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後你追到我最先住的那地方,去找我,看門的人說,我已不在了。

而後婉轉的你又來了信,說為著我在那地方,才轉學也到那地方來念書。可是你撲空了。我已經從海上走了。

可弟,我們都是自幼沒有見過海的孩子,可是要沿著海往南下去了,海是生疏的,我們怕,但是也就上了海船,飄飄蕩蕩的。前邊沒有什麼一定的目的,也就往前走了。

那時到海上來的。還沒有你們,而我是最初的。我想起來一個笑話,我們小的時候,祖父常講給我們聽,我們本是山東人,我們的曾祖,擔著擔子逃荒到關東的。而我們又將是那個未來的曾祖了,我們的後代也許會在那裏說著,從前他們也有一個曾祖,坐著漁船,逃荒到南方的。

我來到南方,你就不再有後來。一年多又不知道你那方麵的情形了。

不知多久,忽然又有信來,是來自東京的,說你是在那邊念書了。恰巧那年我也要到東京去看看。立刻我寫了一封情給你,你說暑假要回家的,我寫信問你,是不是想看看我,我大概七月下旬可到。

我想這一次可以看到你了。這是多麼出奇的一個奇遇。因為想也想

不到,會在這樣一個地方相遇的。

我一到東京就寫信給你,你住的是神田町,多少多少番。本來你那地方是很近的,我可以請朋友帶了我去找你。但是因為我們已經不是一個國度的人了,姐姐是另一國的人,弟弟又是另一國的人。直接的找你,怕與你有什麼不便。信寫去了,約的是第三天的下午六點在某某飯館等我。

那天,我特別穿了一件紅衣裳,使你很容易的可以看見我。我五點鍾就等在那裏,因為我在猜想,你如果來,你一定要早來的。我想你看到了我,你多少喜歡。而我也想到了,假如到了六點鍾不來,那大概就是已經不在了。

一直到了六點鍾,沒有人來,我又多等了一刻鍾,我又多等了半點鍾,我想或者你有事情會來晚了的。到最後的幾分鍾,竟想到,大概你來過了,或者已經不認識我了,因為始終看不見你,第二天,我想還是到你住的地方看一趟,你那小房是很小的。有一個老婆婆,穿著灰色大袖子衣裳,她說你已經在月初走了,離開了東京了,但你那房子裏還下著竹簾子呢。簾子裏頭靜悄悄的,好像你在裏邊睡午覺的。

半年之後,我還沒有回上海,不知怎麼的,你又來了信,這信是來

自上海的,說你已經到了上海,是到上海找我的。我想這可糟了,又來了一個小吉卜西。這流浪的生活,怕你過不慣,也怕你受不住。但你說,“你可以過得慣,為什麼我過不慣。”於是你就在上海住下了。等我一回到上海,你每天到我的住處來,有時我不在家,你就在樓

廊等著,你就睡在樓廊的椅子上,我看見了你的黑黑的人影,我的心裏充滿了慌亂。我想這些流浪的年輕人,都將流浪到哪裏去,常常在街上碰到你們的一夥,你們都是年輕的,都是北方的粗直的青年。內心充滿了力量,你們是被逼著來到這人地生疏的地方,你們都懷著萬分的勇敢,隻有向前,沒有回頭。但是你們都充滿了饑餓,所以每天到處找工作。你們是可怕的一群,在街上落葉似的被秋風卷著,寒冷來的時候,隻有彎著腰,抱著膀,打著寒顫。肚裏餓著的時候,我猜得到,你們彼此的亂跑,到處看看,誰有可吃的東西。

在這種情形之下,從家跑來的人,還是一天一天的增加,這自然都說是以往,而並非是現在。現在我們已經抗戰四年了。在世界上還有誰不知我們中國的英勇,自然而今你們都是戰士了。

不過在那時候,因此我就有許多不安。我想將來你到什麼地方去,並且做什麼?

那時你不知我心裏的憂鬱,你總是早上來笑著,晚上來笑著。似乎不知道為什麼你已經得到了無限的安慰了。似乎是你所存在的地方,已經絕對的安然了,進到我屋子來,看到可吃的就吃,看到書就翻,累了,躺在床上就休息。

你那種傻裏傻氣的樣子,我看了,有的時候,覺得討厭,有的時候也覺得喜歡,雖是歡喜了,但還是心口不一地說:“快起來吧,這麼懶。”

不多時就七七事變,很快你就決定了,到西北去,做抗日軍去。

你走的那天晚上,滿天都是星,就像幼年我們在黃瓜架下捉著蟲子的那樣的夜,那樣黑黑的夜,那樣飛著螢蟲的夜。

你走了,你的眼睛不大看我,我也沒有同你講什麼話。我送你到了台階上,到了院裏,你就走了。那時我心裏不知道想什麼,不知道願意讓你走,還是不願意。隻覺得恍恍惚惚的,把過去的許多年的生活都翻了一個新,事事都顯得特別真切,又都顯得特別的模糊,真所謂有如夢寐了。

可弟,你從小就蒼白,不健康.而今雖然長得很高了,仍舊是蒼白

不健康,看你的讀書,行路,一切都是勉強支持。精神是好的,體力是壞的,我很怕你走到別的地方去,支持不住,可是我又不能勸你回家,因為你的心裏充滿了誘惑,你的眼裏充滿了禁果。

恰巧在抗戰不久,我也到山西去,有人告訴我你在洪洞的前線,離著我很近,我轉給你一封信,我想沒有兩天就可看到你了。那時我心裏可開心極了,因為我看到不少和你那樣年輕的孩子們,他們快樂而活潑,他們跑著跑著,當工作的時候嘴裏唱著歌。這一群快樂的小戰士,勝利一定屬於你們的,你們也拿槍,你們也擔水,中國有你們,中國是不會亡的。因為我的心裏充滿了微笑。雖然我給你的信你沒有收到,我也沒能看見你,但我不知為什麼竟很放心,就像見到了你的一樣。因為你也是他們之中的一個,於是我就把你忘了。

但是從那以後,你的音信一點也沒有的。而至今已經四年了,你到

底沒有信來。我本來不常想你,不過現在想起你來了,你為什麼不來信。於是我想,這都是我的不好,我在前邊引誘了你。今天又快到九一八了,寫了以上這些,以遣胸中的憂悶。願你在遠方快樂和健康。

致許先生

許先生:

還是在十二月裏,我聽說霞飛坊著火,而被燒的是先生的家。這謠傳很久了,不過我是十二月聽到的。看到你的信,我才知道,曉得那件事已經很晚了,那還是十月裏的事情。但這次來的很好,因為關心這件事情的人太多,延安和成都,都有人來信問過。再說二周年祭,重慶也開了會,可是那時候我不能去參加,那理由你也曉得的。你說叫我收集一些當時的報紙,現在算起,過了兩個月了,但怕你的貼報簿仍沒有重慶的篇幅,所以找還是在收集,以後掛號寄上。因為過時之故,所以不能收集得快,而且也怕不全。這都是我這樣的年輕人做事不留心的緣故,不然何必現在收集呢?不是本來應該留起的嗎?

名叫《魯迅》的刊物,至今尚未出。替轉的那幾張信,謝謝你。你交了白卷,我不生氣(因為我不敢),所以我也不小氣,打算給你寫文的。不知現在時間已過你要不要?

《魯迅》那刊物不該打算出得那樣急,為的是趕二周年。因為周先生去世之後,算算自己做的事情太少,就心急起來。心急是不行的,周先生說過,這心急要拉得長,所以這刊物我始終計算著有機會就要出的。年底看,在這一年中,各種方法我都想,想法收集稿子,想法弄出版關係,即最後還想自己弄錢。這三條都是要緊的,尤其是關於稿子。這刊物要名實合一,要外表也漂亮,因為導師喜歡好的裝修(漂亮書),因為導師的名字不敢侮辱,要選極好極好的作品,做編輯的要鐵麵無私,要寧缺勿濫;所以不出月刊,不出定期刊,有錢有稿就出一本,不管春夏秋冬,不管三月五月,整理好就出一本,本頭要厚,出一本就是—本。載一長篇,三兩篇短篇,散文一篇,詩有好的要一篇,沒有好的不要。關於周先生,要每期都有關於他的文章。研究,傳記,……所以先想請你作傳記的工作(就是寫回憶文),這很對不起,我不應該就這樣指定,我的意思不是指定,就是請你具體的讚同。還請茅盾先生,台靜農先生……若讚同就是寫稿。但這稿也並不收在我手裏(登出一期,再寫信討來一段),因為內地警報多,怕燒毀。文章越長越好,研究我們的導師非長文不夠用。在這一年之中,大概你總可寫出幾萬字的,就是這刊物不管怎樣努力也不能出的話,那時就請你出單行本吧,我們都是要讀的。導師的長處,我們知道得太少了,想做好人是難的。其實導師的文章就夠了,絞了那麼多心血給我們還不夠嗎?但是我們這一群年輕人非常笨,笨得就像一塊石,假若看了導師怎樣對朋友,怎樣談閑天,怎樣看電影,怎樣包一本書,怎樣用剪子連包書的麻繩都剪得整整齊齊。那或者幫助我們做成一個人更快一點,因為我們連吃飯走路都得根本學習的,我代表青年們向你呼求,向你要素。

我們在這裏一談起話來就是導師導師,不稱周先生也不稱魯迅先生,你或者還沒有機會聽到,這聲音是到處響著的,好像街上的車輪,好像簷前的滴水。(下略)

蕭紅上,3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