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你。”
並不像動漫裏演的,花瓣如雨落下,我撲上去抱住他什麼的,花還在枝上,我依然握著毛巾。他微微蹙眉看著我,眼神過於誠懇,我別開頭去。當時我怎麼說的來著?哦,“給我點時間,讓我考慮一下”。多麼敷衍的一句話,他卻如獲至寶,連聲說好。
我簡直想哭。
夏天很快來了,我穿超短裙坐進肥胖中年男人豪車裏的場景被顏藺書撞見,他手中的蛋卷冰激淩融了滿手。他喊我,我笑笑,然後轉過臉,由著男人給我係上安全帶,一踩油門飆過他身前。
我想那一刻,他大概很絕望吧。
4
我並不在乎別人怎麼看我,包括顏藺書。後來他問我,那就是送你鞋子的人嗎?他語帶猶豫,似乎並不十分想要知道真相。
我搖頭微笑:“另有其人哦。”
他瞬間麵色蒼白,看著我,哆嗦著說不出話來,半晌:“那……就這樣吧,我不會再纏著你。”他紅了眼眶,轉身欲走。
他被欺負的樣子實在惹人憐,我止住笑,上前拉住他的手臂。
“好啦,我做你女朋友。”
他回身:“當真?”這得有多喜歡我啊……縱使我劣跡斑斑,他也放不下我。
“當真,隻要你別追問我過去的事。”我點頭。
他擰緊眉頭:“那你也要答應我,不要再和他們往來。”
我撇嘴,再喜歡我也還是有底線的,那隻能哄哄他:“嗯,我答應你。”
話剛出口,他將我攔腰抱起,轉起圈來。我驚呼一聲,笑到頭昏脫力,咚咚捶他,勒令他停下。他卻怎麼也不肯聽,抱著我跑到訓練場,大聲宣布:“這是我女朋友拾光!”
周圍噓聲不斷,我埋首在他胸前,避開所有目光。
毫無疑問,他又被罰紮馬步半小時,蹲得他兩股戰戰,卻還是笑的模樣。洛龍冷哼一聲,橫放一根長槍在他臂上。
“掉下來就重新計時!”
說話時還瞄了我一眼,很快移開視線,似乎很是不屑。在洛龍眼中,我大概和誌怪小說裏的妖精無差,甫一出現,就勾去徒弟顏藺書三魂七魄,擾其修行。
無心一眼,我竟有被看穿之感,不禁打了個冷戰。
顏藺書是個理想對象——與他交往不久,我便有了結論。
他帶我去他爸曾任職的精神病院摘芒果,據他所說,那棵樹上的芒果不用捂過也能吃。微酸爽口,有股橙子味,大概是病人們給它澆橙汁的緣故。
費了好大勁,找到他爸當年的同事,談起好幾件兒時囧事人家才確認他的身份,放他進去摘。院中放風的芒果樹園丁們不幹了,饒是他身手了得,也無處發揮,隻得每人塞一個才作罷,於是他抱著僅存的兩個小芒果逃出來。
兩個都給我,我吃了說好吃,但還是有點澀,伸舌頭給他看剛起的舌苔。
他的臉通紅眼神閃躲,我仰首蜻蜓點水般啄一下他臉頰,然後大笑著跑開。他愣了很久才拔腿追過來,不坐車,笑鬧著跑回十幾公裏外的學校。
和他在一起,很小的事也會覺得快樂,大概永遠都不會膩。
我發誓,我也暗自祈求過永遠。
那年期末考試結束,洛龍邀學生到他家玩,顏藺書帶上我。洛龍家在市郊,頂樓的躍層,帶一個屋頂花園。夜幕降臨,洛龍主廚光著膀子汗流浹背地烤著,學生們四散開來,看夜景,訴衷腸。我掃視全場,放下顏藺書為我搶到的翅中,捂著胃部往樓下走。不出所料,本在和同伴推手比試的顏藺書追了下來。
“怎麼啦?”他一臉關切。
“有點胃痛,阿藺,你去給我買點藥吧。”我彎下身,苦著臉不看他。
他嘴上喊著好,一陣風似的出門去。
我直起腰來四下打量,這麼大的房子,隻有洛龍一個人住,家具也不多,空落落的。
我先大概搜索了客廳和飯廳,未果,轉到臥室。我搜了步入式衣櫥,枕下床墊底,床頭櫃抽屜,同樣一無所獲。我握緊拳頭,正不知是該失望還是鬆一口氣時,注意到了牆上的裝飾畫。那是一幅油畫,漆黑的湖麵上一隻白天鵝振翅欲飛。我心跳如擂鼓,抖著手摘下畫框翻轉,一張照片夾在那裏。我望著它愣了很久,直到扭轉門把手的聲音響起,才迅速撿起照片塞進熱褲兜裏。
顏藺書扭開門,看到的就是我來不及收斂的慌亂表情,以及滿室狼藉。
他看著我翻找時散落在地的鈔票,眉頭一緊,反手關上門,低聲說:“拾光,你有什麼苦衷可以告訴我,我們一起想辦法啊。”
他以為我在偷錢。
我不禁發抖——我從未與人傾訴,這該從何說起。
5
我並不缺錢,正相反,錢是我生命中最不缺的東西。
我含著金湯匙出生,與我一同來到世間的還有孿生哥哥拾月。父親是位儒商,三十出頭才得到一雙兒女,以月光為我們命名,視之為無價之寶。可是他很忙,我們大多數時候跟母親待在一起,準確地說,是跟保姆。母親曾是舞蹈演員,美麗而憂鬱,對誰都是淡淡的,對父親尤為疏遠。她沒有工作,除了逛街美容,便是閑在家中,插花品茶,經年不變。
我自小便擅長揣測人心,又十分活潑,比拾月討人喜歡,總愛捉弄他,從不叫他哥哥。他性子安靜,被欺負也不會告狀,下次還像沒事人一樣追著我跑。
“阿月癩皮狗!我沒有肉骨頭!”我更加嫌棄他。
阿月終於生氣了,去找母親求安慰,卻被母親幾句話打發走,萬分難過地蹲在地上哭。
我又於心不忍,摘喇叭花去送他,拉著他到院子裏玩秋千,推到手酸也不喊累,直到他重綻笑顏。
九歲那年的生日正趕上周末,父親如往常的重要日子一樣匆匆回國,等我們一睜眼就遞上禮物。答應帶我們去新開的遊樂園,母親卻嫌節假日太擠不願同去。那天真快樂呀,父親一手拉一個,帶我們坐旋轉木馬,開碰碰車,逛鬼屋,玩漂流。直到下午,找到一家園內僻靜處的咖啡廳,帶我們進去歇息。他剛下飛機就陪著我們出來玩,過於疲累,來不及喝一口咖啡就仰倒在沙發上睡去。我和阿月擠眉弄眼,撕下棉花糖給他黏胡子,他都沒有醒過來。
我們自娛自樂玩了好一會兒,被窗外的一個人奪去目光。
那是一個小醜,穿著全套的裝備,臉塗得雪白,眼圈畫著誇張的妝容,好像要哭,嘴卻畫成大笑的模樣。他在拋球玩,精彩極了,讓我們眼花繚亂。注意到我們在看他,他越發來勁,耍出各種花樣,還變起魔術來。我要按捺不住要跑出去近觀,被阿月拉住:“妹妹,等爸爸醒了一起去吧。”
“才不要,膽小鬼!”我甩開他,他猶豫片刻,也跟了出來。
這個小醜太過有趣,阿月也漸漸入戲,不停鼓掌歡呼。小醜笑了笑,翻起筋鬥來,一個接一個朝著一扇小門翻去。如果當時他說讓我們跟著,我想我不會去,可是眼見他要消失,我和阿月卻急匆匆跟了過去。
這難以抑製的好奇心,摧毀了我們的人生。
在小門那邊停著一輛貼深色玻璃膜的麵包車,我們跨過小門,便被加了迷藥的紗布捂嘴,失去意識。
這是一次轟動全城的綁架案,本城十大富豪一雙兒女被綁,富豪情緒崩潰,其妻狀若癲狂。
我醒來時是在一處黑漆漆的地方,能聽到蛙叫,聞到田野的芬芳。我摸到旁邊的阿月,使勁想要將他搖醒,他卻紋絲不動。
那個小醜拿著電筒進來,遞給我一瓶水。
“喝水,一會兒打電話給你家人,照我教你的說。”
他沒有洗掉麵上的油彩,眼眶邊的黑色被汗液融化,好像淚一樣垂掛到臉頰。他教我,讓我說我和阿月很好,讓家裏準備三百萬現金,由女眷送到指定地點。我過於害怕,在電話接通聽到爸爸聲音時便崩潰,大喊著阿月睡著了,喊不醒,怎麼辦!
他惡狠狠地叫我閉嘴,我聽到母親尖叫,父親痛哭著求他不要傷害我們,他搶過電話掛斷。他伸手搖了搖阿月後走出去,不一會兒,我便聽到汽車發動的聲音。是他疏忽嗎,沒有綁住我——我奮力抱起阿月,摸索著往外走,突然一步踏空下墜,劇痛後再次失去知覺。
等我醒來已經在醫院,父親守在床前,瘦得脫了相。
“拾光!拾光!”他抱著我哭,壓得我骨折的手好痛。
阿月卻沒那麼幸運,關押我們的地方是一處郊區的爛尾樓,黑暗中,我抱著他從三層樓高的中庭落下,他摔到頭和腿,昏迷不醒。
據說當時綁匪撥打了120,給出了具體方位,警方和急救人員趕到他已經跑了。
母親也來看我,她蓬頭垢麵,不複往日光鮮模樣,流淚撫摸我的手,卻不敢看我的眼睛。
對,我認為是不敢看,而不是沒有看。
我異於常人的早慧,勾勒出一幅殘酷的圖畫:那小醜口音,與母親同外婆說話時的口音無異。他教我打電話時手電筒的光晃過裸露在外的右手肘,上麵文著一個抽象的芭蕾舞女郎,下麵的拚音是:xiezifu,而我的母親叫謝子芙,當年跳的是芭蕾舞。母親聽我說阿月昏迷不醒時也沒崩潰,卻在他叫我閉嘴後,尖叫昏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