一道。我底收入是可以供給一個愛妻過活的,隻要她不浪費,不買鑽石戒指,不買金鏈條,其餘,做件綢的粉紅色的衣服,都可以;那穿起來,我們同到影戲院去看看影戲,也使得別人眩眼,我也分沾著光輝的。”

“但是看了影戲回來,她卻對你發起脾氣來,你怎麼樣?”同時她向她默笑的丈夫看一眼,“我是常常和他看了影戲回來要鬧的。”

“劉?鬧?你們要鬧?”他驚駭地問劉,“我假如有像你這樣

的夫人,是會跪下去求她笑起來的。”

這樣,三人統統大笑了。“那麼,”劉說,“你禱告罷,禱告你底夫人已經難產死去了。”“這也不忍。不過她真的死了,我也不悲傷的,她太給我不滿

意了。”“你們男人底心理,我現在懂得了。”劉妻轉過頭說。“你不要說這樣話,”他起勁地,“假如我底妻是和你姊妹,

那我一定會和她同死的!同生同死!”劉妻微笑了:“奴婢一般地侍奉她麼?”“上帝一般的侍奉她。”李靜文應聲說。“那做你底夫人真有幸福。”“不過描寫在天國中!劉,你以為是麼?雖則人間也存在

著的;有時跑馬路,洋車上,汽車上,見到不少的天仙似的姑娘,——活潑,嫵媚,動人,妖豔,輕盈的微笑,迷魂的眼色,可是誰底妻呢?誰底幸福與誰底極樂園?我,我,一個結過舊式的女子的婚底人,妻又是小腳而不識字的,簡直不能同她在街上玩,真悲傷,一想到這裏,……劉,你為什麼不響呢?你笑什麼?”

李靜文竟嘮嘮叨叨地說了。這時,劉答:“此後你不悲傷了,希望來了。”“還有什麼希望。”他仰睡在搖椅上,搖著,歎息的。劉說:

“因為你不滿意的人上帝帶她回去了,在這次的難產,一定的。”他繼續著搖,同時向劉底妻看一眼,叫道:“夢,夢。”“你寫封信去間接的打聽一下罷,假如真的起變故,可以積極

進行以後底。”同時劉妻說:“假如真的起變故,你一滴淚也不流麼?”“流淚是假的。”“那你為什麼和她生著孩子呢?”

三人底目光互相關照了一下。

“誰知道,問造化去罷。”

劉妻又笑說:“所以做你底夫人真冤枉!”

“同時我也冤枉了,你們女人總是幫著女人說話的。”

“因此,”劉笑說,“男人還是幫著男人,我勸你趕緊禱告罷。禱告你舊的夫人難產死了,希望在你新的來,走近你,偎近你,洗雪你底冤枉。”

“完了完了,不說空話了,”同時他向門外望了一望,似有他新的美麗姑娘進來一般,但門外底陰影仍留住他底眼光,“我要回去了,寫封信,切實去問個明白。”

他站起來,雖則劉和劉底妻再三要他再坐一息,再談一息,而他終於開步走了。

路相隔是近的,可是他思想卻奔跑的很遠很遠。他一回愁著,一回又笑了;一回追想起舊式婚姻的憎恨,一回又演現出新的夫人底美豔了;生活的單調,幸福的失落,他輕輕歎息說:“希望,希望,轉機就在這一著了。”同時他跨進寓裏他自己底房門,向桌上一看,紅色的長方的信,箭一般射入他眼內,他急忙拿起一看,不錯的!是家書,他父親底親筆!他急忙拿剪裁了封口,一邊心裏想願——在這封信內所封藏著的:“汝妻不幸,一產病故!”

唉,沒有人知道他那時底心境和急促!他抽出信紙來,目光如電閃似的讀:“吾兒靜文:三月前汝妻安然養下一子,肥白可愛……”

“唉!”他極樂地歎息了,又極悲地笑起了。他不願讀下去了,撚著這封信,臥倒在床上,自語的,空虛而失望。

“算了算了,戀愛,幸福,美麗,夢想,一切完了!”

1929年6月21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