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1(1 / 3)

散文1

自.剖

我是個好動的人;每回我身體行動的時候,我的思想也仿佛就跟著跳蕩。我做的詩,不論它們是怎樣的“無聊”,有不少是在行旅期中想起的。我愛動,愛看動的事物,愛活潑的人,愛水,愛空中的飛鳥,愛車窗外掣過的田野山水。星光的閃動,草葉上露珠的顫動,花須在微風車的搖動,雷雨時雲空的變動,大海中波濤的洶湧,都是在在觸動我感興的情景。是動,不論是什麼性質,就是我的興趣,我的靈感。是動就會催快我的呼吸,加添我的生命。

近來卻大大的變樣了。第一我自身的肢體,已不如原先靈活;我的心也同樣的感受了不知是年歲還是什麼的。動的現象再不能給我歡喜,給我啟示。先前我看著在陽光中閃爍的金波,就仿佛看見了神仙宮闕──什麼荒誕美麗的幻覺;不在我的腦中一閃閃的掠過;現在不同了,陽光隻是陽光,流波隻是流波,任憑景色怎樣的燦爛,再也照不化我的呆木的心靈。

我的思想,如其偶爾有,也隻似岩石上的藤蘿,貼著枯幹的粗糙的

石麵,極困難的蜒著;顏色是蒼黑的,恣態是崛強的。

我自己也不懂得何以這變遷來得這樣的兀突,這樣的深徹。

原先我在人前自覺竟是一注的流泉,在在有飛沫,在在有閃光;現在這泉眼,如其還在,仿佛是叫一塊石板不留餘隙的給鎮住了。我再沒有先前那樣蓬勃的情趣,每回我想說話的時候,就覺著那石塊的重壓,怎麼也掀不動,怎麼也推不開,結果隻能自安沉默!“你再不用想什麼了,你再沒有什麼可想的了”;“你再不用開口了,你再沒有什麼話可說的了,” 我常覺得我沉悶的心府裏有這樣半嘲諷半吊唁的諄囑。

說來我思想上或經驗上也並不曾經受什麼過分劇烈的戟刺。

我處境是向來順的,現在,如其有不同,隻是更順了的。那麼為什麼這變遷?遠的不說,就比如我年前到歐洲去時的心境:阿!我那時還不是一隻初長毛角的野鹿?什麼顏色不激動我的視覺,什麼香味不興奮我的嗅覺?我記得我在意大利寫遊記的時候,情緒是何等的活潑,興趣何等的醇厚,一路來眼見耳聽心感的種種,那一樣不活栩栩的叢集在我的筆端爭求充分的表現!如今呢?我這次到南方去,來回也有一個多月的光景,這期內眼見耳聽心感的事物也該有不少。我未動身前,又何嚐不自喜此去又可以有機會飽餐西湖的風色,鄧尉的梅香——單提一兩件最合我脾胃的事。有好多朋友也曾期望我在這閑暇的假期中采集一點江南風趣,歸來時,至少也該帶回一兩篇爽口的詩文,給在北京泥土的空氣中活命的朋友們一些清醒的消遣。

但在事實上不但在南中時我白瞪著大眼,看天亮換天昏,又閉上了眼,拚天昏換天亮,一枝禿筆跟著我涉海去,又跟著我涉海回來,正如岩洞裏的一根石筍,壓根兒就沒一點搖動的消息;就在我回京後這十來天,任憑朋友們怎樣的催促,自己良心怎樣的責備,我的筆尖上還是滴不出一點墨瀋來。我也曾勉強想想,勉強想寫,但到底還是白費!可怕是這心靈驟然的呆頓。

完全死了不成?我自己在疑惑。

說來是時局也許有關係。我到京幾天就逢著空前的血案。

五卅事件發生時我正在意大利山中,采茉莉花編花籃兒玩,翡冷翠山中隻見明星與流螢的交喚,花香與山色的溫存,俗氛是吹不到的。直到七月間到了倫敦,我才理會國內風光的慘淡,等得我趕回來時,設想中的激昂,又早變成了明日黃花;看得見的痕跡隻有滿城黃牆上墨彩斑斕的“泣告”。

這回卻不同。屠殺的事實不僅是在我住的城子裏發見,我有時竟覺得是我自己的靈府裏的一個慘象。殺死的不僅是青年們的生命,我自己的思想也仿佛遭著了致命的打擊,比是國務院前的斷肢殘肢,再也不能回複生動與連貫。但這深刻的難受在我是無名的,是不能完全解釋的。這回事變的奇慘性引起憤慨與悲切是一件事,但同時我們也知道在這根本起變態作用的社會裏,什麼怪誕的情形都是可能的。屠殺無辜,還不是年來最平常的現象。自從內戰糾結以來,在受戰禍的區域內,那一處村落不曾分到過遭奸汙的女性,屠殘的骨肉,供犧牲的生命財產?這無非是給冤氛團結的地麵上多添一團更集中更鮮豔的怨毒。再說那一個民族的解放史能不濃濃的染著 Martyrs的腔血?俄國革命的開幕就是二十年前冬宮的血景。隻要我們有識力認定,有膽量實行,我們理想中的革命,這回羔羊的血就不會是自塗的。所以我個人的沉悶決不完全是這回慘案引起的感情作用。

愛和平是我的生性。在怨毒、猜忌、殘殺的空氣中,我的神經每每感受一種不可名狀的壓迫。記得前年奉直戰爭時我過的那日子簡直是一團黑漆,每晚更深時,獨自抱著腦殼伏在書桌上受罪,仿佛整個時代的沉悶蓋在我的頭頂──直到寫下了《毒藥》那幾首不成形的咒詛詩以後,我心頭的緊張才漸漸的緩和下去。這回又有同樣的情形;隻覺著煩,隻覺著悶,感想來時隻是破碎,筆頭隻是笨滯。結果身體也不舒暢,像是蠟油塗抹住了全身毛竅似的難過,一天過去了又是一天,我這裏又在重演更深獨坐箍緊腦殼的姿勢,窗外皎潔的月光,分明是在嘲諷我的內心的枯窘!

不,我還得往更深處按。我不能叫這時局來替我思想驟然的呆頓負責,我得往我自己生活的底裏找去。

平常有幾種原因可以影響我們的心靈活動。實際生活的牽掣可以刮去我們心靈所需要的閑暇,積成一種壓迫。在某種熱烈的想望不曾得滿足時,我們感覺精神上的煩悶與焦躁,失望更是顛覆內心平衡的一個大原因;較劇烈的種類可以麻痹我們的靈智,淹沒我們的理性。但這些都合不上我的病源;因為我在實際生活裏已經得到十分的幸運,我的潛在意識裏,我敢說不該有什麼壓著的欲望在作怪。

但是在實際上反過來看男有一種情形可以阻塞或是減少你心靈的活瑜。我們知道舒服、健康、幸福,是人生的目標,我們因此推想我們痛苦的起點是在望見那些目標而得不到的時候。我們常聽人說“假如我像某人那樣生活無優我一定可以好好的做事,不比現在整天的精神全化在瑣碎的煩惱上。”我們又聽說“我不能做事就為身體太壞;若是精神來得,那就……”

我們又常常沒想幸福的境界,我們想“隻要有一個意中人在跟前,那我一定奮發,什麼事做不到?”但是不,在事實上,舒服、健康、幸福,不但不一定是幫助或獎勵心靈生活的條件,它們有時正得相反的效果。我們看不起有錢人,在社會上得意人,肌肉過分發展的運動家,也正在此;至於年少人幻想中的美滿幸福,我敢說等得當真有了紅袖添香,你的書也就讀不出所以然來,且不說什麼在學問上或藝術上更認真的工作。

那麼生活的滿足是我的病源嗎?

“在先前的日子”,一個真知我的朋友,就說:“正為是你生活不

得平衡,正為你有欲望不得滿足,你的壓在內裏的Libido就形成一種升華的現象,結果你就借文學來發泄你生理上的鬱結(你不常說你是從事文學是一件不預期的事嗎?)這情形又容易在你的意識裏形成一種虛幻的希望,因為你的寫作得到一部分讚許,你就自以為確有相當創作的天賦以及獨立思想的能力。

但你隻是自冤自,實在你並沒有什麼超人一等的天賦,你的設想多半是虛榮,你的以前的成績隻是升華的結果。所以現在等得你生活換了樣,感情上有了安頓,你就發見你向來寫作的來源頓呈萎縮甚至枯竭的現象;而你又不願意承認這情形的實在,妄想到你身子以外去找你思想枯窘的原因,所以你就不由的感到深刻的煩悶。你隻是對你自己生氣,不甘心承認你自己的本相。不,你原來並沒有三頭六臂的!

“你對文藝並沒有真興趣,對學問並沒有真熱心。你本來沒有什麼更高的誌願,除了相當合理的生活,你隻配安分做一個平常人,享你命裏鑄定的‘幸福’;在事業界,在文藝創作界,在學問界內,全沒有你的位置,你真的沒有那能耐。不信你隻要自問在你心裏的心裏有沒有那無形的‘推力’,整天整夜的惱著你,逼著你,督著你,放開實際生活的全部,單望著不可捉摸的創作境界裏去冒險?是的,頂明顯的關鍵就是那無形的推力或是衝動( The Impulse),沒有它人類就沒有科學,沒有文學,沒有藝術,沒 有一切超越功利實用性質的創作。

你知道在國外(國內當然也有,許沒那樣多)有多少人被這無形的推力驅使著,在實際生活上變成一種離魂病性質的變態動物,不但人間所有的虛榮永遠沾不上他們的思想,就連維持生命的睡眠飲食,在他們都失了重要,他們全部的心力隻是在他們那無形的推力所指示的特殊方向上集中應用。怪不得有人說天才是瘋癲;我們在巴黎、倫敦不就到處碰得著這類怪人?如其他是一個美術家,惱著他的就隻怎樣可以完全表現他那理想中的形體;一個線條的準確,某種色彩的調諧,在他會得比

他生身父母的生死與國家的存亡更重要,更迫切,更要求注意。我們知道專門學者有終身掘墳墓的,研究蚊蟲生理的,觀察億萬萬裏外一個星的動定的。並且他們決不問社會對於他們的勞力有否任何的認識,那就是虛榮的進路;他們是被一點無形的推力的魔鬼定了的。

“這是關於文藝創作的話,你自問有沒有這種情形。你也許經驗過什麼‘靈感’,那也許有,但你卻不要把刹那誤認作永久的,虛幻認作真實。至於說思想與真實學問的話,那也得背後有一種推力,方向許不同,性質還是不變。做學問你得有原動的好奇心,得有天然熱情的態度去做求知識的工夫。真思想家的準備,除了特強的理智,還得有一種原動的信仰;信仰或尋求信仰,是一切的思想的出發點:極端的懷疑派思想也隻是期望重新位置信仰的一種努力。從古來沒有一個思想家不是宗教性的。在他們,各按各的傾向,一切人生的和理智的問題是實在有的;神的有無,善與惡,本體問題,認識問題,意誌自由問題,在他們看來都是含逼迫性的現象,要求合理的解答比山嶺的崇高,水的流動,愛的甜蜜更真,更實在,更聳動。

他們的一點心靈,就永遠在他們設想的一種或多種問題的周圍飛舞、旋繞,正如燈蛾之於火焰:犧牲自身來貫徹火焰中心的秘密,是他們共有的決心。

“這種慘烈的情形,你怕也沒有吧?我不說你的心幕上就沒有思想的影子;但它們怕隻是虛影,像水麵上的雲影,雲過影子就跟著消散,不是石上的溜痕越日久越深刻。

“這樣說下來,你倒可以安心了!因為個人最大的悲劇是設想一個虛無的境界來謊騙你自己;騙不到底的時候你就得忍受‘幻滅’的莫大的苦痛。與其那樣,還不如及早認清自己的深淺,不要把不必要的負擔,放上支撐不住的肩背,壓壞你自己,還難免旁人的笑話!朋友,不要迷了,定下心來享你現成的福分吧;思想不是你的分,文藝創作不是

你的分,獨立的事業更不是你的分!天生抗了重擔來的那也沒法想(那一個天才不是活受罪!)你是原來輕鬆的,這是多可羨慕,多可賀喜的一個發見!算了吧,朋友!”

想.飛

假如這時候窗子外有雪——街上,城牆上,屋脊上,都是雪,胡同口一家屋簷下偎著一個戴兜帽的巡警,半攏著睡眼,看棉花團似的雪花在半空中跳著玩……假如這夜是一個深極了的啊,不是壁上掛鍾的時針指示給我們看的深夜,這深就比是一個山洞的深,一個往下鑽螺旋形的山洞的深……

假如我能有這樣一個深夜,它那無底的陰森撚起我遍體的毫管;再能有窗子外不住往下篩的雪,篩淡了遠近間揚動的市謠;篩泯了在泥道上掙紮的車輪;篩滅了腦殼中不妥協的潛流……

我要那深,我要那靜。那在樹蔭濃密處躲著的夜鷹,輕易不敢在天光還在照亮時出來睜眼。思想:它也得等。

青天裏是一點子黑的。正衝著太陽耀眼,望不真,你把手遮著眼,對著那兩株樹縫裏瞧,黑的,有榧子來大,不,有桃子來大——嘿,又移著往西了!

我們吃了中飯出來到海邊去。(這是英國康槐爾極南的一角,三麵

是大西洋)。勖麗麗的叫響從我們的腳底下勻勻的往上顫,齊著腰,到了肩高,過了頭頂,高入了雲,高出了雲。啊!

你能不能不把一種急震的樂音想象成一陣光明的細雨,從藍天裏衝著這平鋪著青綠的地麵不住的下?不,那雨點都是跳舞的小腳,安琪兒的。雲雀們也吃過了飯,離開了它們卑微的地巢飛往高處做工去。上帝給它們的工作,替上帝做的工作。瞧著,這兒一隻,那邊又起了兩!一起就衝著天頂飛,小翅膀活動的多快活,圓圓的,不躊躇的飛,——它們就認識青天。一起就開口唱,小嗓子活動的多快活,一顆顆小精圓珠子直往外唾,亮亮的唾,脆脆的唾——它們讚美的是青天。瞧著,這飛得多高,有豆子大,有芝麻大,黑刺刺的一屑,直頂著無底的天頂細細的搖,——這全看不完了,影子都沒了!但這光明的細雨還是不住的下著……

飛。“其翼若垂天之雲……背負蒼天,而莫之夭閼者;”那不容易見著。我們鎮上東關廂外有一座黃泥山,山頂上有一座七層的塔,塔尖頂著天。塔院裏常常打鍾,鍾聲響動時,那在太陽西曬的時候多,一枝豔豔的大紅花貼在西山的鬢邊回照著塔山上的雲彩,——鍾聲響動時,繞著塔頂尖,摩著塔頂天,穿著塔頂雲,有時一隻兩隻,有時三隻四隻,有時五隻六隻蜷著爪往地麵瞧的“餓老鷹”,撐開了它們灰蒼蒼的天翅膀沒掛戀似的在盤旋,在半空中浮著,在晚風中泅著,仿佛是按著塔院鍾的波蕩來練習圓舞似的。那是我做孩子時的“大鵬”。有時好天抬頭不見一瓣雲的時候聽著憂憂的叫響,我們就知道那是寶塔上的餓老鷹尋食吃來了,這一想象半天裏禿頂圓睛的英雄,我們背上的小翅膀骨上就仿佛豁出了一銼銼鐵刷似的羽毛,搖起來呼呼響的,隻一擺就衝出了書房門,鑽入了玳瑁鑲邊的白雲裏玩兒去,誰耐煩站在先生書桌前晃著身子背早上的多難背的書! 阿,飛!不是那在樹枝上矮矮的跳著的麻雀兒的飛;不是那湊天黑從堂扁後背衝出來趕蚊子吃的蝙蝠的飛;也不是

那軟尾巴軟嗓子做窠在堂簷上的燕子的飛;要飛就得滿天飛,風攔不住雲擋不住的飛,一翅膀就跳過一座山頭,影子下來遮得陰二十畝稻田的飛,到天晚飛倦了就來繞著那塔頂尖順著風向打圓圈做夢……聽說餓老鷹會抓小雞!

飛。人們原來都是會飛的。天使們有翅膀,會飛,我們初來時也有翅膀,會飛。我們最初就是飛了來的,有的做完了事還是飛了去,他們是可羨慕的。但大多數人是忘了飛的,有的翅膀上掉了毛不長再也飛不起來,有的翅膀叫膠水給膠住了,再也拉不開,有的羽毛叫人給修短了像鴿子似的隻會在地上跳,有的拿背上一對翅膀上當鋪去典錢使過了期再也贖不回……真的,我們一過了做孩子的日子就掉了飛的本領。但沒了翅膀或是翅膀壞了不能用是一件可怕的事。因為你再也飛不回去,你蹲在地上呆望著飛不上去的天,看旁人有福氣的一程一程的在青雲裏逍遙,那多可憐。而且會自卑。而且翅膀又不比是你腳上的鞋,穿爛了可以再問媽要一雙去,翅膀可不成,折了一根毛就是一根,沒法給補的。還有,單顧著你翅膀也還不定規到時候能飛,你這身子要是不謹慎養太肥了,翅膀力量小再也拖不起,也是一樣難不是?一對小翅膀馱不起一個胖肚子,那情形多可笑!到時候你聽人家高聲的招呼說,朋友,回去吧,趁這天還有紫色的光,你聽他們的翅膀在半空中沙沙的搖響,朵朵的春雲跳過來擁著他們的肩背,望著最光明的來處翩翩的,冉冉的,輕煙似的化出了你的視域,像雲雀似的隻留下一瀉光明的驟雨——“Thou art unseen but I hear thy shrill delight”——那你,獨自在泥土裏淹著,夠多難受,夠多懊惱,夠多寒傖!趁早留神你的翅膀,朋友?

是人沒有不想飛的。老是在這地麵上爬著夠多厭煩,不說別的。飛出這圈子,飛出這圈子!到雲端裏去,到雲端裏去!

哪個心裏不成天千百遍的這麼想?飛上天空去浮著,看地球這彈丸在太空裏滾著,從陸地看到海,從海再看到陸地。淩空去看一個明

白——這才是做人的趣味,做人的權威,做人的交代。

這皮囊要是太重挪不動,就擲了它,可能的話,飛出這圈子,飛出這圈子!

人類初發明用石器的時候,已經想長翅膀。想飛。猿人洞壁上畫的四不像,它的背上掮著翅膀;拿著弓箭趕野獸的,他那肩背上也給安了翅膀。小愛神是有一對粉嫩的肉翅的。挨開拉斯(lcarus)是人類飛行史裏第一個英雄,第一次犧牲。安琪兒(那是理想化的人)第一個標記是幫助他們飛行的翅膀。那也有沿革——你看西洋畫上的表現。最初像是一對小精致的令旗,蝴蝶似的粘在安琪兒們的背上,像真的,不靈動的。漸漸的翅膀長大了,地位安準了,毛羽豐滿了。畫圖上的天使們長上了真的可能的翅膀。人類初次實現了翅膀的觀念,徹悟了飛行的意義,挨開拉斯閃不死的靈魂,回來投生又投生。人類最大的使命,是製造翅膀;最大的成功是飛!理想的極度,想象的止境,從人到神!詩是翅膀上出世的;哲理是在空中盤旋的。飛:超脫一切,籠蓋一切,掃蕩一切,吞吐一切。

你上那邊山峰頂上試去,要是度不到這邊山峰上,你就得到這萬丈的深淵裏去找你的葬身地!“這人形的鳥會有一天試他第一次的飛行,給這世界驚駭,使所有的著作讚美,給他所從來的棲息處永久的光榮。”啊達文謇!

但是飛?自從挨開拉斯以來,人類的工作是製造翅膀,還是束縛翅膀,承上了文明的重量,還能飛嗎?都是飛了來的,還都能飛了回去嗎?鉗住了,烙住了,壓住了,——這人形的鳥會有試他第一次飛行的一天嗎?……對現實的發問,讓所有人都無言以對。

同時天上那一點子黑的已經迫近在我的頭頂,形成了一架鳥形的機器,忽的機沿一側,一球光直往下注,硼的一聲炸響,——炸碎了我在飛行中的幻想,青天裏平添了幾堆破碎的浮雲。

泰山日出

振鐸來信要我在《小說月報》的泰戈爾號上說幾句話。我也曾答應了,但這一時遊濟南遊泰山遊孔陵,太樂了,一時竟拉不攏心思來做整篇的文字,一直埃到現在期限快到,隻得勉強坐下來,把我想得到的話不整齊的寫出。

我們在泰山頂上看出太陽。在航過海的人,看太陽從地平線下爬上來,本不是奇事;而且我個人是曾飽飫過江海與印度洋無比的日彩的。但在高山頂上看日出,尤其在泰山頂上,我們無饜的好奇心,當然盼望一種特異的境界,與平原或海上不同的。果然,我們初起時,天還暗沉沉的,西方是一片的鐵青,東方些微有些白意,宇宙隻是——如用舊詞形容——一體莽莽蒼蒼的。但這是我一麵感覺勁烈的曉寒,一麵睡眼不曾十分醒豁時約略的印象。等到留心回覽時,我不由得大聲的狂叫——因為眼前隻是一個見所未見的境界。原來昨夜整夜暴風的工程,卻砌成一座普遍的雲海。除了日觀峰與我們所在的玉皇頂以外,東西南北隻是平鋪著彌漫的雲氣,在朝旭未露前,宛似無量數厚毳長絨的綿羊,交頸接背的眠著,卷耳與彎角都依稀辨認得出。那時候在這茫茫的雲海中,我獨自站在霧靄溟蒙的小島上,發生了奇異的幻想——我軀體無限的長大,腳下的山巒比例我的身量,隻是一塊拳石;這巨人披著散發,長發在風裏像一麵墨色的大旗,颯颯的在飄蕩。這巨人豎立在大地的頂尖上,仰麵向著東方,平拓著一雙長臂,在盼望,在迎接,在催促,在默默的叫喚;在崇拜,在祈禱,在流淚——在流久慕未見而將見悲喜交互的熱淚……

這淚不是空流的,這默禱不是不生顯應的。

巨人的手,指向著東方—— 東方有的,在展露的,是什麼?

東方有的是瑰麗榮華的色彩,東方有的是偉大普照的光明出現了,到了,在這裏了……

玫瑰汁、葡萄漿、紫荊液、瑪瑙精、霜楓葉——大量的染工,在層累的雲底工作;無數蜿蜒的魚龍,爬進了蒼白色的雲堆。

一方的異彩,揭去了滿天的睡意,喚醒了四隅的明霞——光明的神駒,在熱奮地馳騁……

雲海也活了;眠熟了獸形的濤瀾,又回複了偉大的呼嘯,昂頭搖尾的向著我們朝露染青饅形的小島衝洗,激起了四岸的水沫浪花,震蕩著這生命的浮礁,似在報告光明與歡欣之臨蒞……

再看東方——海句力士已經掃蕩了他的阻礙,雀屏似的金霞,從無垠的肩上產生,展開在大地的邊沿。起……起……用力,用力。純焰的圓顱,一探再探的躍出了地平,翻登了雲背,臨照在天空……

歌唱呀,讚美呀,這是東方之複活,這是光明的勝利……

散發禱祝的巨人,他的身彩橫亙在無邊的雲海上,已經漸漸的消翳在普遍的歡欣裏;現在他雄渾的頌美的歌聲,也已在霞采變幻中,普徹了四方八隅……

聽呀,這普徹的歡聲;看呀,這普照的光明!

這是我此時回憶泰山日出時的幻想,亦是我想望泰戈爾來華的頌詞。

“迎上前去”

這回我不撒謊,不打隱謎,不唱反調,不來烘托;我要說幾句,至少我自己信得過的話,我要痛快的招認我自己的虛實,我願意把我的花押畫在這張供狀的末尾。我要求你們大量的容許,準我在我第一天接手《晨報副刊》的時

候,介紹我自己,解釋我自己,鼓勵我自己。我相信真的理想主義者是受得住眼看他往常保持著的理想煨成灰,

碎成斷片,爛成泥,在這灰、這斷片、這泥的底裏,他再來發現他更偉大、更光明

的理想。我就是這樣的一個。隻有信生病是榮耀的人們才來不知恥的高聲嚷痛;這時候他聽著有

腳步聲,他以為

有幫助他的人向著他來,誰知是他自己的靈性離了他去!真有誌氣

的病人,在不能自己豁脫苦痛的時候,寧可死休,不來忍受醫藥與慈善的侮辱。我又是這樣的一個。我們在這生命裏到處碰頭失望,連續遭逢“幻滅”,頭頂隻見烏雲,地下滿是黑影;同時我們的年歲、病痛、工作、習慣,惡狠狠的壓上我們的肩背,一天重似一天,在無形中嘲諷的呼喝著,“倒,倒,你這不量力的蠢才!”因此你看這滿路的倒屍,有全死的,有半死的,有爬著掙紮的,有默無聲息的……嘿!生命這十字

架,有幾個人抗得起來?但生命還不是頂重的擔負,比生命更重實更壓得死人的是思想那十

字架。人類心靈的曆史裏能有幾個天成的孟賁烏育?在思想可怕的戰場上我們就隻

有數得清有限的幾具光榮的屍體。我不敢非分的自誇;我不夠狂,不夠妄。我認識我自己力量的止

境,但我卻不能製止我看了這時候國內思想界萎癟現象的憤懣與羞惡。我要一把抓住這時代的腦袋,問它要一點真思想的精神給我看看——不是借來的稅來的冒來的描來的東西,不是紙糊的老虎,搖頭的傀儡,蜘蛛網幕麵的偶像;我要的是筋骨裏迸出來,血液裏激出來,性靈裏

跳出來,生命裏震蕩出來的真純的思想。我不來問他要,是我的懦怯;他拿不出來給我看,是他的恥辱。朋友,我要你選定一邊,假如你不能站在我的對

麵,拿出我要的東西來給我看,你就得站在我這一邊,幫著我對這時代挑戰。我預料有人笑罵我的大話。是的,大話。我正嫌這年頭的話太小

了,我們得造一個比小更小的字來形容這年頭聽著的說話,寫下印成的文字;我們得請一個想象力細致如史魏夫脫(Dean Swift)的來描寫那些說小話的小口,說尖話的尖嘴。一大群的食蟻獸!他們最大的快樂是忙著他們的尖喙在泥土裏墾尋細微的螞蟻。螞蟻是吃不完的,同時這可笑的尖嘴卻益發不住的向尖的方向進化,小心再隔幾代連螞蟻這食料都顯太大了! 我不來談學問,我不配,我書本的知識是真的十二分的有限。年輕的時候我念過幾本極普通的中國書,這幾年不但沒有知新,溫故都說不上,我實在是孤陋,但我卻抱定孔子的一句話“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決不來強不知為知;我並不看不起國學與研究國學的學者,我十二分尊敬他們,隻是這部分的工作我隻能豔羨的看他們去做,我自己恐怕不但今天,竟許這輩子都沒希望參加的了。外國書呢?看過的書雖則有幾本,但是真說得上“我看過的”能有多少,說多一點,三兩篇

戲,十來首詩五六篇文章,不過這樣罷了。科學我是不懂的,我不曾受過正式的訓練,最簡單的物理化學,都

說不明白,我要是不預備就去考中學校,十分裏有九分是落第,你信不信!天上我隻認識幾顆大星,地上幾棵大樹!這也不是先生教我的;從先生那裏學來的,十幾年學校教育給我的,究竟有些什麼,我實在想不起,說不上,我記得的隻是幾個教授可笑的

嘴臉與課堂裏強烈的催眠的空氣。我人事的經驗與知識也是同樣的有限,我不曾做過工;我不曾嚐味

過生活的艱難,我不曾打過仗,不曾坐過監,不曾進過什麼秘密黨,不曾殺過人,

不曾做過買賣,發過一個大的財。所以你看,我隻是個極平常的人,沒有出人頭地的學問,更沒有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