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著花朵歌唱
偉大的激情會把你帶到一個崇高的境界,在那裏你將發現你心靈中最美最善的部分,你就會自覺地跟著這最美好的東西不斷追尋。—— 莫洛亞
夜.鶯
◎[中國]戴望舒
在神秘的銀月的光輝中,樹葉兒啁啾地似在私語,綷縩地似在潛行;這時候的世界,好似一個不能解答的謎語,處處都含著幽奇和神秘的意味。
有一隻可愛的夜鶯在密蔭深處高囀,一時那林中充滿了她婉轉的歌聲。
我們慢慢地走到饒有詩意的樹蔭下來,悠然聽了會鳥聲,望了會月色。我們同時說:“多美麗的詩境!”於是我們便坐下來說夜鶯的故事。
“你聽她的歌聲是多悲涼!”我的一位朋友先說了,“她是那偉大的太陽的使女:每天在日暮的時候,她看見日兒的殘光現著慘紅的顏色,一絲絲的向遼遠的西方消逝了,悲思便充滿了她幽微的心竅,所以她要整夜的悲啼著……”
“這是不對的,”還有位朋友說,“夜鶯實是月兒的愛人:你可不聽見她的情歌是怎地纏綿?她讚美著月兒,月兒便用清輝將她擁抱著。從她的歌聲,你可聽不出她靈魂是沉醉著?”
我們正想再聽一會夜鶯的啼聲,想要她啟示我們的懷疑,但是她拍著翅兒飛去了,卻將神秘作為她的禮物留給我們。
(載《瓔珞》第一期,一九二六年三月)
野.草
◎[中國]魯迅
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
過去的生命已經死亡。我對於這死亡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曾經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經朽腐。我對於這朽腐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還非空虛。
生命的泥委棄在地麵上,不生喬木,隻生野草,這是我的罪過。
野草,根本不深,花葉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陳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奪取它的生存。當生存時,還是將遭踐踏,將遭刪刈,直至於死亡而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將大笑,我將歌唱。我自愛我的野草,但我憎惡這以野草作裝飾的地麵。地火在地下運行,奔突;熔岩一旦噴出,將燒盡一切野草,以及喬
木,於是並且無可朽腐。但我坦然,欣然。我將大笑,我將歌唱。天地有如此靜穆,我不能大笑而且歌唱。天地即不如此靜穆,我或者
也將不能。我以這一叢野草,在明與暗,生與死,過去與未來之際,獻於友與仇,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之前作證。為我自己,為友與仇,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我希望這野草的死亡與朽腐,火速到來。要不然,我先就未曾生存,這實在比死亡與朽腐更其
藍天下最動聽地喊
Lan Tian Xia Zui Dong Ting DE Han Shu Qing Mei Wen
抒情美文
不幸。去罷,野草,連著我的題辭!一九二七年四月二十六日,魯迅記於廣州之白雲樓上。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七年七月二日北京《語絲》周刊第一三八期)
4
桃.花
◎[中國]魯迅
春雨過了,太陽又很好,隨便走到園中。桃花開在園西,李花開在園東。我說,“好極了!桃花紅,李花白。”(沒說,桃花不及李花白。)桃花可是生了氣,滿麵漲作“楊妃紅”。好小子!真了得!竟能氣紅了麵孔。我的話可並沒得罪你,你怎的便漲紅了麵孔!唉!花有花道理,我不懂。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一八年五月十五日《新青年》第四卷第五號,署名唐俟)
思.潮
◎[中國]廬隱
開著窗戶,對著場圃,很愜意的眺望;綠草剛剛萌芽,碧桃卻含著無限的春意,對人微微笑著——輕盈而嬌豔;花影射在橫塘裏,惹得魚兒上下的追逐;清閑快樂,這麼過一生,便北麵封王也比不上這個好嗬!在這波清氣爽的境地,幾個親密的朋友,拉著手在這草地上散步,唱著甜美的歌兒,天上的安琪兒都要羨慕呢!要是倦了,就坐在這塊滑潤的石頭歇著,聽水聲潺潺地流著,正是一種天然的音樂,這石頭多麼“玲瓏透剔”啊!……呀!像是甚麼地方也有這麼一塊?……哦!不錯,三個卷著頭發,露著雪白小腿,藍眼睛白臉蛋的小女孩,倚在那石頭上,三四個遊公園的男學生,拿著照像器給她們拍照,那個頂小的,忽然垂著眼皮,突著嘴叫道:“蕭媽!我生氣啦!”這個聲音嬌憨而清脆,惹得四圍許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張著嘴,眯著眼,嘻嘻哈哈地笑個不住。奇怪嗬!他們真像上了機器似的,嘴裏不住叫著:“這孩子真有意思!……真有意思,嘻嘻嘻!”眼睛眯著,不細看簡直看不出縫來。
一個老頭,一隻手拿著一根拐杖;一隻手摸著胡子:彎曲著腰,也是“哈哈哈”地笑;她更奇怪,倚在小山石上,一邊張著嘴笑得唉呀,唉呀的,一邊眼淚卻好像“斷線珍珠般”往下墜。
忽然大家都寂靜了,許許多多的眼神,都集中在那三個天真爛漫的孩子身上;她們也很知道照相是一件很要注意的事情;挺直了腰,放好手,仰著頭,碧藍的三對小眼,也都聚精會神,對著相架那邊望著,現在已是準備好了,一個男學生笑著對她們說:“別動嗬!要照啦!”忽然頂小的那個,眼睛一轉,不知想起甚麼?趕緊轉過頭來,對著她那個蕭媽嚷道:“你瞧,你瞧,那邊一隻小狗狗;……一隻狗狗,”說著小手不由得舉起來往遠處——一隻西洋獅子狗伏的地方指著;跟著小腿不覺得抬起來,一步一步的向前邁,漸漸邁得更快,竟跑著追起那個小狗來了。
許多經過她們旁邊的遊人,都站住看她們;起初人們都怔怔地望著她——追小狗的女孩子;靈魂都被她那活潑天真的微妙勾了去,寂靜和幽秘是這時候的空氣;忽然一回頭,見那兩個稍大的女孩子,仍舊很穩靜的站在那裏,預備和希望照一張很整齊的相;這才提醒了大家,一陣哈哈的笑聲,立刻破了空氣的寂靜。
她追著小狗,跑得累了,細弱的嬌喘,漲得柔嫩的麵皮,紅豔直像澆著露水,新開的紫玫瑰花。額上的頭發,也散了下來,覆在臉上;小手不住在胸口摩挲,望了眾人一眼,又萿萿跳跳地跑開了;跑到蕭媽麵前,接了小白帽子,斜歪著戴在頭上,憨皮的樣子和稚琴簡直差不多;當天熱的時候,在大馬路上不是時常看見稚琴戴著那頂白蓬布帽子搖搖擺擺的走過嗎?得意而且活潑的神情,時時從她眼睛裏流露出來;公司門口那架大鏡子,當她走過這裏的時候,必要照一回。
照鏡子原是靠不住的事情啊!從前新世界裏放著八架鏡子,每一架鏡子,把人照成一個樣子,八架鏡子就把人照成八個樣子,德福她長得極胖——在學堂裏驗起身體來,她的體重總在一百五十斤以上,可是她極不相信她是真胖,那天她逛新世界,看見一個個來逛的太太小姐們,都很細挑,竟惹起她的懷疑心來:“我果比她們胖嗎?”這個念頭老在她心裏起伏,恰好她走到這架鏡子麵前——一個照人細長的鏡子裏,立刻露出一個“長身玉立”的她,這一喜歡真非同小可啊!她不覺自言自語的道:“人家都說我胖,塊頭不大好看,他們真是沒眼睛呢!紹玉她在我們一堆算是頂小頂瘦的了,可是和我也差不多呢!到底是鏡子有準啊!”
胖子頂怕人說胖,可是愛睡覺,就足以作胖的特征呢,姚先生他也是一個胖子,脂肪真多啊,五髒都被脂肪蒙住了,腦子也膠住啦,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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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n Tian Xia Zui Dong Ting DE Han Shu Qing Mei Wen
抒情美文
頂喜歡睡覺,無論坐在車上或是椅上,到不了三分鍾,就可睡著;站在門檻上,或柱旁邊,也是立刻要打呼的……那天他站在台階上,看人家行結婚禮,嘴裏還銜著一支呂宋煙,忽然煙卷從他嘴裏掉了下來;跟著“了不得,快著,快著……”一陣的亂叫,大家都嚇住了,抬頭往對麵一看,原來是他又睡覺了,險些兒摔下來,幸虧旁邊的人扶得快,不然怕免不了頭破血流呢!——野狗又得一頓飽了。
嘿!野狗吃人血真可怕呢!上次西郊外,難民阿三,不是被野狗把腿咬斷了嗎?血流了一地,像一道小紅河似的,野狗不久就把他喝幹了!人真可憐啊!作了難民更可憐,對了他們“泣饑號寒”的同類,誰有良心能不為他們叫屈呢?我們當然要幫助他們,使他們得到平安;他們又何嚐不希望人家拯救他們?隻是他們的運氣不好,有心的又沒力,有力的又沒心!他們就是把一隻耕地的肥牛牽出來賣,這個牛也不受他們的支配呢!無論賣給誰,它都要用它那個犄角,作抵抗的武器,和人家拚命呢!必得等到王大來了,用一種甚麼降魔的方法,它才帖帖服服跟他去了……世界上沒有方法是不能作事啊!
人家說王大知道牛脾氣,所以他能降伏牛,這些難民他不知道牛脾氣,又怎麼會降伏牛,以至於要牛救濟他們呢?鄉下人真不懂事啊!那個馬驚了,趙老婆子不知道躲進屋裏去,反倒躲在放螃蟹的木桶裏;螃蟹本是“橫行公子”,它怎解得救濟人?趙老婆的腳,竟被它那兩把大剪子夾得出了血,隻得不顧命的從桶裏竄了出來;一個不小心,木桶倒了,養螃蟹的腥水,澆了她一身,直像一個雨淋的水雞,像刺蝟般的縮作一團;怎麼不可笑呢!
公園的小孩,……胖子都趕不上這個有趣,哈哈!我不禁對著天空大笑起來。
“嘿!你莫非真得了神經病嗎?”她——我的表妹推了我一下;我才定了神,四麵的看看,除了從窗戶射進來的陽光,照著壁上的鍾閃閃放光——似乎是新鮮的以外;其餘的布置沒改平日分毫的樣子。剛才所湧現我眼前的東西,原來都是起伏不定的思潮,那個傻老太太也隻是從前的印象——現在的思潮啊!……
聞歌有感
◎[中國]夏丏尊
一來忙,開出窗門亮汪汪;
二來忙,梳頭洗麵落廚房;
三來忙,年老公婆磅茶湯;
四來忙,打扮孩子進書房;
五來忙,丈夫出門要衣裳;
六來忙,女兒出嫁要嫁妝;
七來忙,討個媳婦成成雙;
八來忙,外孫剃頭要衣裝;
九來忙,撚了數珠進庵堂;
十來忙,一雙空手見閻王。
十一歲的阿吉和六歲的阿滿又在唱這俗語了。阿滿有時弄錯了順序,阿吉給伊訂正。妻坐在旁邊也陪著伊們唱,一邊拍著阿滿,誘伊睡熟。
這俗謠是我近來在伊們口上時常聽到的,每次聽到,每次惆悵,特別是在那夏夜的月下,我的惆悵更甚。據說,把這俗謠輸入到我家來的是前年一個老寡婦的女傭。那女傭從何處來,不得而知了。
幾年前,我讀了莫泊桑的《一生》,對女主人公的一生的經過,感到不可言說的女性世界苦。好好的一個女子,從嫁人,生子,一步一步地陷入到“死”的口裏去。因了時代和國土,其內容也許有若幹的不同,但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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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n Tian Xia Zui Dong Ting DE Han Shu Qing Mei W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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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不出那自然替伊們預先設好了刻版的鑄型一步。怪不得賈寶玉在姐妹嫁人的時候要哭了!
《一生》現在早已不讀,並且連書也已散失,不在手頭了,可是那女性的世界苦的印象,仍深深地潛存在我心裏,每次見到將結婚或是結婚了的女子,將有兒女或是已有兒女的女子,總不覺要部分地複活,特別是每次聽到這俗謠的時候,竟要全體複活起來。這俗謠竟是中國女性的“一生”!是中國女性“一生”的鑄型!
我的祖母,我的母親,已和一般女性一樣都規規矩矩地忙了一生,經過了這些刻版的階段,陷到“死”的口裏去了。我的妹子,隻忙了前幾段,以二十七歲的年紀,從第五段一直跳過到第十段,見閻王去了!我的妻正在一段一段地向這方走著!再過幾年,眼見得現在唱歌和阿吉和阿滿也要鑽入這鑄型去!
記得有一次,我那氣概不可一世的從妹對我大發揮其畢生誌願時,我
冷笑說:“別做夢吧!你們反正要替孩子抹尿屎的!”從妹那時對於我的憤怒,至今還記得。後來伊結婚了,再後來,伊
生子了,眼見伊一步一步地踏上這階段去!什麼“經濟獨立”,“出洋求學”等等,在現在的伊已如春夢浮雲,一過便無痕跡。我每見了伊那種憔悴的麵容,及管家婆的像煞有介事的神情,幾乎要忍不住下淚。可是伊卻反不覺什麼,原來“家”的鐵籠,已把伊的野性馴伏了!
易卜生在《海得加勃勒》中,借了海得的身子,曾表示過反這桎梏的精神。蘇特曼在《故鄉》中也曾借了瑪格娜的一生,描寫過不甘被這鐵籠所牢縛的野性,且不說世間難得有這許多的海得、瑪格娜樣的新婦女,即使個個都是,結果隻是造成了第三性的女子,在社會看來也是一種悲劇。國內近來已有了不少不甘為人妻的“老密斯”,和不願為人母的新式夫人。女性的第三性化似已在中國的上流社會流行開始了!如果給托爾斯泰或愛倫凱女士見了,不知將怎樣歎息啊!
賢妻良母主義雖為世間一部分所詬病,但女性是免不掉為妻與為母的。說女性於為妻與為母以外還有為人的事則可以,說女性既為了人就無須為妻為母決不成話。既須為妻為母,就有賢與良的理想的要求,所不同的隻是賢與良的內容解釋罷了。可是無論把賢與良的內容怎樣解釋,總免不掉是一個重大的犧牲,逃不出一個“忙”字!
自然所加給女性的擔負真是嚴酷。《創世記》中上帝對於第一對男女亞當夏娃的罰,似乎待女性的比待男性苛了許多。難道真是因為女性先受了蛇的誘惑的緣故嗎?抑是女性真由男性的肋骨造成,地位價值根本上不及男性?
中饋,縫紉,奉夫,哺乳,教養……忙煞了不知多少的女性。個人自覺不發達的舊式女性一向沉沒在自然的盲目的性意識裏,千辛萬苦,大半於無意識中經過,比較地不成問題。所最成問題的是個人自覺已經發展的新女性。個人主義已在新女性的心裏占著勢力了,而性的生活及其結果,在性質上與個人主義卻絕對矛盾。這性與個人主義的衝突,就是構成女性世界苦的本質。故愈是個人自覺發達的新女性,其在運命上所感到的苦痛也應愈強。國內現狀沉滯麻木如此,離所謂“兒童公育”“母性擁護”等種種夢想的設施還很遠很遠,無論在口上筆上說得如何好聽,女性在事實上還逃不掉家庭的牢獄。今後覺醒的女性在這條滿是鐵蒺黎的長路上將怎樣去掙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