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貞心不問(2 / 3)

不用再查了。不能再查了。她心裏暗自重複,從地上爬起來反手一巴掌扇到班主臉上,指著班主的鼻子破口大罵。春滿園她早就不想待了,這麼多年活得還不如豬狗,她搶過煙具頭也不回地奔出春滿園。

這一走,歸還無期。

又是一年隆冬,冰天雪地。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濃妝豔抹的段老板披著貂裘臥在軟皮沙發裏,斷斷續續哼唱這段戲文,不由得嗤笑出聲。五年之前她離開春滿園後露宿街頭,一度被騙進窯子,硬生生逃了出來。幾番輾轉流離,重入梨園行。當時收留她的還是群亂哄哄的散班子,她擔起頂梁柱,一台《別姬》唱紅佛山,她自然也成了梨園行的新寵。

時人評論:看段老板一場《別姬》,情不自禁,潸然淚下。

名人紅,就有恩寵。她新人風流那會兒對她最好的當屬暫時駐紮佛山的金司令,聽說是來跟黑幫老大蔣四爺搶地盤的。金司令少年英武,對她極為溺愛。可是好景不長,軍閥混戰,金司令上司部隊兵敗山倒,他亦在佛山再無立足之地。他逃亡之前深情款款地說一定會帶她走,卻在蔣四爺打手追逼下落荒而逃。

有一個姓劉的大財主抬八抬大轎要納她為妾,她還沒回應,劉太太就衝進桂華樓舉著掃把罵她婊子,她一手抓住掃把,一手扇了她一巴掌,耳光響徹桂華樓,劉太太看了她半晌,哭哭啼啼跑出去。

桂華樓如今是她的桂華樓。可她心裏總是空落落的,寂寞發慌。

一晃眼都二十五了。時光漫長她都忘了那個人的長相,她遙遠而晦澀的初戀已然記不起甜蜜了。而曾經的她是那樣依依不舍地同他離別,他想留在春滿園有個安身立命之地,那麼好,一切她來承擔,護住他,她走。她每隔幾日往春滿園寄信,囑咐他戒煙養好身體,卻得不到回應。希望一次次落空,她甚至有一次偷溜回春滿園,遍尋滿園,他卻已不再了,連個音訊都不曾留給她。她發現再也找不見他那一日,哭了整整一夜。

她的生命中從來都沒有奇跡,失去,便是失去了。隻可追憶,無法追回。後來她終於理解孫師父那番話的意思,可惜她還是懂了。

花開無限,寂寞無邊。虞姬對霸王,從來是單相思。

桂華樓班主敲她的門已經敲了好久了,她換上一副趾高氣揚的神情開了門。

班主道:“蔣四爺的約,您這次可不能再拒了。”

“我不去。”

“我的大姑奶奶,您別難為我成不?”

“跟他說,段曉玫唱戲不出桂華樓,私下裏我沒興趣。”

段曉玫不理會班主臉色,抱起貓咪,扭著腰出了桂華樓。

空中飄起鵝毛細雪,段曉玫裹起貂裘往停靠路旁的洋車走去。

卻有一拉黃包車的興衝衝問她:“段老板,坐車?”

她打量了一眼,搖頭走開。

段曉玫坐上洋車抱著貓咪看著窗外愣神,拉黃包車的正衝她揮手,司機罵髒話讓他滾開,她吩咐停車。拉黃包車的遞給她一張海報,正是她戲裝裏的虞姬。海報已經很破舊了,看得出折疊過的兩道深痕,卻是整整齊齊的。

拉黃包車的道:“段,段老板,給我簽個名兒吧。”

段曉玫麵無表情地大筆一揮,遞過去。洋車在拉黃包車的不住道謝聲中踏著紛紛揚揚的雪花離去。

拉黃包車的在雪地裏笑著跳躍起來。

拉黃包車的年輕人叫黃耳,整日裏跟拉車的說夢見過給段曉玫拉車,旁人沒一個信的,譏笑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黃耳也不惱,每回都笑嘻嘻守在桂華樓,就為跟段曉玫搭那一句話:“段老板,坐車?”

今夜是段曉玫唱《別姬》一出戲的日子,黃耳跑完最後一單生意,把車子拉到桂華樓,捧著熱騰騰的紅薯往桂華樓裏張望。

戲已開演,桂華樓人滿為患。

黃耳站在樓外角落,傻愣愣地看著樓前張貼的段曉玫的照片,她一身虞姬裝扮,眼波流轉,似真似幻,真是顧盼生輝。

樓裏咿咿呀呀的京劇響起,樓外黃耳的眼前恍恍惚惚就出現虞姬的影子。隻是黃耳的南柯夢沒有做多久,就被樓裏一陣不和諧的劈裏啪啦聲驚醒,他魂牽夢繞的段曉玫穿著戲服麵無表情地從桂華樓奔出來,隨後樓裏罵罵咧咧鬧成一團。

班主躥到段曉玫麵前一把拽住她的胳膊:“蔣四爺你都敢得罪?”

段曉玫臉上依舊沒有太多表情:“這戲我演不了。”

班主固執地攔下她:“玫姐姐,玫姑姑,你去給四爺認個錯,道個歉。你總不能毀了咱們戲班啊!”

“也沒什麼不能,”她一指樓內,“瞧瞧你是怎麼毀的虞姬去。”

段曉玫走得很急,仙飄飄的被濃鬱的夜色包裹。她並沒有察覺到身後拉著黃包車的黃耳,隻自顧自扯下頭上虞姬的配飾,又拽下肩上的流蘇,邊走邊扔,在她接著要將身上的靠旗脫下來時,黃耳終於忍不住喊了她一聲。

段曉玫背對黃耳,他走近她的時候都看到她的肩膀微微顫抖,精致的臉龐上花了一片的妝。

黃耳突然不知道說什麼,木訥地問道:“你,你哭了?”

段曉玫看了黃耳半晌,直盯得黃耳手足無措,撓撓腦袋。段曉玫像是自嘲嗤笑一聲,虛步走開。黃耳仍是默不作聲地跟在她後邊。

入夜已深,段曉玫單薄的戲服耐不住天寒地凍的深冬,身子不住顫抖。

黃耳奔到她身側。“段老板,您家住哪兒?我送您回家吧?”

段曉玫肩膀一瑟縮,歪頭打量黃耳。

“段老板,天兒冷了,您,您在外邊,”後邊的話他卻怎麼也沒勇氣說出口,隻小聲跟自己嘀咕,“穿成這樣會凍壞的。”黃耳瞅了一眼段曉玫光鮮不禦風寒的戲服,立馬解開自己的棉襖扣想脫下來為她披上,可又看了一眼光彩照人的段曉玫,他長滿粗繭的手停滯在破舊的棉襖上,不自然地將破洞裏露出的棉絮往裏塞。

黃耳的聲音降了一個調,似乎是突然沒了勇氣。“段老板,您家住哪兒?我,我能送您回家嗎?”

段曉玫一直在打量黃耳的一舉一動,歎了口氣,像是自顧自,又像在問黃耳,她突然道:“虞姬總是為霸王而哭,知道為什麼嗎?”

黃耳似懂非懂,皺起眉,撓撓腦袋。

段曉玫一口氣歎得更重:“罷了,你又怎麼能明白,旁人的傷心事,也確實沒必要再拿來讓自個兒尋傷心。”

黃耳有一種錯覺,段曉玫明明站在他眼前,他卻覺得自己根本走不近。黃耳垂下頭,忽然有些傷心。

一陣刺耳的鳴笛聲打破寂靜的夜,落雪中幾輛上等黑轎車停靠在路邊,下來幾個囂張跋扈的打手堵住黃耳和段曉玫。

領頭的獨眼趾高氣揚地衝段曉玫一拱手:“段老板,四爺有請。”

這樣大的場麵從來沒發生在黃耳身上過,他緊張兮兮,卻本能地想把段曉玫護到身後。

段曉玫卻隻身往前一步,一臉諷笑:“請我去幹嗎?”

獨眼道:“這要等您見著四爺才知道。”

段曉玫冷哼一聲:“到底是請我,還是抓我呀?”

獨眼有些不耐煩,他身後的小嘍囉嚷嚷著:“姓段的,四爺屈尊跟你唱戲,你竟然連我們四爺都敢打,活得不耐煩了!”

獨眼瞪了一眼身後,對段曉玫道:“您跟我們過去,四爺那裏一切好商量。”

段曉玫嗤笑:“不是真霸王演不成《別姬》,吃人不吐骨頭的惡棍也就隻會個逼良為娼。”

獨眼臉色變了變,惡狠狠地盯著段曉玫,一旁呆立的黃耳,一言不發,卻也為這一觸即發的氣氛驚慌,拉著黃包車靠到段曉玫身邊,似乎是隨時想把她帶走。

獨眼道:“段老板,您別給臉不要臉。弟兄們火氣比我大,上去請您怕傷了您。”獨眼示威似的指揮後邊的壯漢上前幾步。

段曉玫冷冰冰地與他們對視。“我高興的時候,旁人說什麼都成,我不高興的時候,誰說什麼都不成。現在我不高興,不想走,就偏偏不走。”她說這話的語調像個任性的小妞,眼神卻是刀鋒般凜冽,一轉身嫋嫋娜娜地坐在黃耳的黃包車上。“現在我就坐在這兒,不走了。”

獨眼氣急敗壞,他身後的嘍囉早就按捺不住想上去抓人,一行人直衝段曉玫。黃耳的手緊緊攥住車把,一言不發。

段曉玫忽然大聲衝他們吼:“你們再逼我大家魚死網破!我死了看你們誰能跟姓蔣的交差!”

趁獨眼他們一愣神的工夫,黃耳調轉車子,拉著段曉玫風一般奔出去。

雪下得越來越大,雪夜中一輛黃包車飛奔過大街小巷。

車子上的段曉玫望著黃耳寬大厚實的背影:“坐上你的車,我也隻是賭一把,以前我逢賭必輸。沒想到這次,竟然就有人帶我走了,還是從那天殺的蔣四爺手裏。”她忽然放聲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