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心不問
陌上花開
作者:風月
創作感言:從一而終的虞姬我從來不喜歡,癡迷是場醉,大醉之後終有醒來的一天。等到相見時難之後,何必苦苦相隨。蜀市應和酒,撫琴錯寄情。緣盡之後不如把機會留給那個肯為自己奮不顧身的人,他也許不是最美的最好的,卻是願意相伴守候到白頭的。
一
段曉玫進春滿園那年七歲,一晃十個年頭過去了。
那一年時值秋分,霜寒露重,段曉玫一大清早被班主逼著在園子裏吊嗓子壓腿,這時下起了蒙蒙細雨,班主躲到簷下避雨,獨留她在園子裏耍花槍。戲班子裏的師傅買回來吃的,累了一早上的她眼巴巴瞪著食盒吞口水,不自覺慢了手裏的招式,班主緊接著一腳踹上來,她躲開,班主一火,抄起家夥就往她身上抽去。
段曉玫永遠不會忘記那隻擋住班主家夥的手,那雙手十指瘦長,骨節有力,看起來自由而溫暖。
手的主人衝班主盈盈一笑,一側身將她擋在身後,道:“大清早的,班主火氣就這麼大,這春滿園還讓不讓人待了?”
段曉玫覺得那個人的聲音有種特別的蠱惑力,不然為什麼連班主都對他嘻嘻賠笑,摸著腦袋說:“徒弟不聽話,管教管教。”
那人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對班主道:“以後我帶她。”
他朝段曉玫打了個響指勾勾手,示意她隨他走。秋意濃涼,段曉玫衣服單薄,立在寒風雨幕裏顯得格外消瘦。她卻覺得那人像極美的畫中仙,眉眼含情,一派溫雅。他勾起手指的時候,她不由得看癡了,傻愣愣地站在原地不動。那人卻返回來牽住她的手,帶著食盒拉她走入內堂。
段曉玫被那隻手溫暖的觸感揉得暖融融的,迷迷糊糊感覺心都快從身體裏跳出來。
她後來知道那人叫梁生,是戲台上有名的生角,跟原來班子裏班主不和轉入春滿園。段曉玫十一歲之時,從不再想以後要離開春滿園。
二
段曉玫十七歲正式登台唱戲,一曲《貴妃醉酒》令眾多戲迷票友為她喝盡頭彩。後來她與梁生同台,一場《霸王別姬》更令戲迷們為之傾倒。春滿園日進鬥金,《別姬》一出戲每晚贏得滿堂紅。整個戲班子裏的人除了班主整天笑得合不攏嘴。
後台的段曉玫細致地為梁生勾勒臉譜,梁生嘴裏哼唱戲文。許多年了,確切地說已經四年,段曉玫卻覺得麵前的這張臉一輩子她都看不夠。
段曉玫道:“梁師父,你說戲文裏霸王為什麼把虞姬放到最後唱?”
她為梁生勾完最後一筆,他緩緩睜開眼,衝段曉玫嘖了一聲。揚手直彈她的腦門,道:“什麼梁師父?都說了多少遍不許叫梁師父。”
段曉玫笑嗬嗬地捂住腦門不住求饒,嘴裏不停道:“不叫了,再也不叫了。”
“什麼梁師父,都把我叫老了。”
梁生伸手去拿茶杯,段曉玫趕忙給他沏上。
她還想重複剛才未得到答案的問題,前台敲鑼打鼓聲響起來,梁生已整理衣冠翻簾上台。她抿了下嘴角,揚起一抹笑緊隨其後。
段曉玫珍惜和梁生同台的每時每刻,總想著她和他雙雙站在戲台上,不知不覺就能過一輩子。她從未見過哪個戲班子裏的生角能把霸王演得這麼真,她整場戲都在對梁生的讚賞和迷戀中沉醉。甚至覺得她與梁生演的是《天仙配》,樹上鳥兒成雙,青山綠水歸家去,此情綿綿無絕期。
段曉玫歡快地跳進春滿園的大門,長廊下的梁生正躺在藤椅上看雨。瞅了她一眼,懶洋洋道:“哪兒去了?”
段曉玫收了傘,蹦躂到梁生身邊,神秘兮兮地將偌大的紙包遞給他。梁生散漫地打開紙包,一下從藤椅上坐起來。道:“福鼎居的糖炒栗子?好久沒吃了,聞著味兒都香。”
梁生招呼段曉玫坐下,驚喜地看了栗子好幾眼,道:“我沒跟你說過我愛吃這家的。”
段曉玫笑眯眯:“孫師父告訴我的。”
梁生又看了段曉玫一眼,緩緩點頭。剝開栗子,吃了一個,又喂了她一個。
段曉玫兩個食指彼此繞著打圈,小心思翻來覆去。她不止知道梁生愛吃栗子,愛吃福鼎居的,還最愛吃剛炒好的熱騰騰的,涼了就不好吃了。她還知道梁生愛吃醉仙樓的四喜丸子,不過不能放香菜。還有桂花醬酒,他能喝兩壺。她還知道梁生喜穿素色衣裳,尤其是淺碧。她還知道梁生愛逗貓,但怕狗。她還知道梁生每次上台前都得先喝一杯清茶。她還知道很多很多。四年的時光,足夠她了解。
段曉玫甜蜜蜜地偷偷瞄了一眼梁生,梁生卻正滿臉狐疑地看她。段曉玫眨眨眼睛,梁生道:“你哪兒來的錢?”
段曉玫道:“戲唱得好,班主給的。”
“給了你多少?”
“一塊大洋。”
梁生掂了掂手裏的栗子袋,再度看了她一眼,道:“全買栗子啦?”
段曉玫歡天喜地地點頭。梁生若有所思地看了她半晌,跟著又緩緩點了下頭。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段曉玫的心被雨聲敲打得也撲通撲通跳起來。她摸了好幾把自己發燙的臉,顫抖著嗓子道:“我喜歡你。”
糖炒栗子嘩啦撒了一地,天地間靜謐得隻剩下雨聲。
三
“春滿園班規第二條,花旦武生,不可苟合。”
段曉玫緊閉雙眼,被綁了手腳,麵無表情地趴著。園子中戲班裏的所有人黯然佇立,不發一語。班主大發脾氣,她不敢去看他們的表情,更沒法再抬頭去看梁生。
班主請了家法,不是平日裏招呼弟子們的細藤條,那根粗重的梨花木杖,和戲班子存在的時間一樣長久。她恍惚地聽見孫師父正向班主求情。
梁生呢。她心裏不停呼喊,終是抬起頭遙遙望去,他站得那樣遠,都要使她眯起眼睛。他的淺碧色衫子飄揚在風中,真是晃得她眼花繚亂的,他長得可真是好看,良人如玉,俊美如斯。
“花旦與武生不得苟合,這規矩你一進春滿園早該知道。”
“曉玫,你不想在春滿園待下去,可我還想。”
段曉玫的腦袋嗡嗡亂響,頭昏眼花的她都快看不清梁生了。天邊被染紅一片,身邊這影影綽綽的人也都血淋淋的,她努力瞪大眼睛想看清楚一切,終是筋疲力盡地倒下去。
段曉玫五天之後才徹底清醒過來,趴在床上連身子都撐不起。有一次孫師父說:“班主喝醉的時候和我說,他本來以為你是塊唱戲的料兒,可他卻弄不明白,你唱的虞姬最不像,卻討人喜歡。你隻有情,一片癡心,卻沒魂兒,看不透。”孫師父說著說著就笑了,“看不透也好,還是看不透好。”
她半月之後才敢下床走路,爬起來扭著身子跌跌撞撞衝出房門,直奔梁生臥房。下台階時走得急了一下摔在地上,痛得臉漲得通紅。在園子裏溜達的孫師父急忙過去把她扶起來,看她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梁生臥房方向,歎了口氣,摸摸她的頭,道:“丫頭,你傻呀。”
段曉玫私下裏再也見不到梁生。戲台上她與他同台共唱《霸王別姬》,戲台外他卻像躲著她一般總是消失無蹤。梁生的臥房木門晝夜緊閉,有時候房裏的煤油燈燃亮,她守在門外許久,卻久久等不來回應。班主為此幾度火冒三丈,揚言要將她趕出戲班去。都被孫師父攔了下來。
段曉玫癡癡地望著菱花鏡中精致虞姬裝扮的自己,一滴滾燙的淚落下來。
四
入夜已深,透過窗戶紙映在春滿園園子裏的煤油燈熄了一盞又一盞。段曉玫抱膝坐在長廊台階上,望著梁生窗戶上透出的搖曳亮光,深深歎了口氣。他的臥房裏傳出幾聲劇烈的咳嗽,她一下擔心地從台階上跳起來,徑直走到他門外。咳聲連綿不絕,她越發急得直跺腳,一咬牙壯著膽子推開房門。推不動,屋內的咳聲卻越發嚴重,段曉玫抬腳踹開門。
她焦急地喊著他的名字衝進屋,看清躺在床上的梁生的那刻,驚得愣在原地。梁生正慌張地掩藏床上的煙具,見來人是段曉玫反倒鬆了口氣。
梁生笑眼彎彎,無限魅惑:“曉玫會為我保守秘密的,對嗎?”
段曉玫回不過神兒,隻感覺梁生離自己越來越近,許久未見,他舉手投足之間,仍是絕代的風華。她木訥地點頭,他的手指若有似無地勾著她的脖頸,癢癢酥酥的,她的心就再度起起浮浮。
孫師父私底下同段曉玫說戲班子裏的經費虧空一大筆,班主大發雷霆,正準備著挨房挨人搜羅詢問,發現內賊絕不輕饒。孫師父信她,覺得她絕不會做出這檔子事兒,心裏煩才來同她嘮叨。她心裏卻七上八下的,忖度著他。
戲班子大清查那日梁生出門未歸,她故意把他支出去,任由班主帶人把春滿園後院的各臥房翻了個底朝天。班主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從她房裏搜出一大批鴉片和煙具,她雲淡風輕地瞧著,班主一巴掌把她扇倒在地。孫師父拉住氣急敗壞的班主,勸他這事兒還得再查清楚,免得冤枉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