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訴許女士:看在孩子的麵上,不要太多哭。
紅.1936.10.24
(六)
三郎:廿四日的信,早接到了,彙票今天才來。於(鬱)達夫的講演今天聽過了,會場不大,差一點沒把門擠下
來,我雖然是買了票的,但也和沒有買票的一樣,沒有得到位置,是被
壓在了門口,還好,看人還不討厭。近年水果吃得很多,因為大便不通的緣故,每次大便必要流血。東亞學校,十二月二十三日第一期終了,第二期我打算到一個私人
教授的地方去讀,一麵是讀讀小說,一方麵可以少費一些時間,這兩個
月什麼也沒有寫,大概也許太忙了的緣故。
寄來那張譯的原稿也讀過了,很不錯,文章剛發表就有人注意到了。
這裏的天氣還不算冷,房間裏生了火盆,它就像一個夥伴似的陪著我。花,不買了,酒也不想喝,對於一切都不大有趣味,夜裏看著窗欞和空空的四壁,對於一個年青的有熱情的人,這是絕大的殘酷,但對於我還好,人到了中年總是能熬住一點火焰的。
珂要來就來吧!可能照理他的地方,照理他一點,不能的地方就讓他自己找路走,至於“被迫”,我也想不出來被什麼所迫。
奇她們已經安定下來了吧?兩三年的工夫,就都兵荒馬亂起來了,牽牛房的那些朋友們,都東流西散了。
許女士也是命苦的人,小時候就死去了父母,她讀書的時候,也是勉強掙紮著讀的,她為人家做過家庭教師,還在課餘替人家抄寫過什麼紙張,她被傳染了猩紅熱的時候是在朋友的父親家裏養好的。這可見她過去的孤零,可是現在又孤零了。孩子還小,還不能懂得母親。既然住得很近,你可替我多跑兩趟。別的朋友也可約同他們常到她家去玩,L.沒完成的事業,我們是接受下來了,但他的愛人,留給誰了呢?
不寫了,祝好。
榮子.1936.11.2
(七)
軍:昨天又寄了一信,我總覺我的信都寄得那麼慢,不然為什麼已經這
些天了還沒能知道一點你的消息?其實是我個人性急而不推想一下郵便
所必須費去的日子。
連這封信,是第四封了。我想那時候我真是為別離所慌亂了,不然為什麼寫錯了一個號數?就連昨天寄的這信,也寫的是那個錯的號數,不知可能不丟麼?
我雖寫信並不寫什麼痛苦的字眼,說話也盡是歡樂的話語,但我的心就像被浸在毒汁裏那麼黑暗,浸得久了,或者我的心會被淹死的,我知道這是不對,我時時在批判著自己,但這是情感,我批判不了,我知道炎暑是並不長久的,過了炎暑大概就可以來了秋涼。但明明是知道,明明又做不到。正在口渴的那一刹,覺得口渴那個真理,就是世界上頂高的真理。
既然那樣我看你還是搬個家的好。
關於珂,我主張既然能夠去江西,還是去江西的好,我們的生活也沒有一定,他也跟著跑來跑去,還不如讓他去安定一個時期,或者上冬,我們有一定了,再讓他來,年青人吃點苦好,總比有苦留著後來吃強。
昨天我又去周家一次,這次是宣武門外的那個橋,達智橋,25號也找到了,巧得很,也是個糧米店,並沒有任何住戶。
這幾天我又恢複了夜裏駭怕的毛病,並且在夢中常常生起死的那個觀念。
痛苦的人生啊!服毒的人生啊!
我常常懷疑自己或者我怕是忍耐不住了吧?我的神經或者比絲線還細了吧?
我是多麼替自己避免著這種想頭,但還有比正在經驗著的還更真切的嗎?我現在就正在經驗著。
我哭,我也是不能哭。不允許我哭,失掉了哭的自由了。我不知為
什麼把自己弄得這樣,連精神都給自己上了枷鎖了。
這回的心情還不比去日本的心情,什麼能救了我呀!上帝!什麼能救了我呀!我一定要用曾經把我建設起來的那隻手把自己來打碎嗎?祝好!
榮子 五月四日
所有我們的書若有精裝請各寄一本來。
致流亡異地的東北同胞書
淪落在異地的東北同胞們:
當每個中秋的月亮快圓的時候,我們的心總被悲哀裝滿。想起高粱油綠的葉子,想起白發的母親或幼年的親眷。
他們的希望曾隨著秋天的滿月,在幻想中賒取了十次。而每次都是月亮如期的圓了,而你們的希望卻隨著高粱葉子萎落。但是,自從“八·一三”之後,上海的炮火響了,中國政府的積極抗戰揭開,成了習慣的愁慘的日子,卻在炮火的交響裏,煥成了鼓動、興奮和感激。這時,你們一定也流淚了,這是鼓舞的淚,興奮的淚,感激的淚。
記得抗戰以後,第一個可歡笑的“九·一八”是怎樣紀念的呢?
中國飛行員在這天作了突擊的工作。他們對於出雲艦的襲擊作了出色的成績。
那夜裏,江麵上的日本神經質的高射炮手,浪費的驚恐的射著炮彈,用紅色的綠色的淡藍色的炮彈把天空染紅了。但是我們的飛行員,仍然以精確的技巧和沉毅的態度(他們有好多是東北的飛行員)來攻擊
這摧毀文化摧殘和平的法西斯魔手。幾百萬的市民都仰起頭來尋覓——
其實他們什麼也看不見的,但他們一定要看,在黑越越的天空裏,他們
看見了我們民族的自信和人類應有的光輝。
第一個煽惑起東北同胞的思想的是:
“我們就要回老家了!”
家鄉多麼好呀,土地是寬闊的,糧食是充足的,有頂黃的金子,有頂亮的煤,鴿子在門樓上飛,雞在柳樹下啼著,馬群越著原野而來,黃豆像潮水似的在鐵道上翻湧。
人類對著家鄉是何等的懷戀呀,黑人對著“迪斯”痛苦的向往,愛爾蘭的詩人夏芝一定要回到那“蜂房一窠,菜畦九壟”的“茵尼斯”去不可,水手約翰·曼殊斐爾(英國桂冠詩人)狂熱的要回到海上。
但是等待了十年的東北同胞,十年如一日,我們心的火越著越亮,而且路子顯現得越來越清楚。我們知道我們的路,我們知道我們的作戰的位置——我們的位置,就是站在別人的前邊的那個位置。我們應該是第一個打開了門而是最末走進去的人。
抗戰到現在已經遭遇到最艱苦的階段,而且也就是最後勝利接觸的階段。在賈克倫敦所寫的一篇短篇小說上,描寫兩個拳師在衝擊的鬥爭裏,隻係於最後的一拳。而那個可憐的老拳師,所以失敗了的原因,也隻在少吃了一塊“牛扒”。假如事先他能吃得飽一點,勝利一定是他。中國的勝利是經過了這個最後的階段,而東北人民在這裏是決定的一環。
東北流亡同胞們,我們的地大物博,決定了我們的沉著毅勇,正如敵人的家當使他們急功切進一樣。在最後的鬥爭裏,誰打得最沉著,誰就會得勝。
我們應該獻身給祖國作前衛工作,就如我們應該把失地收複一樣,
這是我們的命運。
東北流亡同胞,為了失去的地麵上的大豆,高粱,努力吧!為了失去的土地的年老的母親,努力吧!為了失去的地麵上的痛心的一切的記憶,努力吧!
謹此即頌1941年
九一八致弟弟書
可弟:小戰士,你也做了戰士了,這是我想不到的。
世事恍恍惚惚的就過了;記得這十年中隻有那麼一個短促的時間是與你相處的,那時間短到如何程度,現在想起就像連你的麵孔還沒有來得及記住,而你就去了。
記得當我們都是小孩子的時候,當我離開家的時候,那一天的早晨你還在大門外和一群孩子們玩著,那時你才是十三四歲的孩子.你什麼也不懂,你看著我離開家向南大道上奔去,向著那白銀似的滿鋪著雪的無邊的大地奔去。你連招呼都不招呼,你戀著玩,對於我的出走,你連看我也不看。
而事隔六七年,你也就長大了,有時寫信給我,因為我的漂流不定,信有時收到,有時收不到。但在收到信中我讀了之後,竟看不見你,不是因為那信不是你寫的,而是在那信裏邊你所說的話,都不像是你說的。這個不怪你,都隻怪我的記憶力頑強,我就總記著,那頑皮的孩子是你,會寫了這樣的信的,會說了這樣的話的,哪能夠是你。比方說——生活在這邊,前途是沒有希望,等等……
這是什麼人給我的信,我看了非常的生疏,又非常的新鮮,但心裏邊都不表示什麼同情,因為我總有一個印象,你曉得什麼,你小孩子.所以我回你的信的時候,總是願意說一些空話,問一問家裏的櫻桃樹這幾年結櫻桃多少?紅玫瑰依舊開花否?或者是看門的大白狗怎樣了?關於你的回信。說祖父的墳頭上長了一棵小樹。在這樣的話裏,我才體味到這信是弟弟寫給我的。
但是沒有讀過你的幾封這樣的信,我又走了。越走越離得你遠了,從前是離著你千百裏遠,那以後就是幾千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