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信

致蕭軍

(一)

均:現在我很難過,很想哭。想要寫信鋼筆裏麵的墨水沒有了,可是怎樣也裝不進來,抽進來的墨水一壓又隨著壓出來了。華起來就到圖書館去了,我本來也可以去,我留在家裏想寫一點什麼,但哪裏寫得下去,因為我聽不到你那登登上樓的聲音。這裏的天氣也算很熱,並且講一句話的人也沒有,看的書也沒有,報也沒有,心情非常壞,想到街上去走走,路又不認識,話也不會講。

昨天到神保町的書鋪去了一次,但那書鋪好像與我一點關係也沒有,這裏太生疏了,滿街響著木屐的聲音,我一點也聽不慣這聲音。這樣一天一天的我不曉得怎樣過下去,真是好像充軍西伯利亞一樣。

比我們起初來到上海的時候更感到無聊,也許慢慢的就好了,但這

要一個長的時間,怕是我忍耐不了。不知道你現在準備要走了沒有?我

已經來了五六天了,不知為什麼你還沒有信來?珂已經在十六號起身回去了。不寫了,我要出去吃飯,或者亂走走。吟上.七月廿六十時半

(二)

均:接到你四號寫的信現在也過好幾天了,這信看過後,我倒很放心,

因為你快樂,並且樣子也健康。稿子我已經發出三篇,一篇小說,兩篇不成形的短文。現在又要來

一篇短文,這些完了之後,就不來這零碎,要來長的了。現在十四號,你一定也開始工作了幾天了吧?雞子你遵命了,我很高興。你以為我在混光陰嗎?一年已經混過一個月。我也不用羨慕你,明年阿拉自己也到青島去享清福。我把你遣到日

本島上來——瑩.八月十四日異.國夜間:這窗外的樹聲, 聽來好像家鄉田野上抖動著的高粱, 但,這不是。 這是異國了, 踏踏的木屐聲音有時潮水一般了。日裏:這青藍的天空,

好像家鄉六月裏廣茫的原野,

但,這不是,

這是異國了。

這異國的蟬鳴也好像更響了一些。

(三)

均:

今天我才是第一次自己出去走個遠路,其實我看也不過三五裏,但也算了,去的是神保町,那地方的書局很多,也很熱鬧,但自己走起來也總覺得沒什麼趣味,想買點什麼,也沒有買,又沿路走回來了。覺得很生疏,街路和風景都不同,但有黑色的河,那和徐家彙一樣,上麵是有破船的,船上也有女人,孩子。也是穿著破衣裳。並且那黑水的氣味也一樣。像這樣的河巴黎也會有!

你的小傷風即然傷了許多日子也應該管他,吃點阿司匹林吧!一吃就好。

現在我莊嚴的告訴你一件事情,在你看到之後一定要在回信上寫明!就是第一件要你買個軟枕頭,看過我的信就去買!硬枕頭使腦神經很壞。你若不買,來信也告訴我一聲,我在這邊買兩個給你寄去,不貴,並且很軟。第二件你要買一張當作被子來用的有毛的那種單子,就像我帶來那樣的,不過更該厚點。你若懶得買,來信也告訴我,也為你寄去。還有,不要忘了夜裏(吃)東西。沒有了,以上這就是所有的這封信上的重要事情。

照像機現在你也有用了,再寄一些照片來。我在這裏多少有點苦寂,不過也沒什麼,多寫些東西也就添補起來了。

舊地重遊是很有趣的,並且有那樣可愛的海!你現在一定洗海澡去

了好幾次了?但怕你沒有脫衣裳的房子。

你再來信說你這樣好那樣好,我可說不定也去,我的稿費也可以夠了。你怕不怕?我是和(你)開玩笑,也許是假玩笑。

你隨手有什麼我沒看過的書也寄一本兩本來!實在沒有書讀,越寂寞就越想讀書,一天到晚不說話,再加上一天到晚也不看一個字我覺得很殘忍,又像我從(前)在旅館一個人住著的那個樣子。但有錢,有錢除掉吃飯也買不到別的趣味。

蕭上.8月17日

(四)

均:

因為夜裏發燒,一個月來,就是嘴唇,這一塊那一塊的破著,精神也煩躁得很,所以一直把工作停了下來。想了些無用的和遼遠的想頭……

買了三張畫,東牆上一張北牆上一張,一張是一男一女在長廊上相會,廊口處站著一個彈琴的女人。還有一張是關於戰爭的,在一個破屋子裏把花瓶打碎了,因為喝了酒,軍人穿著綠褲子就跳舞,我最喜歡的是第三張,一個小孩睡在簷下了,在椅子上,靠著軟枕。旁邊來了的大概是她的母親,在柵欄外肩著大鐮刀的大概是她的父親。那簷下方塊石頭的廊道,那遠處微紅的晚天,那茅草的屋簷,簷下開著的格窗,那孩子雙雙的垂著的兩條小腿,真是好,不瞞你說,因為看到了那女孩好像看到自己似的,我小的時候就是那樣,所以我很愛她。

……

這裏沒有書看,有時候自己很生氣。看看《水滸》吧!看著看著就

睡著了,夜半裏的頭痛和惡夢對於我是非常壞。前夜就是那樣醒來的,而不敢再睡了。

我的那瓶紅色酒,到現在還是多半瓶,前天我偶然借了房東的鍋子燒了點菜,就在火盆上燒的(對了,我還沒有告訴你,我已經買了火盆,前天是星期日,我來試試)。小桌子,擺好了,但吃起來不是滋味,於是反受了感觸,我雖不是什麼多情的人,但也有些感觸,於是把房東的孩子喚來,對麵吃了。

地震,真是駭人,小的沒有什麼,上次震得可不小,兩三分鍾,房子格格地響著,表在牆上搖著。天還未明,我開了燈,也被震滅了,我夢裏夢懵的穿著短衣裳跑下樓去。房東也起來了,他們好像要逃的樣子,隔壁老太婆叫喚著我,開著門,人卻沒有應聲,等她看到我是在樓下,大家大笑了一場。

紙煙向來不抽了,可是近幾天忽然又掛在嘴上。

胃很好,很能吃,就好像我們在頂窮的時候那樣,就連塊麵包皮也是喜歡的,點心之類,不敢買,買了就放不下。也許因為日本飯沒有油水的關係,早飯一毛錢,晚飯二毛錢,中午兩片麵包一瓶牛奶。越能吃,我越節製著它。我想胃病好了也就是這個原因。但是閑饑難忍,這是不錯的。但就把自己布置到這裏了,精神上的不能忍也忍了下去,何況這一個饑呢?

又收到了五十元的彙票,不少了。你的費用也不小,再有錢就留下你用吧,明年一月末,照預算是夠了的。

前些日子,總夢想著今冬要去滑冰,這裏的別的東西都貴,隻有滑冰鞋又好又便宜,舊貨店門口,掛著的嶄新的,簡直看不出是舊貨,鞋和刀子都好,十一元。還有八九元的也好。但滑冰場一點鍾的門票五角,還離得很遠,車錢不算,我合計一下,這幹不得。我又打算隨時買一點舊畫,中國是沒處買的,一方麵留著帶回國去,一方麵圍著火爐看一看,消消寂寞。均:你是還沒過過這樣的生活,和蛹一樣,自己被卷在繭裏去了。希望固然有,目的也固然有,但是都那麼遠和那麼大。人盡靠著遠的和大的來生活是不行的,雖然生活是為著將來而不是為著現在。

窗上灑滿著白月的當兒,我願意關了燈,坐下來沉默一些時候,就在這沉默中,忽然像有警鍾似的來到我的心上:“這不就是我的黃金時代嗎?此刻。”於是我摸著桌布,回身摸著藤椅的邊沿,而後把手舉到麵前,模模糊糊的,但確認定這是自己的手,而後再看到那單細的窗欞上去。是的,自己就在日本,自由和舒適,平靜和安閑,經濟一點也不壓迫,這真是黃金時代,是在籠子過的。從此我又想到了別的,什麼事來到我這裏就不對了,也不是時候了。對於自己的平安,顯然是有些不慣,所以又愛這平安,又怕這平安。

均:上麵又寫了一些怕又引起你誤解的一些話,因為一向你看得我很弱。

前天我還給奇一信。這信就給她看吧!

許君處,替我問候。

吟.1l月19日

(五)

軍:

關於周先生的死,二十一日的報上,我就渺渺茫茫知道一點,但我不相信自己是對的,我跑去問了那唯一的熟人,她說:“你是不懂日本文的,你看錯了。”我很希望我是看錯,所以很安心的回來了。雖然去的時候是流著眼淚。

昨夜,我是不能不哭了,我看到一張中國報上清清楚楚登著他的照片,而且那麼痛苦的一刻。可惜我的哭聲不能和你們的哭聲混在一道。

現在他已經是離開我們五天了,不知現在他睡到哪裏去了?雖然在三個月前向他告別的時候,他是坐在藤椅上,而且說:“每到碼頭,就有驗病的上來,不要怕,中國人就專會嚇唬中國人,茶房就會說:驗病的來啦!來啦!……”

我等著你的信來。

可怕的是許女士的悲痛,想個法子,好好安慰著她,最好是使她不要靜下來,多多的和她來往。過了這一個最難忍的痛苦的初期,以後總是比開頭容易平伏下來。還有那孩子,我真不能夠想象了。我想一步踏了回來,這想象的時間,在一個完全孤獨了的人是多麼可怕!

最後你替我去送一個花圈或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