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貞心不問(3 / 3)

黃耳賣力拉著車子疾跑,喘著粗氣心一下子就燙了起來。他忽然很想回頭看看坐在車子上的是不是真是段曉玫,忽然忘了他們這一段旅程其實是在亡命天涯。

段曉玫問:“他們要是追上來怎麼辦?”

黃耳的聲音裏頭充滿力量,堅定又決絕:“我車子拉得快,他們追不上來的。”

段曉玫的話卻像一盆涼水:“會的,他們會追上來的,他們要是追上來,你就快跑。”

不過一會兒工夫,路上落滿的積雪越來越厚,車輪陷在雪地裏,任憑黃耳怎麼拉都一動不動。

黃耳腦後閃過一道急促又狠勁的掌風,他便被一拳打倒在地,腦子嗡嗡亂鳴,撐起身子再看黃包車上,段曉玫已經不在了。

可是他明明聽見段曉玫撕扯著嗓子在叫喊,大概是什麼:“不幹他的事!你們放過他,蔣四爺那兒我跟你們去!”

他還來不及反應,來不及還擊,全身便被猛烈的疼痛灌滿,睜著眼睛倒在雪地裏。潔白的雪染上一片殷紅,黃耳滿眼觸目驚心的鮮紅。

“一群王八羔子,你們個個渾蛋,死了被拖進豬圈喂豬豬都嫌髒嫌臭,狗仗人勢的王八羔子!”他似乎還聽見段曉玫破口大罵,又似乎什麼都聽不清了。

漫天大雪封路。

汽車在雪地裏龜行緩慢,被綁在車裏的段曉玫麵無表情,冷冷地,冷冷地盯著車窗外紛揚大雪。

獨眼看了她一眼:“您也別想逃,桂華樓我看您以後是回不去了,您脾氣這麼大日後跟著咱們四爺恐怕是要吃苦頭的,把四爺伺候好了金山銀山才能要什麼有什麼。話說回來,這桂華樓裏四爺想和您唱《別姬》,戲妝都畫上了,戲一開場您照演不就得了,您說您,怎麼還能打四爺?四爺是誰!當著那麼多票友的麵,您這不是讓四爺下不來台。這下好了,四爺一火,軟的玩夠了跟您來硬的,到時候您也沒好果子吃。”

獨眼隻顧滔滔不絕,段曉玫急迫地將臉緊貼在車窗上。布滿霜花的車窗外,她看到鼻青臉腫,渾身帶血的黃耳用盡全身力氣敲擊車門。

段曉玫正衝他搖頭,做著口型:你快走吧!車猛地一停,段曉玫才發現此時已經到了蔣院門前,獨眼下車一腳把黃耳踹翻在地。車門一開,她掙紮著滾下車,一下倒在黃耳跟前,雪地裏的這個血人,她都快認不出這是黃耳了。

黃耳的聲音很輕,很柔:“我來,想,帶您走。”

這一句話斷斷續續讓他吐了幾口血水。段曉玫看著黃耳,眼圈發紅,卻不敢再說話,她怕自己一開口就忍不住會哭出來,她最不喜歡在人前哭。

獨眼讓幾個兄弟把段曉玫和黃耳架起來,正待將黃耳又一頓拳打腳踢,蔣院大門一開,蔣四爺走出來。

蔣四爺先看到渾身是傷的黃耳,又看到被綁著的段曉玫,皺緊眉,一臉慍色。獨眼和幾個弟兄不甚明了蔣四爺此時的心思,也都不敢輕舉妄動。

蔣四爺低沉的嗓音中透著一股迫人的威懾:“我是叫你們把段老板請過來。”

他隻看了獨眼一眼,獨眼一踉蹌,從台階上閃下去,利索地給段曉玫鬆了綁,跪在地上不停磕頭,跟她求饒。段曉玫又恢複成麵無表情的樣子,旁人生死與她毫不相關。

蔣四爺眯起眼睛看著黃耳,嘴角微微一動。

段曉玫卻緊張道:“放過他,”她下麵的話用了很大絕望的勇氣,“我跟你唱《別姬》。”

蔣四爺眉頭一挑,臉色卻陰鷙了幾分。“你為了他跟我唱《別姬》?虞姬是誰的女人,他又是誰?”

段曉玫道:“我不知道他是誰,他大概是個傻子,他想救我,但他大概救不了我。”

蔣四爺固執於自己未得到答複的問題:“虞姬是誰的女人?”

段曉玫深吸一口氣,望著蔣四爺,似笑非笑:“虞姬,自然是霸王的女人。”

蔣四爺又眯起眼睛盯著黃耳看了半晌,背過身去,衝段曉玫的方向一側頭:“還不滾進來!”

屋裏的暖爐新添了炭塊,熱騰騰地冒著暖氣兒。

段曉玫重新上了妝,隻穿著一件戲服卻都覺得渾身悶得很。蔣四爺畫了花臉徐步走到她麵前,扣住她的肩轉著圈打量,她無可奈何地順著他的步子轉動。

“段老板好像一直對我有偏見?”

“段老板不回答就等於默認。”

“段老板眼裏,我是個什麼樣的人?”

蔣四爺忽地停住,貼近段曉玫的臉,很想透過她的眼看穿她的心。“段老板,我是什麼人?”

段曉玫沉默半晌,實在承受不住他的逼視,終是忍不住抬頭,毫無退縮,盯著他道:“你是蔣四。”

蔣四爺忽然一笑。“我蔣四在這佛山呼風喚雨,好壞通吃,無人不知。你在桂華樓讓我下不來台,我隻當你年輕不跟你計較。你在外邊為那窮小子跟我講條件又讓我下不來台,我隻當你重情義也不跟你計較。我自覺所做可要比項羽仁慈得多,可人家項羽的虞姬那是從一而終的,段老板,你呢?”

他不容段曉玫思量,響指一彈京戲開羅,咿咿呀呀腔調響起來。

蔣四爺踏著生疏的台步,喊著失調的唱腔,自娛其中。段曉玫身形扭轉,戲唱到一半忽然就停下來,一張臉冷得就像剛死了的人。

一屋子吹拉彈唱的也都停了下來,膽戰心驚地偷偷瞄著蔣四爺,似乎下一秒整間屋子都會爆炸。

出乎意料的,蔣四爺的語調平靜得不能再平靜,問道:“怎麼不唱了?”

段曉玫冷若冰霜的臉上綴滿淚花。“蔣四爺,《別姬》我算是跟您唱過了,我以後再也唱不了了。虞姬總是為霸王而哭,是她明白霸王並不愛她,她心裏難過。我扮的是虞姬,可我不想成為虞姬,我隻是為虞姬而哭,她愛得太苦了,太不自由了。我成角之前和之後,跟太多個霸王同台唱過戲,真真假假,也動過心,也死過心,也太累了。就到您這兒,我再也不想唱了。”

蔣四爺看著段曉玫柔柔弱弱地往後退著步子,她猛地將手伸進暖爐中取出一大塊炭,一下塞進口中,緊閉上嘴。蔣四爺反應過來衝過去試圖撬開她的嘴時,她已經倒在地上,疼得神情扭曲,卻死活都不肯再張開嘴。

風雪過後,小鎮自一片寒冷中掙脫出來,集市上做買賣的人又多了。

賣報的小童重新做起自家生意,扯著嗓子脆生生喊著報紙上的頭條。“賣報!賣報!桂華樓一夜倒閉,當紅旦角段曉玫吞炭自盡。賣報賣報!”

又過來一個舉著報紙的童生:“賣報賣報!虞姬段曉玫神秘失蹤。賣報賣報!”

幾個拉黃包車的聚在一起,遠遠地打量已經封門摘牌的桂華樓。“嘁,段老板沒了?”

“誰知道啊,桂華樓一關門就沒人再見過她,那些記者可不得說道說道。”

“那麼好聽的嗓音就沒了?”

“這可是從蔣四爺府裏傳出來的消息,段曉玫真就在他跟前吞了炭。四爺傷心,出門更不能見著桂華樓,他手下的人才去封了樓。”

“段老板傻呀,蔣四爺看上她,天大的福分!”

黃耳拉著車子,路上有行人示意要坐車子他也不停下來,失魂般在大街上遊蕩。

養好了傷,他找了段曉玫這麼些天,這麼些天卻連段曉玫的一點消息都沒有。他就是不願意相信她真就……黃耳一陣煩躁,一甩手臂放下車子。

一個騎自行車的青年鳴著車鈴從黃耳身旁疾馳而過,貼近黃耳的耳邊道:“要找段老板去碼頭。”黃耳愣了一下,丟下黃包車跑掉。

黃耳氣喘籲籲地奔到碼頭,卻眼睜睜看著船已經出港駛去。

他在原地急得打轉,喊著段曉玫的名字。唰的一下又跳進水裏,拚命往前遊著,卻眼睜睜看著船越走遠越遠,他怎麼折騰也追不上了。

黃耳渾身濕漉漉的,回到岸邊坐下,隻能眼睜睜看著遠方的船漸漸從自己視線裏消失。

他站起來,不知道要怎麼辦,一轉身,瞬間欣喜若狂。

一身農婦裝扮的段曉玫,活生生站在他眼前。

“段,段老板,我還以為,原來您沒,您怎麼穿成這樣?原來您沒走。”他十分激動,口齒不清,滿眼滿心都是歡喜。

段曉玫默不作聲,隻靜靜看著黃耳笑起來。

黃耳撓撓腦袋:“段老板,上回您問我的問題,嗯……我就想,是霸王對虞姬不好,總是讓她傷心了吧。嗯……那,我要是喜歡一個人,肯定會很努力地不叫她傷心。”

黃耳鼓起勇氣直視段曉玫,問道:“您說是不是?”

段曉玫燙壞的嗓子說不出話,眼睛彎得更厲害,嘴角的笑意更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