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他教我說,要讓女眷去送錢,我家除我外唯一的女人,便是我的母親。
我想,她認識他。
6
當然,這一切隻是我的懷疑。
而這個推想隨著時光流逝,越發真實起來。
阿月曆時三月才清醒,不知是外傷導致還是乙醚中毒太深,忘記了許多東西,獨獨記得我。過了好幾年,各種心理疏導才慢慢恢複記憶,受傷的左腿雖然沒有落下殘疾,卻再與奔跑無緣。他這下矮了我兩個年級,更像我弟弟。我在他複健時哭泣,他攬著我安慰我時,卻第一次叫了他哥哥。
父親陷入無盡的自責,責怪自己疏忽害我們遭此劫難,添了許多皺紋白發。他騰出更多時間陪伴我們,走一步都安排人盯著,過得惴惴不安。
我的母親謝子芙像變了一個人,不再冷淡,事無巨細地關心我們,對父親變了態度,分外體貼。這個家因為這場劫難變了模樣,看似理所當然,我卻疑竇重重。那個綁匪依然在逃,我沒有對錄口供的警察叔叔講出所見,因為那時謝子芙就站在一邊瑟瑟發抖。
我開始留意法製節目,每天看報,想要為我的懷疑尋到一點理論支持。
高二那年暑假,我無意中瞄到一則社會新聞,說是某省武術隊教練兼某大學武術老師見義勇為,空手製伏兩個持刀歹徒。記者采訪他,播放時臉打了馬賽克,右手肘露出來。
時隔多年,我與那個文身重逢,它同我記憶中的沒有半點差別。
武術教練,想必也很會翻筋鬥吧。
一年後,我因為放棄常春藤名校的錄取通知書,轉投這所某教練任職的無名大學與謝子芙爭執,父親和阿月也沒能勸住我。我摸清武術隊的行動軌跡,在深秋的早晨製造了一場偶遇,見到那個叫洛龍的教練,以及顏藺書。
從一開始,我便步步為營,將顏藺書俘虜,為我靠近洛龍搜集證據尋找機會。
我為了不讓洛龍起疑什麼都想到了,比如買廉價的衣服偽裝自己,隻帶阿月送我的一雙跑鞋來報到。阿月不能跑步,那鞋是他在國外旅遊時買的,上麵有一對翅膀,跑起來像兩隻歡快的白鳥。
“左腳是拾光,右腳是我,就好像我在和你在一起飛。”阿月這麼說。
隻是沒想到,在俘虜顏藺書的過程中,反被顏藺書捕獲了——我喜歡上了他。
見他崇拜洛龍,我不止一次暗自祈禱自己錯了,也數次想要停下追尋真相的腳步與他好好交往。好在洛龍沒有認出我,在顏藺書喊我名字洛龍毫無反應時,我竟有些慶幸:不是他,真好。
可是十年執念難斷,我終於沒能戰勝心魔,打開了潘多拉之盒。
盒子裏躺著一張照片,照片上少年洛龍攬著的那個女孩,確確實實是我母親。這一張照片,抵過世間所有邪惡,且再無希望存留。她當時便聽出來了吧,才會驚恐昏倒,才會心懷愧疚一反常態。她看著父親自責痛苦,賠給他一腔柔情,卻不願告訴他真相。她明白我心懷疑竇,再也無法與我對視。她知道洛龍在這裏任教嗎?是因為這個,她才阻止我到這裏上學嗎?事到如今,我又該怎麼辦呢?
我站在顏藺書身前,辯解也好,真相也罷,一句話也說不出。
“你胃還疼嗎?”他卻不忍我為難,轉換話題。
我聽到高樓塌陷的聲音——謝子芙所掩蓋的真相,對阿月的歉疚,對父親的憐惜,以及對顏藺書的愛,讓我完全崩潰。我張開嘴,發不出聲音,卻淚如決堤,眼前一片模糊。顏藺書靠近我,我緊緊將他抱住。
他也輕輕環住我,低聲問:“不要哭,怎麼了?”
我什麼也沒說,隻將臉埋在他鎖骨旁,任淚水落到他身上,與他為我買藥時流的汗相融,不分彼此。
第二天我便回了家,將那張照片擺在謝子芙麵前。
她沒有流淚,隻是跌倒在我麵前。
“我與他在少年宮認識,我學舞蹈他學武術,最好的年紀便在一起。後來是我貪慕虛榮與他分手遠嫁,與他斷了聯係。那天我的確聽出他的聲音,一念之差沒有說出來,也從那時開始,才明白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你們。拾光,我不是為他或者我求情,這些年我心中愧疚,真相大白對我來說算是解脫。可是你爸爸和拾月若是知道了該有多痛苦——我求求你再想想。”
這是生命中難以承受之重,我已經如此痛苦,難道要將這份痛苦與父親、阿月、顏藺書共享嗎?父親這幾年胖了,是人到中年,也是母親對他溫柔體貼的緣故。阿月得到年幼時缺失的母愛,與她極為親近,把她當模範母親。
在顏藺書眼裏,自己的教練洛龍是見義勇為的大英雄,是恩師益友。
歡樂可以分享,痛苦卻不同,與人共享不能使之減輕,隻會像傳染病一樣,讓所有人都痛苦。我可以毀掉這一切——我真要毀掉這一切嗎?
我談不上多恨洛龍,最不能原諒的也不是謝子芙,而是我自己。如果當年我禁得住誘惑沒有從父親身邊跑開,不莽撞地抱著阿月逃走讓他摔傷——這些無時無刻不在撕扯我。
我想當年洛龍也不願傷害我們吧,畢竟他給我水喝,最後還打了急救電話。他被求之不得的愛蒙蔽雙眼,做下錯事,自那之後孑然一身,教出顏藺書這樣的五好青年,自己也不遺餘力地幫助別人。
可以說他虛偽,卻不能無視他的改過自新。
難道我就無可指摘嗎?我也傷害了顏藺書啊。
7
我沒再回那所學校,重考托福,趕上這所位於洛杉磯名校第二年春季入學。
遠赴異國,與過去一刀兩斷。
不揭穿,並不代表原諒,我無法再與謝子芙朝夕相處,也做不到在洛龍麵前假裝不知情。我隻想走開,眼不見為淨。
我利用顏藺書,亦愛上他,事到如今卻都已成空,不得不說再見。
我說對他說,你記得嗎,上次你看到我搭豪車,其實那是我爸。我以前太叛逆不願選擇他們給我定的路,念了一年經濟係才發現我並不喜歡。
“真是對不起,我還是喜歡送給我鞋子的那個人,他也在美國。”
如果這話被正在國內被高考模擬題折磨得欲哭無淚的阿月知道,他應該也不會責怪我拿他當擋箭牌——看在我掛斷電話哭得那麼慘的份兒上。
我想人生就是這樣,一刀兩斷的痛快與糾纏不休的痛苦相比,應該更勝一籌吧。
隻是這一刀太狠,讓我元氣大傷,無法再回應任何人的示好。
“你真是個難以討好的女孩。”新朋友說。
我常常想起顏藺書。
他會怨恨我的絕情,討厭我的武斷,想起我的麵容嗎?雖然經曆過那麼多不快,我閉上眼,眼前總會浮現他笑著的模樣,給我前行的力量。
在冬夜的荒漠裏,接到顏藺書的電話。無可否認,當時我心裏開出一朵花——隻是曇花一現,那一刻的欣喜卻常留於心。我簡直無法想象他是怎麼突破重圍摘到那十幾個芒果的,這不出所料地打動我,我卻再次拒絕了。我想,如果做不到,就不要隨意承諾,等到可以做到那天再答應也來得及。
我畫地為牢,將自己困於往事的泥潭,出獄之日,便是與他重逢之時。
可是顏藺書沒能等到那天。
那天我跑完步,逛他校內時,他的主頁背景換成了祈禱蠟燭,有一則置頂狀態。社交網站層出不窮的今天,校內網早已過時,那則狀態下卻有近千條留言。上麵怎麼說的來著?我隻看清一句:顏藺書同學勇救落水兒童不幸罹難。
之後便是無盡的黑暗——
阿月將恍惚的我帶回國,去到我與他相識的城市,他卻早已下葬。墓前擺滿鮮花,不乏玫瑰一類,夾著許多卡片。大多是哀悼的,也有遲到的表白。我單膝跪下,親吻墓碑上的照片——別笑了,我明明在哭啊,傻瓜。
然後我說要去成都。
我想要知道,他寫給我什麼話。
我找到那個本子,卻怎麼也尋不到那一頁——2013年11月29日,28日的有,30日的也有,偏偏那一頁沒有。
阿月仔細翻檢,發現是被人撕走了,我在安靜的書店痛哭出聲。
我怎會那麼蠢,忍痛將他辜負。
我一貫逞強,居然不懂放不下就不要放下這個道理,自以為堅強地遠走療傷。殊不知,這也是一種懦弱的逃避,就好像我的母親當年選擇沉默,讓我父親受苦一樣。
他寫給我的話我已無從得知,一時錯過,便永生不能再見——與他也是一樣。有那麼多人愛過他,想要保留與他有關的一切,在他的墓前獻上血紅玫瑰。
這些微小的愛疊加在一起,曾讓顏藺書感到幸福嗎?
而最有可能給予他幸福的我,卻決然離去,連背影都不曾留給他。
對不起,沒說我愛你。
親愛的阿藺,這結局於我來說,可要比最生澀的青芒果,還要苦澀萬倍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