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3 / 3)

“好的,”他答道,“我一定做。”

這一夜,他又整夜的不曾睡,在吟哦著,在朗唱著,在疾寫著。他寫:楚國勇士們身披犀甲,手執長矛,奔向前方。前方是戰車在奔馳著,與敵車的輪子互相錯插著,拋了長矛,拔出短劍來刺敵。敵人象天上的雲朵似的紛紛擁擁,雙方的旌旗,迎風飄搖,把太陽光都遮住了。雙方把硬弓利劍象黃蜂出巢似的飛射出去。他寫:個個人奮勇爭先,越過車隊,向前追殺。左邊的一匹馬倒下來了,右邊的一匹馬也受了刀傷,連忙解了下來,再趕車向前。雙手執著鼓槌,咚咚的敲著鼓。他寫:太陽都變得黑了,天空仿佛就要墜落下來。天神們仿佛在發怒。壯土們一個個的倒下了,躺在戰場上沒人理睬。壯土們一出發了就不再回來,那戰場離家鄉是那末遠。

死去的壯士們身上還佩著長劍,掛著硬弓,

頭顱雖然和身軀分開了,心還是不屈不撓。

是那末勇敢,又是那末壯烈,

剛強的楚人是永遠不可淩犯的!

身體雖然死去,神還是有靈驗的,

你們的魂魄啊!也會是鬼的英雄!

——《山鬼》

他把這歌詞兒教會了女巫們。很快的,村眾也都學會了唱。這歌詞兒鼓舞了楚國人民的心,堅定了他們的為國犧牲的意誌。他們不哀而怒,不悲而憤。他使他們把悲憤變成力量。

但他自己則精力似乎已經衰竭了。他從二月聽到郢都失陷的消息之後,便心神恍惚,身體更壞下去。雙眼更凹了,漸漸的失了神。肩頭更聳瘦起來,臉色更加難看了。

一直沒有消息。秦兵把路攔斷了。不知道楚王逃到什麼地方去?北方的情形究竟怎樣的?是不是還在抵抗?秦兵還繼續的追上去沒有?七思八想,老在心裏轉著。有時想到壞的結果,有時又覺得楚是決不會亡國的,心裏又自寬自慰著。但心神老是不定,老是整夜的失眠。

已經入了夏天。草木莽莽的長得更為繁茂。汨羅江邊的香草野花,蒸發出一股香氣,彌漫在空中,嗅吸了進去,便使人昏昏欲醉。他照常的披散著白發,在江邊散步。一步步走得更慢了,他有點支持不住自己。他想到郢都,想到糊塗的熊橫,想到自己的耿耿忠心沒法表白,想到那些權臣們倒上為下,玉石不分,方的東西硬會刓成圓的,自己是瞎子還以為雙眼奕奕的人是失明的,把鳳凰關閉在雞籠裏,卻叫雞兒在翔舞。朝政種種,莫非顛倒錯亂。他以一個人的力量,還受著邑犬的群吠,有什麼法子改變這些亂政呢?當時有許多世臣們,在自己的國內被排斥了,便跑到別的國裏去做國卿,照樣的享受榮華富貴,錦衣玉食。他不是那樣人的同類。他是生根在楚地的,生是楚國人,死是楚國鬼。他是那末摯懷著楚國,那末熱愛著楚國的人民。他壓根兒沒有起過離開祖國的念頭。

他越想越悲,越想越氣。連夜的失眠,使他更加憔悴不堪。連精神也支持不住了。他想勉強的掙紮著,實在是支撐不起來。他已經六十二歲了,象太陽快要黃昏似的,含著滿心的憂哀,隻是想死。

“沒有辦法了,沒有辦法了。”他老是這樣的自言自語著。

五月初四的夜裏,天氣悶熱得異常。天色是墨漆似的黑,連一點星光也沒有。將要下雨的樣子。雲色重得很。門外的香草的芬芳氣,間歇的被夜風吹了進來。他下了決心,提起了筆,寫了他最後的一篇歌辭 ——《懷

沙》。

第二天一清早,他整了整衣服,梳理了白發,走向汨羅江邊,清晨的風還帶著昨夜的熱氣,一點也不覺得清涼。老桂樹亭亭的站在那裏。東方已經有紅光了。五色班瀾的雲彩,映得滿天空絢麗光華。

他覺得天是可愛的,大地是親切的。草木是有光澤的,江水是清碧得見底。老百姓們的樸實勇敢,更和他的心緊緊的貼近。他舍棄不了這一切,但他實在沒有氣力再支持下去了。

他一步步的走下江邊,走到石灘,拾起一塊大石頭,塞進長袍裏,把腰帶緊緊的係住了。回頭望著江邊的村莊,幾家的炊煙已經嫋嫋的升在天空。他長長歎了一口氣,一言不發的踴身向江心一跳,便沉了下去。江水微微的起了一陣濺波。

漁父在船上遠遠的望見了屈原向江心跳下,連忙大嚷走來:“救人啊!救人啊!屈大夫投江自殺了!”

好幾隻漁船都急急的劃了過來,用竹竿子在打撈。村眾聽見喊叫,也都奔到江邊上來。他們束手無策的在幹著急。打撈了半天,也不見一絲綜影。直忙到中午,他們方才放棄了打救。

但屈原是不死的。他永遠活在汨羅江邊的人民的心上,也永遠活在楚國人民的心上。他們唱著他的歌詞,就如他還活在世上一樣。他的歌詞和他們的生活是那末親切,那麼貼近!

他們世世代代的想念著這個偉大的愛國詩人。他的歌詞永遠鼓舞他們為祖國的光榮而鬥爭。

每到五月初五這一天,他們便劃出船來到江心去打救還盼望著能夠打救到他。

原載1957年第2期《收獲》

九.叔

九叔在家庭裏,占一個很奇特的地位:無足輕重,而又為人人的眼中釘,心中刺;個個憎他,恨他,而表麵上又不敢公然和他頂撞。他走開了,如一片落葉墜於池麵,冷漠漠的無人注意。他走開了,從此就沒有一個人在別人麵前再提起他,也沒有人問起他的近況如何,或者他有信來沒有。隻有大伯父還偶然的說道:“老九在湖州不曉得好不好,去了好幾個月一封信也沒有來過。”隻有大姆還偶然的憶起他,說道:“九叔的脾氣不大好,在那邊不曉得和同事住得和洽否?”

但是,九叔的信沒有來,九叔他自己不久卻回來了。他回來了照例先到大姆的房門口,高聲的問道;

“大嫂,大嫂,在房裏麼?大哥什麼時候才可回家?”

他回來了,照例是一身蕭然,兩袖清風,有時弄得連鋪蓋也沒有,還要大姆拿出錢來,臨時叫王升去買一床棉被給他。

他回來時,照例是合家在背後竊竊的私議道:“討厭鬼這末快又來了!”人人心中是說不出的憎和恨,家庭中便如一堆幹柴上點著了火,從此多事,雞犬不寧。

他是伯祖的第二姨太太生的,他出世時,伯祖已經有六十多歲了,伯祖死時,他還不到八歲,於是大伯父便算是他的嚴父,他的嚴師,不僅是一個哥哥。他十歲時,跟了幾個兄弟一同上學。是家裏自己請的先生,今天是誰逃學,不用說,準是他;今天是誰挨了先生的打,不用說,準是他;今天是誰關了夜學,點上燈還在書房裏“子曰,子曰”的念著,不用說,也準是他。好容易兩年三年,把《四書》念完了,念完了他的責任便盡了,由“大學之道”起,到“則亦無有乎爾”止,原文不動的交還了先生。說到頑皮,打架,他便是第一。帶領了滿街的孩子在空地上操兵操,帶領的是誰,不用說,準是他;拋石塊到鄰居的窗戶裏去的是誰,不用說,準是他;把賣糖果的孩子打得哭了,跑到家裏來哭訴,惹禍的是誰,不用說,也準是他。

大伯父實在管不了他,隻好歎了一口氣,置之不理。他母親是般般件件縱容他慣的,大伯父要嚴管也不敢。但他怕的還隻有大伯父。不僅在小時候是怕,到了大時還是怕。“大哥”是他在家庭中唯一的畏敬的,唯一的說他不敢回口的人。

他母親死時,他已經二十多歲了,便常在外麵東飄西蕩,說是要做買賣,說是要找事做,說是到上海去,說是到省城去。不知在什麼時候,祖父留給他的一份薄產,他母親留給他的一份衣服首飾,都無影無蹤的消沒了,他便常在父親家裏做食客,管閑事,成了人人的眼中釘,心中刺,鬧得雞犬不寧。

自從大伯父合家搬到上海來後,二嬸,五嬸也都住在一處,家庭更大,人口更雜,九叔也成了常住的客人,而口舌更多。他每次失業,上海是必由之路,而大伯父家便是他必住之地。他的失業,一年兩年不算多,而他的就事,兩月三月已算久。於是家裏的人個

個都卷在憎與恨的旋風中,連李媽也被卷入,連荷花也被卷入。五

嬸是表麵上客客氣氣,背後諷刺批評;二嬸是背後羅羅唆唆,表麵上板著麵孔不理他。而九叔和她便成了明顯的不兩立的敵人。

九叔愛管閑事,例如:荷花手裏提著開水壺,要去泡水,經過他的麵前,他便板著臉說道:“荷花,你昨夜又偷吃五太太的餅幹麼?大太太不舍得打你。再偷,我來打!”這時,廚房裏鏘的一聲,表明郭媽洗碗時又打碎了一隻,九叔便連忙立了起來,趕到廚房裏說道:“又打碎碗了!好不小心的郭媽!要叫大太太扣下工錢來賠。這樣常打碎東西還成麼!”李媽又由樓上抱了小弟弟噔噔的走下樓梯。“李媽,”九叔又叫住了她,“把小弟弟抱到哪裏去?當心太陽。不要亂買東西給他吃,吃壞了你擔當不起。”李媽咕嘟著嘴答道:“又不是我要抱他出去!是五太太她自己叫我抱他去買什錦糖的。”

他是這樣的愛管閑事。於是在傍晚的廚房裏竊竊的罵聲起來了:“一個男子漢,沒出息,不會掙錢,吃現成飯,倒愛管人家的閑事!”朦朧的燈光之中,照見李媽、郭媽和荷花,還有四嬸用的蔡媽和廚子阿三。

九叔吵鬧得合宅不寧。例如:他天天閑著沒事做,天天便站在二嬸、五嬸,隔壁的黃太太,還有二姨太的牌桌旁邊,東張張,西望望,東指點,西教導,似乎比打牌的人還熱心。“看了別人的牌,不要亂講。”黃太太微笑的禁阻他,二嬸便狠狠的盯了他一眼。有一次,二嬸剛好聽的白板,二索對倒,桌上已有紅中一對碰出,牌很不小,她把聽張伏在桌上,故意不讓九叔看見。九叔生了氣道:“不看就不看,我還猜不出?一定有一對白板!對家和數很大,你們白板大家不要打。”而這時,黃太太剛好模到一張白板,正要隨手打出,聽他一說,遲疑了一下,便換了一張熟牌打出。結局是二嬸沒有和出。她忍不住埋怨道:“愛看牌就不要講話!東看西看的,什麼牌都知道了。”

九叔光了眼望她道:“二嫂說什麼,我又沒有看見你的!自己輸急了,倒要埋怨別人!”

要不是黃太太和五嬸連忙笑勸,一場大鬧是決不免的。看了黃太太和五嬸的臉上,看了打牌的份上,二嬸隻好咕嘟著嘴,忍氣吞聲的不響,而九叔也隻好咕嘟著嘴,忍氣吞聲的不響。

這一場牌的結果,二嬸是大輸。她便羅羅唆唆的在房裏罵了九叔半夜。九叔便是她輸錢的大原因。她的牌剛剛轉風,九叔恰來多嘴,使她這一副牌不和;這一副牌不和,便使他一直倒黴到底。這罪過不該九叔擔負又該誰擔負的?

“好不要臉,一個男子漢,三十多歲了,還住在哥哥家裏吃閑飯,管閑事,有骨氣的人要出去自己掙錢才好。不要臉的,好樣子!愛管閑事……吃閑飯!好樣子!”她的罵話,顛顛倒倒是這幾句。

不知以何因緣,她罵的話竟句句都傳入九叔的耳朵裏。第二天,大伯父出門後,九叔就大發雷霆了,瘦削的臉鐵青鐵青的,顴骨高高突出,雙眼睜大了,如兩隻小燈籠,似欲擇人而噬。手掌擊著客廳的烏木桌,啪啪的發出大聲,然後他的又高又尖的聲帶,開始發音了:

“自己輸急了,反要怪著別人,好樣子!我吃的是大哥的飯,誰配管我!住的是大哥的家,愛住便住,誰又配趕我走!要趕我,我倒偏不走!怕我管閑事,我倒偏要管管!大哥也不能掮我走!大哥的家,我不能住麼?快四十的人了,還打扮得怪怪氣氣的,好樣子!自己不照照鏡子看!”

這又高又尖的指桑罵槐的話,足夠使二嬸在她房裏聽得見,她氣得渾身發抖,也顫聲的不肯示弱的回罵著:

“好樣子!一天到晚在家吃閑飯,生事,罵人!配不配?憑什麼在家裏擺大架子!沒有出息的東西,三十多歲了,還吃著別人的,住著別人的,好樣子!沒出息!……”

二嬸的話,直似張飛的丈八蛇矛,由二嬸的房裏,恰恰刺到他的心裏,把他滿腔的怒火撥動了。他由客廳跳了起來,直趕到後天井,雙手把單衫的袖口倒卷了起來,氣衝衝的仿佛要和誰拚命。

他站在二嬸窗口,問道:“二嫂,你罵誰?”

二嬸顫聲的答道:“我說我的話,誰也管不著!”

“管不著!罵人要明明白白的,不要綿裏藏針!要當麵罵才是硬漢,背後罵人,算什麼東西!好樣子!輸急了,倒反怪起別人來。怕輸便別打牌?又不是吃你家的飯,你配管我!二哥剛剛有芝麻大的差事在手,你便威風起來,好樣子!不看看自己從前的……”

二嬸再也忍不住了,從椅上立起來,直趕到房門口,一手指著九叔,說道:“你敢說我……大伯還……”她的聲音更抖得厲害,再也沒有勇氣接說下去。

九叔還追了進一步:“誰敢說你,現在是局長太太了!有本領立刻叫二哥回來吞了我。一天到晚,花花綠綠,怪怪氣氣,打扮給誰看。沒孩子的命,又不讓二哥娶小。醋瓶子,醋罐子!”

這一席話,如一把牛耳尖刀,正刺中二嬸的心的中央。她由房門口倒退了回來,伏在床上嚎啕大哭。

這哭聲引動了合家的驚惶。七叔和王升硬把九叔的雙臂握著,推了他出外,而五嬸,大姆,李媽,郭媽,荷花都擁擠在二嬸的身邊,勸慰的語聲,如傍晚時巢上的蜜蜂的營營作響,熱鬧而密集。

他是這樣的鬧得合家不寧。

等到大伯父從廳裏回家,這次大風波已經平靜下去了。九叔不再高聲的吵鬧,二嬸也不再號啕,不再啜泣。母親和五嬸已把她勸得不再和“狗一般的人”同見識,生閑氣。

這一夜在房裏,大姆輕喟了一口氣,從容的對大伯父說道:“九叔也閑得太久了,要替他想想法子才好。”

大伯父道:“我何嚐不替他著急。現在找事實在不易。去年冬天,好容易薦他到奔牛去,但不到兩個月,他又回來了。他每次不是和同事鬧,便是因東家撤差跟著走。這叫我怎麼辦。他的運氣固然不好,而他的脾氣也太壞了。”

大姆道:“你想想看,還有別的地方可薦麼?你昨天不是說四姊夫放了缺。何不薦他到四姊夫那裏去試試?”

大伯父道:“姑且寫一封信給試試看。事呢,也許有,隻怕不會有好的輪到他。”

第三天早晨,九叔便動身了。他走開了,如一片落葉於池麵,冷漠漠的無人注意。他走開了,從此就沒有一個人在別人麵前再提起他,也沒有人問起他的近況如何,或者他有信來沒有。隻有大姆還偶然的憶起他,隻有大伯父還偶然的說起他。他走開了,家裏也並不覺少了一個人。隻有一件很覺得出;口舌從此少了;而荷花的偷吃,郭媽的打碎碗,李媽的抱小弟弟出門,也不再有人去管。

這一次,他的信卻比他自己先回來。他在信上說:“四姊夫招待甚佳,惟留弟在總局,說,待有機會,再派出去。”隔了幾個月,第二封信沒有來,他自己又回來了。

這一次,失業隻有半年多,而就事的時候也不少於半年,這是他失業史上空前紀錄。他回來了,依舊是一身蕭然,兩袖清風,依舊是合家竊竊的私議道:“討厭鬼又來了!”依舊是柴堆上點著了火,從此雞犬不寧,口舌繁多。

“四姊夫太不顧親戚的情麵了。留在總局半年,一點事也不派。到他煙鋪上說了不止十幾次,而他漠然的不理會。他的兄弟,他母親的侄子,他的遠房叔叔,都比我後到,一個個都派到了好差事。我留在總局裏,隻吃他一口閑飯,一個錢也不見麵。老實說,要吃一口飯,什麼地方混不到,何必定要在他那裏!所以隻好走了!”他很激昂的對大伯父說,大伯父不說什麼,沉默了半天,隻說道:“做事還要忍耐些才好……不過,路上辛苦,早點睡去罷。”回頭便叫道:“王升,九老爺的床鋪鋪好了沒有?”

王升隻隨口答應道:“鋪好了。”其實他的被鋪席子,都要等明天大姆拿出錢來再替他去置辦一套。

這時正是夏天。夏夜是長長的,夏夜的天空蔚藍得如藍色絲線的長袍,夏夜的星光燦爛如燈光底下的鑽石。九叔吃了晚飯,不能就睡,便在夏夜的天井裏,拖了一張凳子來,坐在那裏拉胡琴。拉的還是他每個夏夜必拉的那個爛熟的福建調子《偷打胎》。他那又高又尖的嗓子,隨和了胡琴聲,粗野而討人厭的反複的唱著。微亮的銀河橫亙天空,深夜的涼風吹到了人身上,使他忘記這是夏天。清露正無聲的聚集在綠草上,花瓣上。而九叔的“歌興”還未闌。李媽、郭媽、荷花們這時是坐在後天井裏,大蒲扇啪啪的聲響著,見到的是和九叔見到的同一的夏夜的天空。荷花已經打了好幾次的哈欠了。

二嬸在房裏,正提了蚊燈在剿滅帳子裏麵的蚊寇,預備安適的睡一夜。她聽見九叔還在唱,便自語道:“什麼時候了,還在吵嚷著!真是討厭鬼,不知好歹!”

然而,誰能料到呢,這個討厭鬼卻竟有一次挽救了合家的厄運。真的,誰也料不到這厄運竟會降到我們家裏來,更料不到這厄運竟會為討厭鬼的九叔所挽救。

黃昏的時候,電燈將亮未亮。大伯父未回家,王升出去送信了,七叔是有朋友約去吃晚飯。除了九叔和阿三外,家裏一個男子也沒有。李媽抱小弟弟在樓上玩骨牌;荷花在替母親捶腿;郭媽在廚房裏煮稀飯。這時,大門蓬蓬的有人在敲著,叫道;“快信,快信!”二嬸道:“奇怪,快信怎麼在這個時候來!”她見沒人去開門,便叫正在她房裏收拾東西的蔡媽道:“你去開門罷。先問問是哪裏來的快信。”

蔡媽在門內問道:“哪裏寄來的快信?”

門外答道:“北京來的,姓周的寄來的。”

呀的一聲,蔡媽把大門開了,門外同時擁進了三個大漢。蔡媽剛要問做什麼,卻為這些不速之客的威武的神氣所驚,竟把這句話

梗在喉頭吐不出。“你們太太在哪裏,快帶我們去見她。”來客威嚇的說道。蔡媽嚇得渾身發抖,雙腿如瘋癱了一樣,一步也走不動,而來

客已由天井直闖到客廳。

全家在這時都已覺得有意外事發生了。不知什麼時候,九叔已由他自己的房間溜到樓上來。他對五嬸道:“不要忙亂,把東西給他們好了。”五嬸顫聲道:“李媽,當心小弟弟。他們要什麼都給他們便了。”四嬸最有主張,已把金鐲子、鑽戒指脫下放到痰盂裏去。母親索索的打冷戰不已,一句話也說不出,一步路也不能走動。

九叔已很快的上了閣樓,由那裏再爬到隔壁黃家的屋瓦上,由他家樓上走下,到了弄口,取出警笛嗚嗚的盡力吹著,並叫道:“弄裏有強盜,強盜!”

弄裏弄外,人聲鼎沸,同時好幾隻警笛悠揚的互答著。那幾個大漢,匆匆的由後門逃走了,不知逃到哪裏去。家裏是一點東西也沒有失,隻是空嚇了一場而已。大姆隻是念佛:“南無阿彌陀佛!虧得菩薩保佑,還沒有進房來!”五嬸道:“還虧得是九叔由屋瓦上爬過黃家,偷出弄口吹叫子求救,才把強盜嚇跑了。”大姆輕鬆的歎了一口氣道:“究竟是自己家裏的人,緩急時有用!”誰會料到這合家的眼中釘,心中刺的九叔,緩急時竟也有大用呢?

然而,誰更能料到呢,這合家的眼中釘,心中刺的九叔,過了夏天後,便又動身去就事了呢?而且這一去,竟將一年了,還不歸來。

誰更能料到,九叔在一年之後歸來時,竟不複是一身蕭然呢?他

較前體麵得多了,身上穿的是高價的熟羅衫,不複為舊而破的竹布長衫;身邊帶的是兩口皮箱,很沉重,很沉重的,一隻網籃,滿滿的東西,幾乎要把網都漲破了,一大卷鋪蓋,用雪白的毯子包著,不複是“雙肩擔一嘴”的光棍;說話是甜蜜蜜的,而不複是尖尖刻刻的謾罵。

五嬸道:“九叔發福了,換了一個人了。”他回來時,照例先到大姆的房門口,高聲的問道:“大嫂,大嫂,在房裏麼?大哥什麼時候才可回家?”他回來了,合家不再在背後竊竊的私議道:“討厭鬼又來

了!”他回來了,家裏添了一個新的客人,個個都注意他的客人。大姆問他道:“九叔,聽說發財了,恭喜,恭喜!有了九嬸了麼?”

他微笑的謙讓道:“哪裏的話,不過敷衍敷衍而已。局裏忙得很,勉強請了半個月的假,來拜望哥嫂們。親是定下了,是局長的一個遠房親串。”他四顧的看著房裏說道:“都沒有變樣子。家裏的人都好麼?”荷花正在替大姆捶腿背。他道:“一年多不見,荷花大得可以嫁人了。”

合家都到了大姆的房裏,二嬸、五嬸、七叔,連李媽、郭媽、

蔡媽,擁擁擠擠的立了坐了一屋子,都看著九叔。五嬸問道:“九叔近來也打牌麼?”“在局裏和同事時常打,不過打得不大,至多五十塊底的。玩

玩而已,沒有什麼大輸贏。”九叔答道。

飯後,黃太太也來了。她微笑的問道:“下午打牌好不好?九叔也來湊一腳罷。橫豎在家裏沒事。隻怕牌底太小,九叔不願意打。”

九叔道:“哪裏的話。大也打,小也打。不過消遣消遣而已。”嘩啦一聲,一百三十多張麻將牌便倒在桌上,而九叔便居然

上桌和黃太太、二嬸、五嬸同打,不再在牌桌旁邊,東張張,西望

望,東指點,西教導,惹人討厭了。

誰料到九叔有了這樣的一天。

這時正是夏夜。夏夜是長長的,夏夜的天空蔚藍得如藍色絲絨的長袍,夏夜的星光是燦爛如燈光底下的鑽石。在這夏夜的天井裏,隻缺少了一個九叔,拉著胡琴,唱著那熟悉的福建調子《偷打胎》。微亮的銀河橫亙天空,深夜的涼風,吹到人身上,使他忘記這是夏天。清露正無聲的聚集在綠草上,花瓣上。在這夏夜的後天井裏,同時還缺少了李媽、郭媽、荷花們,也不見大蒲扇的啪啪的響著,也不見荷花的打哈欠。

上房燈光紅紅的,黑壓壓的一屋子人影,牌聲窸窸窣窣的,啪啪劈劈的,打牌的人,叫著,笑著,而李媽、郭媽、荷花們忙著裝煙倒茶,侍候著他們打牌的人。

1927年8月1日在巴黎原載1928年遠東圖書公司版《家庭的故事》

訪.問

天色老是陰沉沉的,又不肯痛痛快快的下一陣大雨。不時的,飄下一陣子雨絲。忽然的又停了。令人捉摸不住,到底是晴了沒有,抬頭望望天空,實在不敢樂觀。那末陰沉沉的漫天的灰色,仿佛大帳幕似的籠罩在上頭,絲毫的晴意都沒有。

周蔭甫拖著疲倦的足,掙紮的進了房門,拉長了臉一聲不響。

他妻子知道他從外灘步行到家,實在是累極了,便不敢去惹惱他。本來有一肚子的話要說,米已經沒有了,要買。明天的小菜錢也還沒有著落。小蔭的皮鞋破得不能再穿了。士芳要做一件新的花布旗袍。已經老早答應了她的,這幾天就要穿。可是花布還不曾買好。房租已經來要過第二次了。二房東的臉色很不好看。……

可是她沒有作聲,靜靜的在替他預備晚餐。

吃粥時,一家門都沒有好氣。士芳鼓著嘴,要說不說的。小蔭在對著半年不變的一碟鹹菜和一塊紅腐乳生氣,他勉強的吞下了一碗粥。便放下筷子,要走開。

“怎麼隻吃一碗粥?不餓麼?”她問道。

小蔭苦著臉,搖搖頭。

電燈的光,黃得發暗。二房東隻許他們用十支光以下的燈泡,說是電費太貴了。

周蔭甫皺著眉,勉強的把兩碗粥呼嚕呼嚕的喝完。深長的吐了一口氣,坐到房裏唯一的安舒的所在,一張年高德劭,滿身傷痕的沙發上去。 他拿起早上在街上買的日報在看。擠緊了雙眉,在一字字的琢磨著,為了電燈太暗,他不能不吃力的看著。

她在洗碗,士芳在預備功課。小蔭已經跑到門外和同伴玩去了。 房裏靜俏俏的。他心境比較的顯得平定些。疲勞也開始消除了過來。 他讀著這日報的副刊,有一篇文章說,如今的物價高漲,民生凋敝,都是政府不好,要過好日子,便非首先改革政府不可。

他買了這份報,是隨隨便便的;他本來天天看《新聞報》,這一天,為了《新聞報》賣完了,所以,便買了這一份。

那些論調,他都從來不曾聽到過。但句句似乎都打在他的心頭,在替他說話,也仿佛是他自己在說著似的。

“為什麼要警管區製度呢?這不是十足的法西斯的作風麼?恐怕戰前和戰時的德國,意大利和日本,那三個極端反動的國家,也沒有那末普遍而深入的擾民之舉吧。”

“為了維護人民居住的自由權,我們應該拒絕警察的訪問,拒絕回答他的問題。”

他讀了報上的另一篇文字,也覺得頗有道理。這幾天,公司裏的同事們和鄰裏的居民們,已經在亂紛紛的討論著,警察來了,將怎樣對付他們呢?有什麼話好談呢?一定會顯得十分狼狽的。

也有許多不平的憤憤的議論。

“難道不放心我們老百姓們,把我們都當作了不穩分子了?就在敵偽時代,也沒有敵探們作那末普遍的訪求!”

周蔭甫向來是不關心那一套的,他隻是安分守己的活著。逆來

順受,仿佛是慣了似的。遇到這種擾民之舉,他隻是皺著眉,暗地

裏在愁著;將怎樣對付過去這難關呢?

“也許不會訪問我們吧。萬一果然來了,將怎麼辦呢?”

他想起,便有一陣陰影似的愁情飛過心頭。看了這段文章,他微微的起了些波動。拒絕他的訪求?拒絕回答一切問題?

他在一瞬間,有這末一個大浪似的疑問。然而他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哲學立刻在抬頭了。為什麼要自找麻煩呢?

大家能夠齊心的都拒絕他們麼?要是隻有少數的人拒絕訪問,怕不會惹起亂子來麼?“不怕官,隻怕管。”這個古老的常識也在作怪。如果得罪了他們,一時也許不發作,將來的麻煩一定要多著呢。他想得心裏煩透了,便把報順手拋在地板上,閉了眼,獨自在養神。桌上的小鬧鍾在滴滴答答的走著。門外有叫賣茯苓糕、桂花白糖糕的聲音。鄰居們都靜悄悄的,突然的石破天驚似的,隔壁王家新生的小娃娃在大哭。

這一切他天天都習慣了的,無害於他的靜養。他有些迷迷糊糊的,仿佛遊太虛。正覺得有點舒適,忽然弄堂裏有皮鞋聲,在重重的走著,仿佛很有威風似的。他心裏一震,靜聽著這沉重的皮鞋聲走著,走到他家門口停住了。“難道是來了?”他驚慌的在心裏自問著。銅的門環嗒嗒的在叩著。他從沙發上掙紮了起來,有點慌,也有點不樂意,走到天井裏,拔了門閂,開了門。

“是八號麼?”一個瘦削的臉的警察問道,腋下夾了一個黑皮的公事皮包。

他點點頭。這警察便挨身走進門來,隨手把門關上。他的雙眉很濃,雙眼有神,仿佛在刺探著你的心上的什麼秘密似的。 不問聲主人,他便大模大樣的在那張唯一的舒服的沙發上坐下了。

周蔭甫恭敬而且惶恐的坐在旁邊一張硬板凳上陪著。士芳和他的太太都停止了工作,也慌亂的以睜大了的眼望著他們倆。

這警察慢條斯理的打開了黑色的公事皮包,拿出一大迭紙張來,在尋找著。什麼聲響都沒有。連紙頭翻動的聲音都聽得到。

空氣有點窒塞。他翻了半天,翻出一張紙來,放在膝蓋頭,眼看著紙,問道:“這兒是八號?”

他又點一次頭。

“是二層樓的房子?”

“是的。”他恭順的答道。

“住了幾家人家?”

“樓上一家,亭子間一家,樓下客堂一家,披間一家,一共是四家。”

“你是二房東麼?”

他搖搖頭。

“二房東姓石,山東濰縣人,做買賣的,家裏有一妻二子一女,是麼?”

“是的。”

“你是租的客堂間住麼?”

“是的。”

“每個月房租多少?住了幾年了?”

他有點為難。二房東曾經再三關照過他,有人問房租數目,不能照實數告訴人家。

他期期艾艾的答道:“住了七八年了,每月的房租是……是八九百元。”

“你怎麼的!難道自己也不知道居住年月的準確日期了麼?難道連房租的確數也不知道了麼?這調查是要緊的。防止奸宄匿跡。什麼話都得老老實實的回答。不能隱瞞。我有底子的。和底子不對,就顯然有問題。要小心!”他一口氣的教訓了一頓。

周蔭甫漲紅了臉一聲不響。

“到底住了多少年?房租到底多少?”他追緊了一步,迫問著。

他越發慌亂了,在靜聽著的他的妻和士芳也都顯得有點慌亂。“是八年。房租是九百元一月。”他極力鎮定的答道。警察看著紙頭,搖搖頭。“和你填的東西不對。你再想想看。有問題,大有問題!”他頭腦蓋上仿佛嚶的一聲,靈魂飛了出去。他費盡了心思,在

追索著。從前填寫的那張表,到底怎麼填的,他實在想不出了。“你姓周?”警察又問了下去。他機械的點點頭。“名叫什麼?”“叫蔭甫。”“在哪兒做事?”“在仁記路永泰公司做職員。”“這公司是做什麼買賣的?月薪多少?”“是做股票買賣的。月薪隻有三萬五千元。”“現在還做股票麼?”“是的。”警察又抬起頭,注視著他,說道:“你知道現在股票是政府禁

止買賣的麼?這公司有問題。你在那裏是做什麼的?”他心裏益發慌了,不暇細想的答道:“是聽電話,報股票行情的。”

“從哪裏打來的電話,這要查,要仔細的查。你要好好的回答我。有問題,有問題。這是重要的大事件,不能含糊過去!你回答!立刻回答!”他拿起一張空白紙來,一手從警服的口袋裏,拔出一支自來水筆來,等待著寫下去。

周萌甫的臉色變得蒼白了,雙手在抖著,嘴唇也在發抖。“我……我……也不知道……隻知道是叫一二二五九……的電話。”警察把這號碼記了下去,“你不知道那對方公司的地址和牌號麼?果真不知道麼?不得說謊。說了謊查出來,要吃官司的。”

“實在不知道,”他渾身在抖著。

“你家裏有幾口人?”

“一妻,一子,一女。”

“妻做什麼的?叫什麼姓名?子叫什麼?在哪裏讀書,做事?多少

歲了?生日是幾月幾日?女叫什麼?在讀書麼?”“妻叫周陳氏,不做事,”他答道。警察連忙攔住了他,“這不成的!現在不作興用什麼‘氏’

的,總應該有個名字。”“實在是沒有。”“不成!總得有一個。”“是,是,馬上就替她取一個名字。”警察點點頭,表示讚同。“子名小蔭,年十二歲,在初中讀書。”警察看看紙頭,說道:“不成!現在要說實在的歲數。到底是

幾歲零幾個月?”他無望的在細細的計算著。妻也在焦灼著。還是士芳算了出

來,道:“實在歲數是十歲零八個月。”警察向士芳望著,“是你的女兒麼?在讀書沒有?”“是,名叫士芳,在育華中學讀書。”警察又注意了起來。“哪裏的育華中學,是在中山路中段的那

一家中學麼?”他答道:“是的,”心裏在疑惑著,不知又要有什麼毛病發生。

果然警察大發議論了。“這學校不好。是異黨分子辦的。常鬧亂子。你這女兒思想受毒,大有問題,得好好的注意著。”說著,便在紙頭上做下什麼記號。

周蔭甫頭腦有些混亂,不知回答什麼好。他的妻臉上也變了色,手在抖著。土芳鼓起嘴,有點憤然。“你的薪水每月夠用麼?”周蔭甫搖搖頭答道:“現在物價高,米糧貴,每月總是不夠用

的。”“不夠用,怎麼辦呢?有做別的事麼?有兼差沒有?有做別的投機事業沒有?有做別的買賣沒有?”

周蔭甫本來在這家股票公司裏,自己也常做著搶帽子的花頭,有時全靠了這,才敷衍得過這艱難的日子,但被他這一路教訓下去,實在不敢再說實話了,便搖搖頭的說道:“沒有做別的事。”

“那末一家四口怎麼夠敷衍下去呢”“隻好早晚吃吃粥,勉強的過著苦日子。”警察的緊繃著的臉鬆了下去,仿佛很同情似的,“原是的,現

在誰不過著苦日子呢!在開始建國的時候,大家都得吃些苦。好日

子在後頭呢!工業發達了,工廠多了,生活自會提高的。”周蔭甫茫然的點點頭。警察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把紙條收拾好了,放入公事皮包裏

去,大聲道:“好了,打擾了你好半天,為了公事,不能不如此辦。以後有機會還要常常來麻煩你。”說著,便走到天井,自己開了門出去。

周蔭甫機械的送他到門口,點點頭,心頭還在撲撲的跳著。回到了客堂,方才鬆了一口氣,仿佛過了一重鬼門關似的,茫

然,而又覺得有點淒楚。一陣細雨又隨著晚風飄灑了下來。不知什麼時候會放晴。

1946年6月寫選自1959年人民文學出版社版《鄭振鐸文集》第1卷

最後一課

口頭上慷慨激昂的人,未見得便是殺身成仁的誌士。無數的勇士,前仆後繼的倒下去,默默無言。

好幾個漢奸都曾經做過抗日會的主席,首先變節的一個國文教師,卻是好使酒罵座,慣出什麼“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一類題目的東西;說是要在槍林彈雨裏上課,絕對的“寧為玉碎,不為瓦上”的一個校長,卻是第一個屈膝於敵偽的教育界之蟊賊。

然而默默無言的人們,卻堅定的做著最後的打算,拋下了一切,千山萬水的,千辛萬苦的開始長征,絕不做什麼“為國家保存財產、文獻”一類的借口的話。

上海國軍撤退後,頭一批出來做漢奸的都是些無賴之徒,或湣不畏死的東西。其後,卻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維持地方的人物出來了。再其後,卻有以“救民”為幌子,而喊著“同文同種”的合作者出來。到了珍珠港的襲擊以後,自有一批最傻的傻子們相信著日本政策的改變,在做著“東亞人的東亞”的白日夢,吃盡了“獨苦”,反以為“同甘”,被人家拖著“共死”,卻糊塗到要掙紮著“同生”。其實,這一類的東西也不太多。自命為聰明的人物,是一貫的利用時機,做著升官發財的計劃,其或早或遲的蛻變,乃是做惡的勇氣夠不夠,或替自己打算得周到不周到的問題。

默默無言的堅定的人們。所想到的隻是如何“抗敵救國”的問題,壓根兒不曾夢想到“環境”的如何變更,或敵人對華政策的如何變動、改革。

所以他們也有一貫的計劃,在最艱苦的情形之下奮鬥著,絕對的不做“苟全”之夢;該犧牲的時機一到,便毫不躊躇的踏上應走的大道,義無反顧。

12月8號是一塊試金石。這一天的清晨,天色還不曾大亮,我在睡夢裏被電話的鈴聲驚

醒。“聽到了炮聲和機關槍聲沒有?”C在電話裏說。“沒有聽見。發生了什麼事?”“聽說日本人占領租界,把英國人繳了械,黃浦江上的一隻英

國炮艦被轟沉,一隻美國炮艦投降了。”接連的又來了幾個電話,有的是報館裏的朋友打來的。事實漸漸的明白。英國軍艦被轟沉,官兵們鳧水上岸,卻遇到了岸上的機關槍的

掃射,紛紛的死在水裏。日本兵依照著預定的計劃,開始從虹口或郊外開進租界。被認為孤島的最後一塊彈丸地,終於也淪陷於敵手。我匆匆的跑到了康腦脫路的暨大。校長和許多重要的負責者們都已經到了,立刻舉行了一次會

議。簡短而悲壯的,立刻議決了:“看到一個日本兵或一麵日本旗經過校門時,立刻停課,將這

大學關閉結束。”太陽光很紅亮的曬著,街上依然的熙來攘往,沒有一點異樣。我們依舊的搖鈴上課。我授課的地方,在樓下臨街的一個課室。站在講台上,可以望

得見街。學生們不到的人很少。“今天的事。”我說道,“你們都已經知道了吧。”學生們都

點點頭。“我們已經議決,一看到一個日本兵或一麵日本旗經過校門,立刻便停課,並且立即的將學校關閉結束。”學生們的臉上都顯現著堅毅的神色,坐得挺直的,但沒有一句話。“但是我這一門功課還要照常的講下去,一分一秒也不停頓,直到看見了一個日本兵或一麵日本旗為止。”我不荒廢一秒鍾的工夫,開始照常的講下去。學生們照常的筆記著,默默無聲的。

這一課似乎講得格外的親切、格外的清朗,語音裏自己覺得有點異樣,似帶著堅毅的決心、最後的沉著;象殉難者的最後的晚餐,象衝鋒前的士兵們上了刺刀,“引滿待發”。

然而鎮定、安詳,沒有一絲的緊張的神色。該來的事變,一定會來的。一切都已準備好。誰都明白這“最後一課”的意義。我願意講得愈多愈好,學生們願意筆記得愈多愈好。

講下去,講下去,講下去。恨不得把所有的應該講授的東西,統統在這一課裏講完了它,學生們也沙沙的不停的在抄記著。心無旁用,筆不停揮。

別的十幾個課室裏也都是這樣的情形。對於要“辭別”的,要“離開”的東西,覺得格外的戀戀。黑板顯得格外的光亮,粉筆是分外的白而柔軟適用,小小的課桌覺得

十分的可愛,學生們靠在課椅的扶手上,撫摩著,也覺得十分的難分難舍。那晨夕與共的椅子,曾經在扶手上麵用鋼筆、鉛筆,或鉛筆刀,有意識或無意識的塗寫著,刻劃著許多字或句的,如何舍得一旦離別了呢!

街上依然的平滑光鮮,小販們不時的走過,太陽光很有精神的

曬著。我的表在衣袋裏低低的喀噠的走著,那聲音仿佛聽得見。沒有傷感,沒有悲哀,隻有堅定的決心,沉毅異常的在等待

著——等待著最後一刻的到來。遠遠的有沉重的車輪輾地的聲音可聽到。幾分鍾後,有幾輛滿載著日本兵的軍用車,經過校門口,向東

向西,徐徐的走過,當頭一麵旭日旗——血紅的一個圓圈,在迎風

飄蕩著。時間是上午10時30分。我一眼看見了這些車子走過去,立刻挺直了身體,做著立正的

姿勢,沉毅的合上了書本,以堅決的口氣宣布道:“現在下課!”學生們一致的立了起來,默默的不說一句話,有幾個女生似在

低低的啜泣著。

沒有一個學生有什麼要問的,沒有遲疑,沒有躊躇,沒有彷徨,沒有顧慮。個個人都已決定了應該怎麼辦,應該向那一個方麵走去。

赤熱的心,像鋼鐵鑄成似的堅固,像走著鵝步的儀仗隊似的一

致。從來沒有那麼無紛紜的一致的堅決過,從校長到工役。這樣的,光榮的國立暨南大學在上海暫時結束了它的生命。默

默的在忙著遷校的工作。那些喧嘩的慷慨激昂的東西們,卻在忙碌的打算著怎樣維持他們的學校,借口於學生們的學業、校產的保全與教職員們的生活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