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這件事,祖母十分的難過,覺得很對祖姨不住。現在祖姨是更不能回家了。隻好緊鎖著雙眉,在我們家裏做客。不到兩年,便鬱鬱的很可憐的死去了。而比她先死的還有五叔!
五叔身體本來很細弱,自涉水上岸之後,便覺得不大舒服,時時的夜間發熱,但他怕祖母擔心,一句話也不敢說。沒有一個人知道他有病。後來,又迭次的帶病出去,為祖姨的事而奔走各處。病一天天的深,以至於臥床不能起。祖母祖父忙著請醫生給他診看,然而這病已是一個不治的症候了。於是到了一個月後,他便離開這個世界了。他到臨死時,還是溫厚而穩靜的,神智也很清楚。除了對父母說,自己病不能好,辜負了養育的深恩而不能報,勸他們不要為他悲愁的話外,一句別的吩咐也沒有。他如最快活的人似的,平安而鎮定的死去。祖母至今每說起五叔死時的情形,還非常的難過。她生平經過的苦楚與悲戚也不在少數了,祖父的死,大姑母的死,二叔的死,父親的死,乃至剛生幾個月的四叔的死,都使她異常的傷心,然而最給她以難堪的悲楚的,還以五叔的死為第一!在她一生中沒有比五叔的死損失更大了!她整整的哭了好幾天。到了一年兩年後,想起來還是哭。到了如今,已經二十多年了,說起來還是黯然的悲傷。她見了五叔安靜的躺在床上,微微的斷了最後的一口呼吸時,她的心碎了,碎成片片了!她從此,開始有了幾根白發,她從此才吸上了鴉片!
祖母常常如夢的說道:“要是五五還在,如今一定娶了親,並已生了孩子了!且孩子一定是已經很大了!”她每逢和幾個媳婦生氣時,便又如夢的歎道:“要是五五還在,娶了劉小姐,怎麼會使我生氣呢!”她還常常的把她所看定的一房好媳婦,五叔的假定的媳婦劉小姐提起來,說道:“這樣又有本事,又好看,又溫和忠厚的,又孝順的媳婦,可惜我家沒福娶了她過來!不知她現在嫁給了誰家?一定已有了好幾個孩子了。”
她時時想替五叔過繼一個孩子,然而父親隻生了我一個男孩子,幾個叔叔都還未有孩子;她隻好把我的大妹妹,當作一個假定的五叔的繼子,俾能在靈牌上寫著:“男○○恭立”,且在五叔生忌死忌時,有一個上香叩頭的人。每當大妹妹叩完了頭立起來後,祖母一定還要叫道:“一官,快過來也叩幾個頭,你五叔當初是多麼疼愛你呢!”
前幾年,我和三叔同歸到故鄉掃墓時,祖母還曾再三的囑咐我們,“要在五五墓前多燒化一點錫箔。看看他的墓頂墓石還完好否?要是壞了,一定要修理修理。”
我們立在蔭沉沉的鬆柏林下,看見麵前是一堆突出地上的圓形墓,墓頂已經有裂痕了,裂痕中青青的一叢綠草怒發著如劍的細葉。基石上的宇,已為風雨所磨損,但還依稀的認得出是“亡兒春荊之墓”幾個大字。“墓客”指道:“這便是五少爺的墓。”我黯然的站在那裏。夕陽淡淡的照在鬆林的頂上,烏鴉呀呀的由這株樹飛到那株樹上去。
山中是無比的寂靜。
1927年8月13日寫於巴黎原裁1928年遠東圖書公司版《家庭的故事》
趙太太
八叔的第二妻,親戚們都私下叫她做趙媽——太太,孩子們則簡稱之曰趙太太。她如今已有五十多歲了,但顯得還不老,頭發還是青青的,臉上也還清秀,未脫二三十歲時代的美麗的型子,雖然已略略的有了幾痕皺皮的折紋,一雙天足,也還健步。她到了八叔家裏已經二十年了,她生的大孩子已經到法國留學去了。她是一個異鄉人,雖然住在福州人家裏已經二十年了,而且已會燒得一手好的福州菜蔬,已習慣於福州人的風俗人情了,但她的口音卻總還是帶些“外路腔”,說得佶倔生硬,一聽便知她並不是我們的鄉人。除了她的不能純熟自然的口音外,其餘都已完全福州化了,她幾乎連自己也忘了不是一個福州人。這當然難怪她忘了她的本鄉,因為二十年來,她的四周都是福州人圍繞著,她過的是福州人的生活,聽的是福州人的說話,而且二十年來她的故鄉也不曾有一個親屬,不曾有一個朋友和她來往過。她簡直是如一個孤兒被棄於異鄉人之中而生長的一樣。她之所以成為八敘的第二妻,其經曆頗出於常軌之外,雖然至
今已經是二十年了;雖然她生的大孩子都已經到法國留學去了;然而她為了這個非常軌的結合,至今還為親友間的口實談資。
當和她同居的時候,八叔並不是沒有妻。八嬸至今還在著,住在她自己生的第一個孩子四哥的家裏。所以八叔和她的結合,並不是續弦,卻又不是妻。講起他們的結合來,卻又不曾經過什麼舊式的“拜堂”、新式的相對鞠躬、交換戒指等等的手續,隻是不知在哪一天便同居了,便成了夫妻了,便連客也不曾請,便連近時最流行的花一塊半塊錢印了一種“我們已經於○月○日同居了”的報告式的喜帖也不曾發出。象這樣簡單的非常軌的結合,在現在最新式的青年間也頗少見,不要說在二十年之前的舊社會中了。所以難怪至今還為親友間的口實談資。
他們的結合之所以至今還為親友間的口實、談資者,至少還有另一個原因。這便是因為她出身的低微。她不是什麼名門的閨秀,也不是什麼小家的碧玉,也不是什麼名振一時的窯姐,她隻是一個平平常常的鄉下人,一個平平常常的被八叔家裏所雇傭的老媽子。她也已有了一個丈夫,正如八叔之已有了妻一樣。所不同的是,八叔和她結合,不必經過什麼手續和八嬸解決問題,而她則必須和她丈夫辦一個結束,聲明斷絕關係,婚嫁各聽其便而已。據說,她是一個童養媳,父母早已死了。她夫家姓趙,所以大家至今還私下管著喚她做趙媽——太太或趙太太。每逢親串家中有喜慶婚嫁諸大事的時候,她便也出來應酬,儼然是一個太太的身價。然而除了底下人之外,沒有一個人曾稱呼她為某太太的。他們見麵時,都以“不稱呼”的稱呼了結之。譬如,她向四嬸告別時,便叫道:“四太大,再會,再會。”四嬸卻隻是說:“再會,再會”,而她之對二嬸便要說道,“二嬸嬸,再會,再會”了。再譬如二嬸前幾個月替元蔭續弦時,她曾一個個的吩咐老媽子去叫車,或已有車的,便
叫車夫點燈侍候,當一班客人要散時,她叫道:“張媽,叫四太太
的馬車夫點了燈,酒錢給了沒有?”或是說:“太太要走了,快去叫車夫預備”之類,隻是輪到了趙媽——太太,她便隻是含糊的叫道:“張媽,叫車夫點了燈。”而張媽居然也懂得。這個“不稱呼”的稱呼的秘訣,真省了不少的糾紛,免了不少的困難,而在麵子上又不得罪了趙媽——太太。
趙媽太太也自知她在親串間所居的地位的尷尬,所以除了不得已的喜慶婚喪的應酬外,無事決不踏到他們的門口。她很自知不是他們太太們的伴侶。她隻是勤苦的在管家,而這個家已夠她的忙碌了,而在她自己的家中,她是一個主人翁,她是被稱為“太太”的。她是蘇州的鄉下人。她丈夫家裏是種田的農戶。因為她吃不了農家粗作的苦,所以到上海來“幫人家”。有人說,蘇州無錫的女入,平均的看來,都是很美好的,即使是老太太或是在太陽底下曬得黑了的農家女,或是醜的婦女,也都另具有幾分清秀之氣,與別的地方的女人迥不相同。所以幾個朋友中間,曾戲編了一個口號道:“娶妻要娶蘇州人。”有一個蘇州的朋友說,所謂自稱為蘇州人的,大都是冒籍的,不是真的蘇州人。別地方的人聽不出她們口音的不同,在蘇州人卻一聽便辨其真假。
說到口音,蘇州的女人似乎也有獨擅的天賦。她們的語音都是如流鶯輕囀似的柔媚而動聽的,所謂吳儂軟語,出之美人之口,真不知要顛倒了多少的男子。即使那個女人是黑醜的,肥胖的,僅聽聽她們的語聲也是足夠迷人的了,較之秦音的肅殺,江北腔的生硬,北京話的流滑而帶剛勁者,真不知要輕柔香膩到百倍千倍。
這都是閑話,但趙媽——太太卻是一個道地的蘇州人,而且是一個並不醜的蘇州女人,也許,僅此已足使八叔傾倒於她而有餘了。她再有什麼別的好處,那是隻有八叔他自己知道的了。但她之所以使八叔對於她由注意而生憐生愛者,卻也另有一個原因。
八嬸是很喜歡打牌的,往往終日終夜的沉醉於牌桌上,完事也不大肯管。這也許是一種相傳的風尚,還許竟是一種遺傳的習性,凡是福州人,大都總多少帶有幾分喜歡打牌的脾氣的。沒有一個人肯臨牌而謙讓不坐下去打的,尤其是閑在家中沒有事做的太太們。她們為了消遣而打牌,愈打便愈愛打,以後便在不閑時,在有事時,也不免要放下事,拋了事去打牌了。八嬸便是這樣的婦人中的一個。當八叔到上海來就事,初次把她接來同住時,她因為熟人不多,還不大出去打牌。後來,親串們一天天的往來的多了,熟了,——不知福州人親戚是如何這樣的多,一講起來,牽絲扳藤,歸根溯源,幾乎個個同鄉都是有戚誼的,不是表親,便是姻親,——便十天至少有五六天,後來竟至有七八天,出去打牌的了。下午一吃完飯便去,總要午夜一二時方回。八叔的午飯是在辦公處吃的,到了他回家吃晚飯的:已是不見了八嬸,而晚飯的菜,付托了老媽子重燒的,不是冷,便是口味不對。八叔常常的因此生氣,把筷子往桌上一擲,使出去到小館子裏吃飯去了。到了他再回家時,八嬸還沒有回來,房裏是冷清清的,似乎有一種陰鬱的氣分。最小的一個孩子,在後房哭著,乳娘任怎樣的哄騙著也不成,他隻是呱呱的哭著。大孩子又被哭聲驚醒了,也吵著要他的娘。八叔當然是要因此十分的生氣,十分的鬱悶了。有一次,她方在家裏邀致了幾個太太們打牌,正在全神貫注著的時候,而大孩子纏在她身邊吵不休,不是要買糖,便是要買梨,便是告訴母親說,小丫頭欺侮了他。八嬸有一副三四番的牌,竟因此錯過了一搭對子沒有碰出,這副牌還因此不和。這使她十分的生氣,手裏執了一張牌,她也忘了,竟用手連牌在他頭上重重的撲敲了一下,牌尖在額角上觸著,竟碰破了頭皮,流了一臉的血。她隻叫老媽子把他的血洗了,用布包起,她自己連立也不立起來,仍然安靜的坐著打牌。孩子是大聲的哭著。八叔正在這時回來了,他見了這個樣子再也忍不住生氣,但因為客人在著,不便發作。到了牌局散後,他們便大鬧了一場。八叔對於她更覺得灰心失意。
舊的老媽子恰在這時辭職回家了,趙媽便由薦頭行的介紹,
第一次踏進了八叔的大門。她做事又勤快,又細心,又會體貼主人的心理。試用了兩三天之後,八嬸便決意,連八叔也都同意,把她連用下去。她把家事收拾得整理得井井有條,不必等到主人的吩咐,事情已都安排得好好的了。八嬸很喜歡她,不久便把什麼事都委托給她了。八叔也覺得她不錯。自她來了之後,他才每晚上有熱菜吃,有新鮮的菜吃。他從此不再到小館子裏去。她做了菜,總是一碗一碗,燒好了便自己端了出來。菜燒完了,便站立在桌邊,侍候著八叔添飯。有一次,她端了一碗滾熱的湯出來,一個不小心,湯汁潑濺了一手,燙得她忘記了手上端的是一個碗,竟把它摔碎在地上了。八叔連忙由飯桌上立起來,去問她燙傷了手沒有。她痛得說不出話來,隻點點頭。他取了一瓶油膏,一卷紗布,親自動手替她包紮。她的手是如此瑩白可愛,竟使八叔第一次感到了她的美好。她的手執在八叔的手裏,她臉上微微有些紅暈,心頭是樸樸的跳著。誰知道他們是在什麼時候有了關係的,但從這個時候之後,他們似乎發生有一種親切的情緒。八叔再也不幹涉八嬸打牌的事;有時她不出去打牌,他還勸誘她到哪一家哪一家去,且晚上她再遲一點回來,他也決不象往日那樣的板起臉孔來對她。也許他還希望她更遲一點回來更好。如此的不知經過了幾個月,也不知在什麼時候,他們間的關係乃為八嬸所覺察。總之,八嬸是知道了他們之間的關係了。她對八叔大吵了一次,且立刻迫著要趙媽卷鋪蓋走路。趙媽羞得隻躲在房裏哭泣。八叔也一點不肯讓步。結果,不知他用了什麼方法,八嬸乃竟肯不讓趙媽走路了。而他們間的關係,至此乃成為公開的秘密,親戚之間竟沒有一個人不知道這事的了。
我們中國的家庭,是最會忍垢合穢的,什麼難解決的問題,到了我們中國的家庭便都容容易易的解決了。譬如,一個男人在他的妻之外,又愛上一個女人了,而且已經娶了來,而且儼然是一個太太了。無論在哪一國,這件事都是法律人情所不許的,他至少要犧牲了一個太太。而在我們的家庭裏,這件事卻有一個兩全的方法,便是說,他是兼祧的,可以允許他要兩個妻,而這兩個妻便是“兩頭大”,這不是一個很好的解決方法麼?再有,男人在外地又娶了一個小家碧玉或窯姐了,他家裏的妻乃至家裏的上上下下,連親戚朋友,都當她是一個妾,說是老爺在外麵娶了一個妾了,然而其實卻是一個妻,在外地的家庭裏沒有一個人不稱她為太太的。眼不見為淨,家裏的人隻好馬馬虎虎的隨他如此的過去了。這不又是一個很好的解決方法麼?這就叫做不解決的解決。比起上麵所說的什麼兼祧兩頭大,還覺得彼未免是多事。這乃是中國家庭製度底下的一個絕大的發明,是鬼子們所萬不能學得來的。而今,八叔與趙媽的關係,便也是采用了這個絕大發明,即所謂不解決的解決的方法來解決的。然而這個風聲是藉藉的傳到外麵去了,不僅是流傳於親串之間了。甚至連趙媽的丈夫也知道了這事了。在家庭間可以用了不解決的解決方法來解決一切問題,而在這個與外人有關的問題上,這個絕妙的方法卻不便應用了。不知道他從什麼地方知道了這個消息,也不知道有什麼人在他背後激動挑撥,他一來便迫著要帶趙媽回家。趙媽躲在後房,死也不肯出來見他,還是別一個仆人,出來回他道: “趙媽跟太太出去打牌了,要半夜才能回來呢,請明天再來吧。”她丈夫才悻悻的走了。
她丈夫是一個鄉農,是一個十足的老實人,說話也是訥訥的說不出口,腦後還拖著一根黑烏的大辮子。他一進門便顯然的迷亂了,隻訥訥的說道:“請叫趙媽出來說話,我有話說,我要叫她卷了鋪蓋回家,不幫人家了。”當然,誰都知道他是聽得了這個消息而來的。在這天,整天的,趙媽躲在後房床上哭著,心裏一點主意也沒有,八叔也如瞎了眼的小鼠一樣,西跑東攢,眉頭緊皺,也想不出一個好方法來。八嬸很不高興的咕絮著道:“叫你早辦這事,你老是不肯辦,現在好了。看你用什麼法子去對付他丈夫,這事本不應該的!他上公堂一告狀,看你還有什麼麵子!”
八叔一聲不響的聽著她的咕絮。她當然私心裏是巴不得趙媽的丈夫真的能把趙媽帶走,然同時,看見八叔那末焦慮愁悶的樣子,又覺得很難過。這矛盾的心理,是誰都覺得出的。
“今天對付過去了,他明天還要來呢。這樣幹著急有什麼用?應該想想方法才好。這事好在親友們也都知道了,何不找他們來商量商量呢?”八嬸憐憫戰勝了嫉妒的舒徐的說道。
八叔實在無法,隻好照了她的提議,叫徐升去請二老爺和劉師爺來。二叔和劉師爺都是八叔的心腹好友,劉師爺尤其足智多謀,慣會出主張,一張嘴也是鋒利無比,仿拂能把鐵石人的心腸也勸說得軟化了一樣。他們來了,八叔自己不好意思說什麼,還是八嬸一五一十的把趙媽的丈夫來了要帶她回去的事告訴了他們。
二叔道:“這當然是他聽見了風聲才來的了。要買一個絕斷才好。這樣敷衍著總是不對,保不定哪一時便會發生事端的。”
八嬸道:“可不是!被他告一狀才喪盡體麵呢!”
劉師爺想了半天,才說道:“他明天來時,除非和他當麵說明了,八爺當然不必出去見他,趙媽也仍然躲一躲開。他們鄉下人要的是錢,肯多花一點錢,這件事總是好辦的。”
這件事完全委托了二叔和劉師爺去料理。第二天,趙媽的丈夫又來了,是二叔他們去見他。他原是不大會說話的,但聽完了劉師爺的一席帶勸,帶調解,帶軟嚇,為八叔作說客,而又似為他,趙媽的丈夫,設策劃計的話,心裏顯然的十分的躊躇。臨走時,卻隻是說道:“這是不成的,我要的是人!”他們第二次不知在什麼地方見麵談判,總之,趙媽的丈夫卻不再到八叔的家裏來了。過了三四天,二叔和劉師爺笑哈哈的走來對八叔說道:“恭喜,恭喜,事情都了結了!想不到一個鄉下人倒不大容易對付。”八嬸道:“要叫趙媽出來向二叔和劉師爺道謝呢!”
當然,這個和局,總不外於拚著用幾百塊錢,給了趙媽偽丈夫,叫他寫了絕斷契;這些錢在名義上當然說是給他作為另娶一位妻房之用的了。但這樣的一解決,趙媽的地位,在家庭中似乎驟增了重要。她不再是一個名義上的老媽子了,雖然在事實上還是如前的燒菜侍候著老爺。老媽子另外找到了一個。她的臥房搬到了一間好的房間裏來,她也坐在飯桌上和太太、老爺一同吃飯了。不久,她便生了一個男孩子。如此的,這個家庭,用了不解決的解決方法,竟是一年兩年的相安無事下去。但這不過是表麵上的,在裏麵,那家庭的暗潮是在繼長增高著。家庭的實權,一天天的移到趙媽的身上來。八嬸幾乎在家庭中成了一個附庸的分子,有飯吃,有牌打,有房子住,有月例錢用,其餘的便都用不著她管了。她當然是很嫉妒,很不平,很覺得牢騷的。但她是一個天生的懦弱人,雖然很會吵嘴,卻不敢於有決絕的表示。兼之,趙媽的手段又高明,籠絡得她也無以難她。如此的,這個家庭,在不絕的暗裏衝突,在牢騷、嫉妒,在使用心機的空氣中,一天一天,一月一月,一年一年的度過去。中間,八嬸曾回到故鄉的母家去了幾次。一去總要一二年才複回。在這個主婦缺席之時,起媽的權力便又於無形中增長了起來。家裏的底下人,居然也稱她做太太了。八嬸的孩子們都已經成人了。大孩子,二哥,已經由日本歸國,娶了親,在交通部裏辦事了。二孩子三哥,則在比利時學著土木工程。他們對於父親和趙媽的行動,都不大滿意。而二哥便把八嬸接到了北京同住,不再回到上海來。而趙媽生的四哥也已成人了,在上海娶了親,生了一個孩子,且已到法國留學去了。如此的,這個家庭是分成了兩截,北京一個,而上海又是一個。上海的一個已完全成了趙媽的,孩於是她的,媳婦是她的,孫子也是她的。有什麼親串間的喜慶婚喪,她便也被視為八嬸的替身,出去應酬赴宴。而親串們在背後便都喚她做趙媽——太太,而當著她的麵,則以“不稱呼”的稱呼方法去招呼她。
1928年9月9日寫於巴黎
汨羅江
汨羅江的水,漲得比往年都高。瘦骨頭似的嶙峋的灘石,都被隱沒在江水中。遠遠的望過去,疾流的水,處處的激起一團團的白色的浪花;本地人和打魚的漢子們都熟悉的知道,那些有白浪花的地方,就是很高巉的江中岩石的隱伏處,往來的船隻,碰上了就會粉身碎骨。在瘦巉巉的江岸邊,滿布著鐵黑色的石塊,那些石塊鑲嵌在鮮紅色的泥土上麵,一紅一黑襯托得異常豔麗,活象一個紅裝豔豔的少女,穿了一身大紅衣,衣上點綴著不規則的大黑點子的花紋。翠綠色的蘭草,肥茁茁的一叢叢的滋長在紅土上麵,也就象少女的紅衣上,綴上了一條狹長的綠色的花邊,越顯得她的打扮的俏麗。
江邊站著許多老樹,有木蘭,有桂樹,有蒼鬆,有古柏。薜荔攀緣在這些樹幹上,迎風晃動著有光澤的翠生生的綠葉。
天氣是晴朗的。好幾天不曾下雨了,開始顯得有些悶熱。從江邊升起的水蒸氣裏,夾雜著香革、香木的氣味,濃烈而甜蜜的熏人欲醉。是剛入二月的孟春的季候。
屈原,這位多憂的身材瘦削的詩人,一清早的就在江邊上散步。他雙眼深凹進去,顯得疲勞,然而還奕奕發光。看來,他昨夜又是失眠一夜了。他拉散著秋霜似的疏疏的白頭發,幾綹長須,飄拂在胸前,象雪白的蠶絲,襯托在他的青色的衣袍上麵。
他住在這裏已有好幾年了。他老是一清早就在江邊上散步,無目的地走著,走著。有時,嘴裏在吟誦些什麼,還不時發著歎息。他顯得孤獨,也顯得嚴肅。但這一帶的老百姓們對他是親切的;他們尊敬他,覺得他是可親可愛的,是他們當中的一個。他常常的幫助他們,一點也沒有貴族的架子。他也下地種稻,割穀。他參加他們的迎神賽會,還寫了些新鮮的歌辭兒,教給當地的巫覡們歌唱。那些歌辭兒是那末新鮮,象新出水的荷花,在晨光中開放著大嘴的那末新鮮,又是那末漂亮,那末親切,配合著他們所熟悉、所喜愛的漫長而剛勁的調子,象柔絲,又象鋼鞭似的,直打中他們的心坎兒,纏繞著不去。是他們的生命的一部分,是和他們的生活結在一起,打成一片的。老幼男婦,慚慚的都學會了唱,在田裏插秧時唱著;在揮動著鐮刀,喜悅的割下黃澄澄沉甸甸的稻子時唱著;在立在門前看牛羊閑散的從牧地裏歸來的時候唱著;在冬天農閑,闔家團聚著閑嗑牙的時候唱著。一個人唱著,大夥兒便都聚了攏來不由自主的和著。屈原有時站在那裏聽著,微笑著,緊鎖著的雙眉也暫時的鬆解開了。這些歌,使他們更喜愛他們的美麗的家園,他們的美麗的土地,他們的芳香的草與木,以及他們的與生俱來的一切。他們使這些勤勞勇敢、樸實聰明的農民們更滋長著愛楚國的心。那調子是那末親切而熟悉,是那末清麗而懇摯。那楚歌,宛轉而剛勁,漫長而雄健,正和楚國的人的性情相融合在一起了。
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
(我長久歎息著而流眼淚啊,可憐人民的生活多災多難)——《離騷》
他們唱到這裏的時候,不由自主的流下熱淚來。還有誰象他這樣的能夠想到他們的痛苦與災難呢?
當地的貴族地主們,和他們的狗腿子們,除了搶走了他們辛苦收獲的黃金色的穀粒,搶奪去他們的肥敦敦的牛羊,要他們去造房屋,修車輛,還要抽去鄉中的壯丁們去打仗之外,還有誰來問問他們的寒暖疾苦呢?他們第一次聽到了這樣的同情的話兒,怎能不感到熱淚橫流呢?
這二十多年來,楚國的人民也夠痛苦了。他們受盡了種種的災難。照例的橫征暴斂之外,更加上連年的戰爭,連年的失敗,更加上權臣惡吏們的額外的貪贓求利,全不顧人民的死活,取之盡珠璣,用之如泥沙。朱門裏笙歌鼎沸,鄉村裏呼饑號寒。老百姓們衣不蔽體,貴族們打紛得渾身上下都是錦繡,還出奇出怪的時行什麼狹窄窄的細腰,把壯健的少女們活生生的逼得不敢多食,弄得臉黃肌瘦,甚至餓得死去。
政府裏的人們,包括懷王和現在的王爺在內,整天的受秦國的愚弄,今天講和,明天打仗,一會兒聯齊反泰,一會兒又是聯秦絕齊,主意老拿不定,總是吃了大虧,打著敗仗。懷王被秦人騙進了武關,死在那裏。他的屍身送回國的時候,老百姓們是又恨又憐。他的兒子,現在的王爺,不想替他父親報仇,過了不久,反而迎娶了秦王的女兒做妻子。他相信如狼似虎的秦人,聽任他們的擺布。在全國人民咬牙切齒的痛恨秦人的時候,他卻反向敵人求親取媚,自己以為從此可以高枕無憂,和那些大臣們整天的歌舞取樂,絲毫不作防備。
老百姓們吃了大虧之後是不會忘記的。在二十多年前,懷王起兵去攻擊秦國,被秦殺得大敗而回,死了八萬多人,將軍屈匄也被俘虜去了,整個漢中的一大片的地方也被秦人占領了。哪個地方沒有哭兒、哭夫、哭父的人;誰死了親人不想報仇!那勇敢剛強的楚人,便自動的紛紛報名投軍。懷王的軍隊又壯大起來。第二次攻秦出兵的時候,軍心便大為不同。在藍田的一戰,幾乎成了大功。不料被魏兵抄了後路,又隻好退了回來。諸侯們欺悔楚國的逐漸的衰弱下去,又合兵來攻。那一仗,楚兵又大敗虧輸,大將唐昧也被殺了。
汨羅江邊的好些村莊裏,十家就有八家是喪失了他們的親生兒子,他們的丈夫和養家的父親的。孩子們長大了,母親們天天在告訴他們父親是怎樣死去了的。他們心裏的仇恨,和年齡一同的成長。少年們自動的結成團體,在下地栽種之外,得空就練武,人人節省下來錢,來打造兵器,人人有把劍佩在身旁,長長的矛戟,強的弓,鋒利的箭,也家家都有儲備著。
屈原來到了這裏,他從酒酣色醉的郢都移居到這個地方,是第一次和那末勤勞勇敢的老百姓們接觸。初初有些不慣,顯得生疏,但空氣是那末不同,仿佛從悶熱的破屋子裏逃到空氣新鮮的園苑中似的。他,一個忠貞的愛國的詩人,便自然而然的深深的愛上了這些剛強的愛國的老百姓們。他成為他們當中的一個。其初也和他相當疏遠,但不久,樸實忠誠的農民們便開始喜歡他,不當他是一個外邊來的人,他對他們講說古今的故事,天下的大勢,讓他們懂得了不少的東西。他們比處處關心著他的生活,見他整天的憂鬱發愁,便常常的想法子來寬解他。老頭子們常常去找他閑聊天,孩子們也時時的牽著他的手,要他到田地裏,或江邊上去,采擷香草野花。
這一天,他一清早便在江邊散步,孩子們還沒有出門。他無目的地懶散的走著。自己覺得歲數一天天的大了,精神越來越不濟,頭發越來越稀少,今天早上用木梳梳理的時候,就落了好幾十根白發下來。晚上上了席,總是輾轉反側的睡不著。想前想後,
一樁樁的故事都在心頭上翻騰著,象白老鼠在踏輪子似的,一刻也
不停。他想著懷王的糊塗,無故的聽信了上官大夫的讒言,把自己疏遠了。他滿懷的忠忱與冤屈,沒法子表白。朝政是一天天的壞下去。外交政策一點也把握不定。內政是亂得一團糟。貪官汙吏壓迫得老百姓們饑寒交迫,怨怒得隻想爆發。懷王輕信了秦國的間諜張儀的話,和齊國絕了交。受了欺騙之後,又憤怒的出兵去攻打秦國,結果是大敗而歸,楚國從此衰弱下去。他完全明白秦國那一套詭計,但他沒有一點兒機會來向懷王勸諫,隻是東奔西跑的求人代向懷王進諫。誰也沒有理他。直到兵敗之後,懷王才想起了他,又把他招回朝廷。他極力主張和齊國聯歡結好。懷王就派他出使到齊國去。在他離開朝廷的當兒,秦國怕楚、齊又要聯合起來,連忙派人來說,要還給楚國的漢中地方,彼此講和。糊塗的懷王,一心隻記著張儀的仇恨,他不要漢中地方,隻要張儀。張儀來到了,又聽信了靳尚和寵愛的妃子鄭袖的話,輕輕易易的放了他回去。張儀一走,屈原就回來了。他知道了這事,氣得隻跳足。“如何能放虎回山?”
懷王也後悔起來,連忙派兵去追趕張儀時,他已經走得遠了。
秦昭王娶了楚國的王族的女兒,借著親戚的關係,要請懷王和他相見。懷王很高興,也要惜這個機會,和秦國交好。他準備著要動身。屈原勸他道:“不能去的!秦是個虎狼之國,絕對不要相信他們的話。千萬不要去!”
但懷王的小兒子子蘭卻勸他去,說道:“有這個好機會和秦國交好,為什麼不去呢?”
沒主見的懷王到底糊裏糊塗地去了。果然被扣留在那裏,抱著一腔的憤怒而死去。
他的大兒子熊橫繼承他做了楚王,倒叫子蘭當政,做了令尹。子蘭討厭屈原的多話,又怕他再出來當權,便天天向熊橫說他的壞話,又指使上官大夫向熊橫說,屈原做了好些詩歌在譏罵國王。熊橫被他們這一批人所包圍,見了屈原便也如眼中之釘似的,一天也容不了他,便把他驅逐出朝廷,叫他住到汨羅江邊去。
屈原在這江邊已經住了幾年了。他從過往的旅客們的嘴裏,知道朝廷的政治越發鬧得不象樣子。那些當權的人,整天的隻知道貪汙作樂,一點遠見也沒有。又捧抬著熊橫,叫他向秦國求親,做了秦王的女婿。信任著秦人,依靠著秦國的勢力,半點兒也不作防備。
屈原明白得很,這樣的鬧下去,非弄到亡國不可。但他有什麼辦法來救這可愛的國呢?來保全這可愛的國土不受秦人的侵入呢?他天天的在想著,念著,在憂傷著。見到老百姓們的被壓迫,受苦難,被榨取得那末殘酷,而民心還是那末激昂慷慨,大有作為。他熱愛這些樸實勇敢的人們,他到了這裏,才真正的發現了可愛的祖國裏的真正可愛的人們。
但有誰來率領他們呢?他自己是已經衰老了。他隻能把一腔的忠憤,向他們傾吐著,向他們殷勤的談著,說著,歌著,唱著,把忠貞愛國的火種傳插著。但他自己是沒有氣力來率領他們了。
從郢都來的每一個消息,都使他憤怒,使他發愁,使他更加憂傷,更加衰老下去。一樁樁的往事,叫他失眠。可怕的未來的災禍,更觸動著他的有遠見的心懷。說不定哪一天,最壞的一場大禍事,就會來到。他仿佛親自看到這場未來的大災難似的,整夜的睜大著失眠的眼,躺在席上,總想盡他的力量來挽救。但當權的人們,黑漆一團的正在追歡求樂,誰還來聽他那一套呢?
一清早就在江邊走著。一叢蘭草在一塊邊上長出,襯切著紅豔豔的泥土,格外的顯得肥綠有光。小池塘裏,芰荷正昂起頭來,向著朝陽,張開了嫩黃色的一張小臉。許多不知名的香草,裁著清露,紛紛把自己的香氣噴吐在早上的清新的空氣裏。
披散著頭發的屈原深深的吸了一口清氣,那一股芳香,暫時吹散了他的憂愁。這是多末愉快的早晨。他懶散的走到池塘邊上,無
意的向水麵一照,自己也嚇了一跳,想不到自己這幾年來是那末衰
老得快,氣色是那末灰暗,身體是那末瘦削,不由得自己憐惜自己起來,眼圈子紅著,幾乎又要掉下淚來。眼睛一模糊,水上的影子也就看不清楚了。
一個漁父子提著魚網,正向江邊走來,要上船到江心打魚,見了屈原,向他行了一個禮。屈原還他一揖。他憐恤的問道:“你大夫昨夜又沒有唾好吧?”
屈原道:“可不是麼!老是睡不著覺。又是光著眼等天亮。聽著家家的雞啼,再也睡不下去,就起身了。”
漁父安慰他道:“你大夫何必這樣的操心呢?”
屈原道:“滿朝廷的官兒們都是混沌沌的過日子,他們活象一潭混泥水似的,隻有我,自己覺得是清潔不汙的。他們象喝醉了酒的人似的,黑漆一團,什麼也不明白,做事顛三倒四的,隻有我這沒有喝酒的人,還是清醒著的,看得明明白白。怎能不傷心呢?”
漁父道:“你大夫何必自己吃苦呢?他們都是混沌沌的,你為什麼不隨順著他們些呢?他們都喝醉了,你為什麼不也隨著他們喝些酒糟兒呢?犯不著懷著一心才智而被他們放逐到這裏來。”
屈原歎了一口氣,說道:“你不知道,幹淨的人誰肯隨著他們做齷齪的事呢?明白過來的人還再能假裝著糊塗麼?”他眼望著汨羅江的水,看著一層層激起的白浪花,若有所思的自言自語道:“我寧可投身江水,把身子埋葬在江魚肚子裏去,豈肯以自己潔白的身子給蒙上一層黑汙點麼?”
漁父搖接頭,也皺著雙眉,向江邊走上船去。
正在這個時候,忽然聽得遠處的村莊裏有狗聲急急的吠著。頓時人聲也鼎沸起來,還夾雜著婦女的呼哭之聲。
屈原的心沉了下去,象掛上了重重的鉛塊似的。預想的大禍事難道竟來了麼?
他三步並作兩步的向村莊裏走去。他心髒在胸腔急跳著,兩眼
睜得更大了。村眾一見到他,連忙嚷道:“屈大夫,大禍事!大禍事!”屈原看見村眾圍著三個男子,在亂嚷著。那三個人走得渾身是
汗水,有一個人左手臂上還涓涓汩汩的直往外冒著鮮血。他右手靠著他父親的肩上,勉強的站穩著。“直走了三天,滴水也不曾入口,好容易才逃出虎口!”項家的小夥子說道,一邊在大口的把涼水往嘴裏倒。“完了!完了!房子燒光了!好凶狠的賊強盜,見人就殺,一街上都是死屍!”景家的二兒子接著說道。
那受了傷的景家三兒子憤憤的說道:“不知怎麼一回事的,秦兵就殺來了。那些混蛋,隻顧自己性命,都逃走了。沒有一個將官在率領著我們。平常作威作福的,在這時候卻都悄悄的溜走了。我們隻好亂紛紛的自己拿起矛,拔出劍,彎上弓前去迎敵。有什麼辦法抗敵得住他們呢?”
景家二兒子道:“三弟手臂上中了一箭。他還想向前狠鬥。我
們硬把他拉住,才退回來,一同走了。”項家的小夥子鎮定了下來,才哭道:“大哥死了!”項大嫂子一聲不響,奔回家裏,放聲號啕的大哭起來。村眾被這場大禍患驚得呆住了。狗在哀哀的急吠著。屈原分開了眾人,向這三個急行人間道:“怎麼一回事?怎麼
一回事?你們定了心慢慢的說來。”
景家二兒子道:“我也不知道怎麼一回事。我們是守衛郢都的,被分派在看守南門。前天深夜裏,忽然看見北門頭火光燒了起來。我們還以為是誰家失火呢?一會兒,火苗頭越燃的多了。城裏頓時哭嚷連天。一會兒,就有不少抱兒攜女的人們,狼狼狽狽向南門逃來。擠著向城門口逃去。我問道, ‘有什麼事?’他們隻回答一句道:‘秦兵殺來了!’我們連忙回營,披上衣甲,拿起長矛,再找營官,他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溜得不見蹤影了。項大哥大
喊一聲,揮著矛,叫道:‘都跟我來!’他便首先衝向前去。我們百十個人都隨了他前去。一路上逃的人塞滿了街道。嚷的、哭的、叫喊著的、呼兒叫娘的,嚷成一片。項大哥和我們走了小路,好容易才到了王爺的宮門前。那裏是火光熊熊,在火光裏看見我們被殺的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有,縱縱橫橫的躺在地上。秦兵三三兩兩的還在趕著殺人。有的跑到人家屋裏去搶東西。項大哥氣紅了眼,大喝一聲,衝向最近一個秦兵,把矛頭直刺進他的肚裏。這家夥一聲不呻的躺下了。旁邊的幾個秦兵衝了過來。我們蜂湧上去,幾個交手,也就解決了。宮裏望樓上鼓聲忽然大作。秦兵四麵八方都兜圍了過來。我們雖然眾寡不敵,還是狠命的向前殺敵。項大哥叫進:‘好!好!來的越多,殺得越痛快!’正說著,從什麼地方射來一支冷箭,直插進他的胸膛,他倒下了,還揮著手,掙紮著要起來。大夥顧不到攙扶他,隻是和秦兵擠著命,人人殺紅了眼。我見項大哥掙紮了一回,頭顱垂了下來,死了。不一會,我們的人漸慚的少了。三弟的左臂也中了一箭,他還想向前殺。我們二人硬把他拖回來。仗著我們街道熟,走了小巷,才逃出南門,上路回家。”
事情是明白了。親兵攻襲了毫無防備的郢都,很快的就進了城,占領了王宮。
“王爺們有消息麼?逃出城了沒有?”屈原急急的問道。
景家二兒子道:“聽說是出了東門走了。官官吏吏的一大夥子,一聽到秦兵進城,便收拾細軟,坐上車跑了。誰還顧得城裏百姓們的死活。”
屈原大喊一聲,兩隻眼睛紅了,隨即號啕大哭起來。村眾想到傷心處,也隨著他哭了起來。頓時哭聲鬧成一片。
“哭有什麼用呢?得趁早想個辦法。”景家三兒子說道。
屈原止住了哭,啞咽的說道:“對的,秦兵說不走還會向南追來。”
這個村莊裏前前後後出去了二十多個壯丁,如今隻回來了三個。全村老的,弱的湊合起來,總共不到五十多人。“隻要他們追來,我們一定要和他們拚個你死我活。我是活著不離開汨羅江邊了。”景家二兒子道。“是的,我們活在這汨羅江上,死也要死在這汨羅江上。”項家的小夥子說道。景老頭兒見多識廣,連忙穩住大家道:“事已至此,我們一麵
去打探消息,一麵去作準備。現在,大家都回家去歇歇吧。”村眾漸漸的散去。太陽已經毒熱起來。快到中午了。屈原倚著一棵老桂樹站著,
一言不發。他的心沉下去。他所預想的最壞的禍事,果然是來到了!沒想到來得那末快!難道這可愛的祖國便真的會無聲無息的覆亡了麼?楚國的英勇的男兒們會讓這可愛的祖國,美麗的家園給虎狼似的敵人所侵占了麼?
“不會的!不會的!勇敢的楚人是永遠的不會屈服的!”他自言自語的說道。
他渾身無力地走回家。一進門,便躺在席上哀哀的大哭起來。到底哭了多久,他自己也不知道。哭得力竭聲嘶的時候,便朦朦朧朧的熟睡了。醒來的時候,頭邊席上還是一大片濕的。
太陽已經快下山了。斜暉照射在東牆上,顯得格外的暗黃慘淡,仿佛是世界的末日。
他要喊,要叫,有許多話要向每一個楚國的人說。渾身的勁兒,不知從哪裏來的。一骨碌翻身坐了起來。身邊就是一張長幾,牆邊架子上滿堆的是削去了青皮的竹簡。他取下了一大把竹簡放在幾上,提起筆來,詩思泉湧的一根一根往下寫,一麵自己吟哦著。
“皇天啊!你是怎樣的沒有道理!
“怎麼會讓老百姓們遭受了那末沉重的災禍!
“老百姓們妻離子散的到處逃亡,
“剛剛是春天,卻讓他們向東奔跑。“他們離去了美麗的家園,遠遠的走了,“沿著江夏的水,而流亡到各處去。”他寫到郢都的陷落,寫到老百姓們哭泣的離開了郢都,再也見
不到這可愛的城邑,這城邑如今是一片的瓦礫場,被燒殺得好不淒慘!再也回不來了,再也看不見那高大的梓樹,再也看不到那巍巍的東門了。故都是遠了,一天天的遠了!
寫到這裏,他自己的熱淚又流得滿臉。
他寫到權臣們的誤國,貪官汙吏們的罪惡,他自己雖是楚國的同姓大夫,休戚相關,把楚國的前途看得明明白白,卻有話沒處說,有意見沒法提出,一個湛湛的忠心,無人領會,一腔溫熱的鮮血,隻是灑向空中,又不由得不悲憤橫溢,把淚水都燒灼幹了。
“睜大了雙眼遠遠的望著郢都,
“要想回去,什麼時候才能回去呢?
“鳥兒是要飛回故鄉的,
“狐狸要死,還要跑到土山洞裏去死。
“我是離得郢都遠了,那不是我的罪過,
“哪一天,哪一夜,我曾忘記了我可愛的郢都!”
他寫了這篇《哀郢》,又朗朗的歌唱了一遍。
這一夜,他直寫到天色將亮。又是一夜的不能入睡。第二天一
早,他匆匆的梳理了白發,又跑到江邊上散步。嘴裏吟哦著。村莊裏的人,一個也不曾遇到,他們仿佛在忙著什麼。到了中午的時候,項老頭兒到了屈原家裏來。他說道:“屈大
夫,我們村眾想舉辦一個追悼亡人的祭祀。你大夫知道,這幾次大戰,我們村裏出去了二十多個壯丁,回來的隻有三個。家家都有個把兒子,或者丈夫,或者父親,戰死在沙場上。準備在三月初三日辦這件事。女巫們也已經約下了。我們都盼望著你大夫能夠替我們做一篇唱詞兒。”
屈原正念著那些鬼雄,那些為國犧牲的壯土們。楚國的人民是英勇無匹的,隻是被貪墨的權臣們所誤,被糊塗的王爺們所害,弄得身死戰場,國還不救。可愛可敬的英勇的戰士們是盡了他們的責任了,該殺的當政把權的人們卻貪生怕死的苟活著。他想到這裏,不由得又憤火中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