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3(1 / 3)

散文3

濟慈的夜鶯歌

詩中有濟慈(Johe Keats)的《夜鶯歌》,與禽中有夜鶯一樣的神奇。除非你親耳聽過,你不容易相信樹林裏有一類發癡的鳥,天晚了才開口唱,在黑暗裏傾吐她的妙樂,愈唱愈有勁,往往直唱到天亮,連真的心血都跟著歌聲從她的血管裏嘔出;除非你親自咀嚼過,你也不易相信一個二十三歲的青年有一天早飯後坐在一株李樹底下迅筆的寫,不到三小時寫成了一首八段八十行的長歌,這歌裏的音樂與夜鶯的歌聲一樣的不可理解,同是宇宙間一個奇跡,即使有那一天大英帝國破裂成無可記認的斷片時,夜鶯歌依舊保有她無比的價值:萬萬裏外的星亙古的亮著,樹林裏的夜鶯到時候就來唱著,濟慈的夜鶯歌永遠在人類的記憶裏存著。

那年濟慈住在倫敦的Wentworth Place.百年前的倫敦與現在的英京大不相同,那時候“文明”的沾染比較的不深,所以華次華士站在威士明治德橋上,還可以放心的謳歌清晨的倫敦,還有福氣在“無煙的空氣”裏呼吸,望出去也還看得見“田地、小山、石頭、曠野,一直開拓到天

邊。”那時候的人,我猜想,也一定比較的不野蠻,近人情,愛自然,所以白天聽得著滿天的雲雀,夜裏聽得著夜鶯的妙樂。要是濟慈遲一百年出世,在夜鶯絕跡了的倫敦市裏住著,他別的著作不敢說,那首夜鶯歌至少,怕就不會成功,供人類無盡期的享受。說起真覺得可悲,在我們南方,古跡而兼是藝術品的,隻淘成了西湖上一座孤單的雷峰塔,這千百年來雷峰塔的文學還不曾見麵,雷峰塔的映影已經永別了,波心!也許我們的靈性是麻皮做的,木屑做的,要不然這時代普遍的苦痛與煩惱的呼聲還不是最富靈感的天然音樂,——但是我們的濟慈在哪裏?我們的《夜鶯歌》在哪裏?濟慈有一次低低的自語——I feeltheflowers growing on me。意思是“我覺得鮮花一朵朵的長上了我的身”,就是說他一想著了鮮花,他的本體就變成了鮮花,在草叢裏掩映著,在陽光裏閃亮著,在和風裏一瓣瓣的無形的伸展著,在蜂蝶輕薄的口吻下羞暈著。這是想像力最純粹的境界:孫猴子能七十二般變化,詩人的變化力更是不可限量——莎士比亞戲劇裏至少有一百多個永遠有生命的人物,男的女的,貴的賤的、偉大的、卑瑣的、嚴肅的、滑稽的,還不是他自己搖身一變變出來的。濟慈與雪萊最有這與自然諧合的變術;——雪萊製“雲歌”時我們不知道雪萊變了雲還是雲變了雪萊;歌“西風”時不知道歌者是西風還是西風是歌者;頌“雲雀”時不知道是詩人在九霄雲端裏唱著還是百靈鳥在字句裏叫著:同樣的濟慈詠“憂鬱”“Odeon Melancholy”時他自己就變了憂愁本體,“忽然從天上吊下來像一朵哭泣的雲;”他讚美“秋”“To Autumn”時他自己就是在樹葉底下掛著的葉子中心那顆漸漸發長的核仁兒。或是在稻田裏靜偃著玫瑰色的秋陽!這樣比稱起來,如其趙鬆雪關緊房門伏在地下學馬的故事可信時,那我們的藝術家就落粗蠢,不堪的“鄉下人氣味!”

他那夜鶯歌是他一個哥哥死的那年做的,據他的朋友有名肖象畫家Robert Hayden給MissMitford的信裏說,他在沒有寫下以前早就起了腹稿,一天晚上他們倆在草地裏散步時濟慈低低的背誦給他聽——“……in a low,trenu.lous undertone whichaffected me extremely”那年碰巧——據著濟慈傳的LordHoughton說,在他屋子的鄰近來了一隻夜鶯,每晚不倦的歌唱,他很快活,常常留意傾聽,一直聽得他心痛神醉逼著他從自己的口裏複製了一套不朽的歌曲。我們要記得濟慈二十五歲那年在意大利在他一個朋友的懷抱裏作古,他是,與他的夜鶯一樣,嘔血死的!

能完全領略一首詩或是一篇戲曲,是一個精神的快樂,一個不期然的發現,這不是容易的事;要完全了解一個人的品性是十分難,要完全領會一首小詩也不得容易。我簡直想說一半得靠你的緣分,我真有點兒迷信。就我自己說,文學本不是我的行業,我的有限的文學知識是“無師傳授”的。斐德(Walter Pater)是一天在路上碰著大雨到一家舊書鋪去躲避無意中發現的,哥德(Goethe)——

說來更怪了——是司蒂文孫(R.L.S)介紹給我的,(在他的Art of Writing那書裏他稱讚George HenryLewes的歌德評傳;Every man e dition一塊錢就可以買到一本黃金的書)柏拉圖是一次在浴室裏忽然想著要去拜訪他的。雪萊是為他也離婚才去仔細請教他的,杜思退益夫斯基、托爾斯泰、丹農雪烏、波特萊耳、盧騷這一班人也各有各的來法,反正都不是經由正宗的介紹,都是邂逅,不是約會。這次我到平大教書也是偶然的,我教著濟慈的夜鶯歌也是偶然的,乃至我現在動手寫這一篇短文,更不是料得到的。友鸞再三要我寫才鼓起我的興來,我也很高興寫,因為看了我的乘興的話,竟許有人不但發願去讀那夜鶯歌,並且從此得到了一個親口嚐味最高級文學的門徑,那我就得意極了。

但是叫我怎樣講法呢?在課堂裏一頭講生字一頭講典故,多少有一個講法,但是現在要我坐下來把這首整體的詩分成片段詮釋他的意義,可真是一個難題!領略藝術與看山景一樣,隻要你地位站得適當,你這一望一眼便吸收了全景的精神;要你“遠視”的看,不是近視的看;如

其你捧住了樹才能見樹,那時即使你不惜工夫一株一株的審查過去,你還是看不到全林的景子。所以分析的看藝術,多少是刹風景的,綜合的看法才對。所以我現在勉強講這夜鶯歌,我不敢說我能有什麼心得的見解!我並沒有!我隻是在課堂裏講書的態度,按句按段的講下去就是;至於整體的領悟還得靠你們自己,我是不能幫忙的。

你們沒有聽過夜鶯先是一個困難。北京有沒有我都不知道。下回簫友梅先生的音樂會要是有貝德芬的第六個“沁芳南”(The Pastoral Symphony)時,你們可以去聽聽,那裏麵有夜鶯的歌聲。好吧,我們隻要能同意聽音樂——自然的或人為的——有時可以使我們聽出神。譬如你晚上在山腳下獨步時聽著清越的笛聲,遠遠的飛來,你即使不滴淚,你多少不免“神往”不是?或是在山中聽泉樂,也可使你忘卻俗景,想像神境。我們假定夜駕的歌聲比白天聽著的什麼鳥都要好聽;他初起像是襲雲甫,嗓子發沙的,很懈的試她的新歌;頓上一頓,來了,有調了。可還不急,隻是清脆悅耳,像是珠走玉盤(比喻是滿不相幹的!)慢慢的她動了情感,仿佛忽然想起了什麼事情使他激成異常的憤慨似的,他這才真唱了,聲音越來越亮,調門越來越新奇,情緒越來越熱烈,韻味越來越深長,像是無限的歡暢,像是豔麗的怨慕,又像是變調的悲哀——直唱得你在旁傾聽的人不自主的跟著她興奮,伴著她心跳。你恨不得和著她狂歌,就差你的嗓子太粗太濁合不到一起!這是夜鶯,這是濟慈聽著的夜鶯;本來晚上萬籟俱寂後聲音的感動力就特強,何況夜鶯那樣不可模擬的妙樂。

好了,你們先得想像你們自己也叫音樂的沉醴浸醉了,四肢軟綿綿的,心頭癢薺薺的,說不出的一種濃味的馥鬱的舒服,眼簾也是懶洋洋的掛不起來,心裏滿是流膏似的感想,遼遠的回憶,甜美的惆悵,閃光的希冀,微笑的情調一齊兜上方寸靈台時——再來——“in a low,tremulous undertone”——開誦濟慈的夜鶯歌,那才對勁兒!

這不是清醒時的說話,這是半夢囈的私語,心裏暢快的壓迫太重了

流出口來綣繾的細語——我們用散文譯他的意思來看:——

(一)“這唱歌的,唱這樣的神妙的歌的,決不是一隻平常的鳥;她一定是一個樹林裏美麗的女神,有翅膀會飛翔的。她真樂呀,你聽獨自在黑夜的樹林裏,在枝幹交叉,濃蔭如織的青林裏,她暢快的開放她的歌調,讚美著初夏的美景,我在這裏聽她唱,聽的時候已經很多,她還是恣情的唱著;啊,我真被她的歌聲迷醉了,我不敢羨慕她的清福,但我卻讓她無邊的歡暢催眠住了,我像是服了一劑麻藥,或是喝盡了一劑鴉片汁,要不然為什麼這睡昏昏思離離的像進了甜鄉似的,我感覺著一種微倦的麻痹,我太快活了,這快感太尖銳了,竟使我心房隱隱的生痛了!”

(二)“你還是不倦的唱著——在你的歌聲裏我聽出了最香洌的美酒的味兒。嗬,喝一杯陳年的真葡萄酒都痛快呀!那葡萄是長在暖和的南方的,普魯罔斯那種地方,那邊有的是幸福與歡樂,他們男的女的整天在寬闊的太陽光底下作樂,有的攜著手跳春舞,有的彈著琴唱戀歌;再加那遍野的香草與各樣的樹馨——在這快樂的地土下他們有酒窖埋著美酒。現在酒味益發的澄靜,香洌了。真美呀,真充滿了南國的鄉土精神的美酒,我要來引滿一杯,這酒好比是希寶克林靈泉的泉水,在日光裏灩灩發虹光的清泉,我拿一隻古爵盛一個撲滿阿,看呀!這珍珠似的酒沫在這杯邊上發瞬,這杯口也叫紫色的濃漿染一個鮮豔;你看看,我這一口就把這一大杯酒吞了下去——這才真醉了,我的神魂就脫離了軀殼,幽幽的辭別了世界,跟著你清唱的音響,像一個影子似澹澹的掩入了你那暗沉沉的林中。”

(三)“想起這世界真叫人傷心。我是無沾戀的,巴不得有機會可以逃避,可以忘懷種種不如意的現象,不比你在青林茂蔭裏過無憂的生活,你不知道也無須過問我們這寒傖的世界,我們這裏有的是熱病、厭倦、煩惱,平常朋友見麵時隻是愁顏相對,你聽我的牢騷,我聽你的哀怨;老年人耗盡了精力,聽憑痹症搖落他們僅存的幾根可憐的白發,年輕人也是叫不如意事蝕空了,滿臉的憔悴,消瘦得像一個鬼影,再不然就進墓門;真是除非你不想他,你要一想的時候就不由得你發愁,不由得你眼睛裏鈍遲遲的充滿了絕望的晦色;美更不必說,也許難得在這裏,那裏,偶然露一點痕跡,但是人轉瞬間就變成落花流水似沒了,春光是挽留不住的,愛美的人也不是沒有,但美景既不常駐人間,我們至多隻能實現暫時的享受,笑口不曾全開,愁顏又回來了!因此我隻想順著你歌聲離別這世界,記卻這世界,解化這憂鬱沉沉的知覺。”

(四)“人間真不值得留戀,去吧,去吧!我也不必乞靈於培克司(酒神)與他那寶輦前的文豹,隻憑詩情無形的翅膀我也可以飛上你那裏去。阿,果然來了!到了你的境界了!這林子裏的夜是多溫柔呀,也許皇後似的明月此時正在她天中的寶座上坐著,周圍無數的星辰像侍臣似的拱著她。但這夜卻是黑,暗陰陰的沒有光亮,隻有偶然天風過路時把這表翠蔭蔽吹動,讓半亮的天光絲絲的漏下來,照出我腳下青茵濃密的地土。”

(五)“這林子裏夢沉沉的不漏光亮,我腳下踏著的不知道是什麼花,樹枝上滲下來的清馨也辨不清是什麼香;在這薰香的黑暗中我隻能按著這時令猜度這時候青草裏,矮叢裏,野果樹上的各色花香;——乳白色的山楂藥,有刺的薔薇,在葉叢裏掩蓋著的紫羅蘭已快萎謝了,還有初夏最早開的麝香玫瑰,這時候準是滿承著新鮮的露釀,不久天暖和了,到了黃昏時候,這些花堆裏多的是采花來的飛蟲。”

我們要注意從第一段到第五段是一順下來的:第一段是樂極了的語調,接著第二段聲調跟著南方的陽光放亮了一些,但情調還是一路的纏綿。第三段稍為激起一點浪紋,迷離中夾著一點自覺的憤慨,到第四段又沉了下去,從“already with thee!起,語調又極幽微,像是小孩子走

入了一個陰涼的地窖子,骨髓裏覺著涼,心裏卻覺著半害怕的特別意味,他低低的說著話,帶顫動的,繼續的;又像是朝上風來吹斷清夢時的情調;他的詩魂在林子的黑蔭裏聞著各種看不見的花草的香味,私下一一的猜測訴說,像是山澗平流入湖水時的尾聲……”這第六段的聲調與情調可全變了;先前隻是暢快的搖恍,這下竟是極樂的譫語了。他樂極了,他的靈魂取得了無邊的解脫與自由,他就想永保這最痛快的俄頃,就在這時候輕輕的把最後的呼吸和人了空間,這無形的消滅便是極樂的永生;他在另一首詩裏說——

I know this being'slease,My fancy to its utmost bliss spreads,Yet could I on this verymidnight cease,And the worlds gaudy ensign see in shreds;Verse,Fame and Beauty are intense indeed,But Death intenser——Death is Life'shigh Meed在他看來,(或是在他想來),“生”是有限的,生的幸福也是有限的——詩,聲名與美是我們活著時最高的理想,但都不及死,因為死是無限的,解化的,與無盡流的精神相投契的,死才是生命最高的蜜酒,一切的理想在生前隻能部分的,相對的實現,但在死裏卻是整體的絕對的諧合,因為在自由最博大的死的境界中一切不調諧的全調諧了,一切不完全的全完全了,他這一段用的幾個狀詞要注意,他的死不是苦痛;是“Easeful death”舒服的,或是竟可以翻作“逍遙的死”;還有他說“Quie tbreath”,幽靜或是幽靜的呼吸,這個觀念在濟慈詩裏常見,很可注意;他在一處排列他得意的幽靜的比象——。

AUTUMN SUNS

Smiling at eve upon thequiet sheavesSweet Sapphos cheek-a sleep in ginfant's breath——

The gradual sand that through an hour glass runsA woodland rivulet,a poet'sdeath秋田裏的晚霞,沙浮女詩人的香腮,睡孩的呼吸,光陰漸緩的流沙,山林裏的小溪,詩人的死。他詩裏充滿著靜的,也許香豔的,美麗的靜的意境,正如雪萊的詩裏無處不是動,生命的振動,劇烈的,有色彩的,嘹亮的。我們可以拿濟慈的“秋歌”對照雪萊的“西風歌”,濟慈的“夜鶯”對比雪萊的“雲雀”,濟慈的“憂鬱”對比雪萊的“雲”,一是動、舞、生命、精華的、光亮的、搏動的生命,一是靜、幽、甜熟的、漸緩的,“奢侈”的死,比生命更深奧更博大的死,那就是永生。懂了他的生死的概念我們再來解釋他的詩。

(六)“但是我一麵正在猜測著這青林裏的這樣那樣,夜鶯他還是不歇的唱著,這回唱得更濃更烈了。(先前隻像荷池裏的雨聲,調雖急,韻節還是很勻淨的;現在竟像是大塊的驟雨落在盛開的丁香林中,這白英在狂顫中繽紛的墮地,雨中的一陣香雨,聲調急促極了)所以他竟想在這極樂中靜靜的解化,平安的死去,所以他竟與無痛苦的解脫發生了戀愛,昏昏的隨口編著鍾愛的名字唱著讚美他,要他領了他永別這生的世界,投入永生的世界,這死所以不僅不是痛苦,真是最高的幸福,不僅不是不幸,並且是一個極大的奢侈;不僅不是消極的寂滅,這正是真生命的實現。在這青林中,在這半夜裏,在這美妙的歌聲裏,輕輕的挑破了生命的水炮,阿,去吧!同時你在歌聲中傾吐了你的內蘊的靈性,放膽的盡性的狂歌好像你在這黑暗裏看出比光明更光明的光明,在你的葉蔭中實現了比快樂更快樂的快樂:——我即使死了,你還是繼續的唱著,直唱到我聽不著,變成了土,你還是永遠的唱著。”

這是全詩精神最飽滿音調最神靈的一節,接著上段死的意思與永生的意思,他從自己又回想到那鳥的身上,他想我可以在這歌聲裏消散,但這歌聲的本體呢?聽歌的人可以由生人死,由死得生,這唱歌的鳥,又怎樣呢?以前的六節都是低調,就是第六節調雖變,音還是像在浪花裏浮沉著的一張葉片,浪花上湧時葉片上湧,浪花低伏時葉片也低狀;但這第七節是到了最高點,到了急調中的急調——詩人的情緒,和著鳥的歌聲,盡情的湧了出來,他的迷醉中的詩魂已經到了夢與醒的邊界。

這節裏Ruth的本事是在舊約書裏The Book of Ruth,她是嫁給一個客

民的,後來丈夫死了,她的姑要回老家,叫她也回自己的家再嫁人去,羅司一定不肯,情願跟著她的姑到外國去守寡,後來她在麥田裏收麥,她常常想著他的本鄉,濟慈就應用這段故事。

(七)“方才我想到死與滅亡,但是你,不死的鳥呀,你是永遠沒有滅亡的日子,你的歌聲就是你不死的一個憑證。時代盡遷異,人事盡變化,你的音樂還是永遠不受損傷,今晚上我在此地聽你,這歌聲還不是在幾千年前已經在著,富貴的王子曾經聽過你,卑賤的農夫也聽過你。也許當初羅司那孩子在黃昏時站在異邦的田裏割麥,她眼裏含著一包眼淚思念故鄉的時候,這同樣的歌聲,曾經從林子裏透出來,給她精神的慰安,也許在中古時期幻術家在海上變出蓬萊仙島,在波心裏起造著樓閣,在這裏麵住著他們攝取來的美麗的女郎,她們憑著窗戶望海思鄉時,你的歌聲也曾經感動她們的心靈,給她們平安與愉快。”

(八)這段是全詩的一個總束,夜鶯放歌的一個總束,也可以說人生大夢的一個總束。他這詩裏有兩個相對的(動機):一個是這現世界,與這麵目可憎的實際的生活,這是他巴不得逃避,巴不得忘卻的,一個是超現實的世界,音樂聲中不朽的生命,這是他所想望的,他要實現的,他願意解脫了不完全暫時的生為要人這完全的永久的生。他如何去法,憑酒的力量可以去,憑詩的無形的翅膀亦可以飛出塵寰,或是聽著夜鶯不斷的唱聲也可以完全忘卻這現世界的種種煩惱。他去了,他化入了溫柔的黑夜,化入了神靈的歌聲——他就是夜鶯;夜鶯就是他。夜鶯低唱時他也低唱,高唱時他也高唱,我們辨不清誰是誰,第六第七段充分發揮“完全的永久的生”那個動機,天空裏,黑夜裏已經充塞了音樂——所以在這裏最高的急調尾聲一個字音foflorn裏轉回到那一個動機,他所從來那個現實的世界,往來穿著的還是那一條線,音調的接合,轉變處也極自然;最後揉和那兩個相反的動機,用醒(現世界)與夢(想像世界)結束全文,像拿一塊石子擲入山壑內的深潭裏,你聽那音樂又清切又諧和,餘音還在山壑裏回蕩著,使你想見那石塊慢慢的,慢慢的沉入了無底的深潭……音樂完了,夢醒了,血嘔盡了,夜鶯死了!但他的餘韻卻女弱女弱的永遠在宇宙間回響著……

(十三年十二月二日夜半)

傷雙栝老人

看來你的死是無可致疑的了,宗孟先生,雖則你的家人們到今天還沒法尋回你的殘骸。最初消息來時,我隻是不信,那其實是太奇特,太荒唐,太不近情。我曾經幾回夢見你生還,敘述你曆險的始末,多活現的夢境!但如今在括樹凋盡了青枝的庭院,再不聞“老人”的馨亥欠;真的沒了,四壁的白聯仿佛在微中中歎息。這三四十天來,哭你有你的內著,姊妹,親戚,悼你的私交;惜你有你的政友與國內無數愛君才調的士夫。誌摩是你的一個忘年的小友。我不來敷陳你的事功,不來曆敘你的言行;我也不來再加一份涕淚吊你最後的慘變。魂兮歸來!此時在一個風滿天的深夜握筆就隻兩件事閃閃的在我心頭:一是你諧趣天成的風懷,一是髫年失估的諸弟妹,他們,你在時,哪一息不是你的關切,便如今,料想你彷徨的陰魂也常在他們的身畔飄逗。平時相見,我傾倒你的妙語,往往含笑靜聽,不叫我的笨澀羼雜你的瑩徹,但此後,可恨這生死間無情的阻隔,我再沒有那樣的清福了!隻當你是在我跟前,隻當是消磨長夜的閑談,我此時對你說些瑣碎,想來你不至厭煩罷。

先說說你的弟妹。你知道我與小孩子們說得來,每回我到你家去,

他們一群四五個,連著眼珠最黑的小五,浪一般的擁上我的身來,牽住我的手,攀住我的頭,問這樣,問那樣;我要走時他們就著了忙,搶帽子的,瑣門的,嗄著聲音苦求的——你也曾見過我的狼狽。自從你的噩耗到後,可憐的孩子們,從不滿四歲到十一歲,哪懂得生死的意義,但看了大人們嚴肅的神情,他們都發了呆,一個個木雞似的在人前愣著。有一天聽說他們私下在商量,想組織一隊童子軍,衝出山海關去替爸爸報仇!

“栝安”那虛報到的一個早上,我正在你家。忽然間一陣天翻地覆似的鬧聲從外院陡起,一群孩子擁著一位手拿電紙的大聲歡呼著,衝鋒似的擁進了上房。果然是大勝利,該得慶祝的:“爹爹沒有事!”“爹爹好好的!”徽那裏平安電馬上發了去,省她急。福州電也發了去,省他們跋涉。但這歡喜的風景運定活不到三天,又叫接著來的消息給完全煞盡!

當初送你同去的諸君回來,證實了你的死訊。那晚,你的骨肉一個個走進你的臥房,各自默惻惻的坐下,啊,那一陣子最難堪的噤寂,千萬種痛心的思潮在各個人的心頭,在這沉默的暗慘中,激蕩,洶湧,起伏。可憐的孩子們也都淚汪汪的攢聚在一處,相互的偎著。半懂得情景的嚴重。霎時間,衝破這沉默,發動了放聲的號啕,骨肉間至性的悲哀——你聽著吧,宗孟先生,那晚有半輪黃月斜覘著北海白塔的淒涼?

我知道你不能忘情這一群童稚的弟妹。前晚我去你家時見小四小五在靈幃前翻著筋鬥,正如你在時他們常在你的跟前獻技。“你爹呢”?我拉住他們問。“爹死了,”他們嘻嘻的回答,小五摟住了小四,一和身又滾做一堆!他們將來的養育是你身後惟一的問題——說到這裏,我不由的想起了你離京前最後幾回的談話,政治生活,你說你不但嚐夠而且厭煩了。這五十年算是一個結束,明年起你準備謝絕俗緣,親自教課膝前的子女;這一清心你就可以用功你的書法,你自學你腕下的精力,老來是健進,你打算再花二十年工夫,打磨你藝術的天才;文章你本來不弱,但你想望的卻不是什麼等身的著述,你隻求瀝一生的心得,淘成三兩篇不易衰朽的純晶。這在你是一種覺悟;早年在國外初識麵時,你每每自負你政治的異稟。即在年前避居津地時你還以為前途不少有為的希望,直到最近政態詭變,你才內省厭倦,認真想回複你書生逸士的生涯。我從最初驚訝你清奇的相貌,驚訝你更清奇的談吐,我便不阿附你從政的熱心,曾經有多少次我諷勸你趁早回航,領導這新時期的精神,共同發現文藝的新土。即如前年泰戈爾來時,你那興會正不讓我們年輕人;你這半百翁登台演戲,不論勞倦的精神正不知給了我們多少的鼓舞!

不,你不是“老人”;你至少是我們後生中間的一個。

在你的精神裏,我們看不見蒼蒼的鬢發,看不見五十年光陰的痕跡;你依舊是二三十年前《春痕》故事裏的“逸”的風情——“萬種風情無地著”,是你最得意的名句,誰料這下文竟命定是“遼原白雪葬華顛!”

誰說你不是君房的後身?可惜當時不曾記你搖曳多姿的吐屬,蓓蕾似的滿綴著警句與諧趣,在此時回憶,隻如天海遠處的點點航影,再也認不分明。你常常自稱厭世人,果然,這世界,這人情,那禁得起人銳利的理智的解剖與抉剔?你的鋒芒,有人說,是你一生最吃虧的所在。但你厭惡的是虛偽,是矯情,是頑老,是鄉願的麵目,哪還是不該的?誰有你的豪爽,誰有你的倜儻,誰有你的幽默?你的鋒芒,即使露,也訣不是完全在他人身上應用,你何嚐放過你自己?對己一如對人,你絲豪不存姑息,不存隱諱,這就夠難能,在這無往不是矯揉的日子,再沒有第二人,除了你,能給我這樣脆爽的清談的愉快。再沒有第二人在我的前輩中,除了你能使我感受這樣的無“執”

無“我”精神。

最可憐是遠在海外的徽徽,她,你曾經對我說,是你惟一的知己;你,她也會對我說,是她惟一的知己。你們這父女不是尋常的父女。“做一個有天才的女兒的父親”,你會說,“不是容易享的福,你得放低你天倫的輩分先求做到友誼的了解。”徽,不用說,一生崇拜的就隻你,她一生理想的計劃中,哪件事離得了聰明不讓她自己的老父?但如今,說也可憐,一切都成了夢幻,隔著這萬裏途程,她那弱小的心靈如何載得起這奇重的哀慘!這終天的缺陷,叫她問誰補去?佑著她吧,你不昧的陰靈,宗孟先生,給她健康,給她幸福。尤其給她藝術的靈術——同時提攜她的弟妹,共同增榮雪池雙栝的清名!

十五年二月二日新月社

吊劉叔和

一向我的書桌上是不放相片的。這一月來有了兩張,正對我的座位,每晚更深時就隻他們倆看著我寫,伴著我想。院子裏偶爾聽著一聲清脆,有時是蟲,有時是風卷敗葉,有時我想像是我們親愛的故世人從墳墓的那一邊吹過來的消息。伴著我的一個是小,一個是“老”:小的就是我那三月間死在柏林的彼得,老的是我們鍾愛的劉叔和,“老老”。彼得坐在他的小皮椅上,抿緊著他的小口,圓睜著一雙秀眼,仿佛性急要媽拿糖給他吃,多活靈的神情!但在他右肩空白上分明題著這幾行小字:“我的小彼得,你在時我沒福見你,但你這可愛的遺影應該可以伴我終身了。”老老是新長上幾根看得見的上唇須在他那件常穿的繪褂裏欠身坐著,嚴正在他的眼內,和藹在他的口頷間。

讓我來看。有一天我邀他吃飯,他來電說病了不能來,順便在電話中他說起我的彼得。(在繈褓時的彼得,叔和在柏林也曾見過。)他說我那篇悼兒文做得不壞;有人素來看不起我的筆墨的,他說,這回也相當的讚許了。我此時還分明記得他那天通電時著了寒發沙的嗓音!我

當時回他說多謝你們誇獎,但我卻覺得淒慘,因為我同時不能忘記那篇文字的代價,是我自己的愛兒。過了幾天適之來說“老老病了,並且他那病相不好,方才我去看他,他說適之我的日子已經是可數的了。”他那時住在皮宗石家裏。我最後見他的一次,他已在醫院裏。他那神色真是不好,我出來就對人講,他的病中醫叫做濕瘟,並且我分明認得它,他那眼內的鈍光,麵上的澀色,一年前我那表兄沈叔薇彌留時我曾經見過——可怕的認識,這侵蝕生命的病征。可憐少鰥的老老,這時候病榻前意沒有溫存的看護;我與他說笑;“至少在病苦中有妻子畢竟強似沒妻子,老老,你不懊喪續弦不及早嗎?那天我喂了他一餐,他實在是動彈不得;但我向他道別的時候,我真為他那無告的情形不忍。(在客的單身朋友們,這是一個切題的教訓,快些成家,不要過於挑剔了吧:你放平在病榻上時才知道沒有妻子的悲慘!——到那時,比如叔和,可就太晚了。”)

叔和沒了。但為你,叔和,我卻不曾掉淚。這年頭也不知怎的,笑自難得,哭也不得容易。你的死當然是我們的悲痛,但轉念這世上慘淡的生活其實是無可沾戀,趁早隱了去,誰說一定不是可羨慕的幸運?況且近年來我已經見慣了死,我再也不覺著它的可怕。可怕是這煩囂的塵世:蛇蠍在我們的腳下,鬼崇在市街上,霹靂在我們的頭頂,惡夢在我們的周遭。在這偉大的迷陣中,最難得的是遺忘;隻有在簡短的遺忘時我們才有機會恢複呼吸的自由與心神的愉快。誰說死不就是個悠久的遺忘的境界?誰說墓窟不就是真解放的進門?

但是隨你怎樣看法,這生死間的隔絕,終究是個無可奈何的事實,死去的不能複活,活著的不能到墳墓的那一邊去探望。到絕海裏去探險我們得合夥,在大漠裏遊行我們得結伴;我們到世上來做人,歸根說,還不隻是惴惴的來尋訪幾個可以共患難的朋友,這人生有時比絕海更凶險,比大漠更荒涼,要不是這點子友誼的同情我第一個就不敢向前邁步

了。叔和真是我們的一個。他的性情是不可信的溫和:”頂好說話的老

老”;但他每當論事,卻又絕對的不苟同,他的議論,在他起勁時,就比如山壑間雨後的亂泉,石塊壓不住它,蔓草掩不住它。誰不記得他那永遠帶傷風的嗓音,他那永遠不平稀的肩背,他那怪樣的激昂的神情?通伯在他那篇《劉叔和》裏說起當初在海外老老與傅孟真的豪辯,有時竟連“呐呐不多言”的他,也“免不了加入他們的戰隊”。這三位衣常敝,履無不穿的“大賢”在倫敦東南隅的陋巷,點煤氣油燈的鬥室裏,真不知有多少次借光柏拉圖與盧騷與斯賓塞的迷力,欺騙他們告空虛的腸胃——至少在這一點他們三位是一致同意的!但通伯卻忘了告訴我們他自己每回加入戰團時的特別情態,我想我應得替他補白。我方才用亂泉比老老,但我應得說他是一竄野火,焰頭是斜著去的;傅孟真,不用說,更是一竄野火,更狂獗,焰頭是斜著去的;這一去一來就發生了不得開交的衝突。在他們最不得開交時劈頭下去了一瓢冷水,雨竄野火都吃了驚,暫時翳了回去。那一瓢冷水就是通伯;他是出名澆冷水的聖手。

啊,那些過去的日子!枕上的夢痕,秋霧裏的遠山。我此時又想起初度太平洋與大西洋時的情景了。我與叔和同船到美國,那時還不熟;後來同在紐約一年差不多每天會麵的,但最不可忘的是我與他同渡大西洋的日子。那時我正迷上尼采開口就是那一套沾血腥的字句。

我仿佛跟著查拉圖斯脫拉登上了哲理的山峰,高空清氣在我的肺裏,雜色的人生橫亙在我的眼下。船過必司該海灣的那天,天時驟然起了變化;岩片似的黑雲一層層累疊在船的頭頂,不漏一絲天光,海也整個翻了,這裏一座高山,那邊一個深穀,上騰的浪尖與下垂的雲爪相互的糾拿著;風是從船的側麵來的,夾著錢梗似粗的暴雨,船身左右側的傾欹著。這時候我與叔和在水發的甲板上往來的走——那裏是走,簡直是滾,多強烈的震動!霎時間雷電也來了,鐵青的雲板裏飛舞著萬道金

蛇。濤響與雷聲震成了一片喧闐,大西洋險惡的威嚴在這風暴中盡情的披露了“人生”,我當時指給叔和說,“有時還不止這凶險,我們有膽量進去嗎?”那天的情景益發激動了我們的談興,從風起直到風定,從下午直到深夜,我分明記得,我們倆在沉酣的論辯中遺忘了一切。

今天國內的狀況不又是一幅大西洋的天變?我們有膽量進去嗎?難得是少數能共患難的旅伴;叔和,你是我們的一個,如何你等不得浪靜就與我們永別了?叔和,說他的體氣,早就是一個弱者;但如其一個不堅強的體殼可以包容一團緊強的精神,叔和就是一個例。叔和生前沒有仇人,他不能有仇人;但他自有他不能容忍的對象:他恨混淆的思想,他恨醃月讚的人事。他不輕易鬥爭;但等他認定了對敵出手時,他是最後回頭的一個。叔和,我今天又上了風雨中的甲板,我不能不悼惜我侶伴的空位!

十月十五日

我過的端陽節

我方才從南口回來,天是真熱,朝南的屋子裏都到九十度以上,兩小時的火車竟如在火窖中受刑,坐起一樣的難受。我們今天一早在野鳥開唱以前就起身,不到六時就騎騾出發,除了在永陵休息半小時以外,一直到下午一時餘,隻是在高度的日光下趕路。我一到家,隻覺得四肢的筋肉裏象用細麻繩紮緊似的難受,頭裏的血,象沸水似的急流,神經受了烈性的壓迫,仿佛無數燒紅的鐵條蛇盤似的絞緊在一起……

一進陰涼的屋子,隻覺得一陣眩暈從頭頂直至踵底,不僅眼前望不清楚,連身子也有些支持不住。我就向著最近的藤椅上癱了下去,兩手按住急顫的前胸,緊閉著眼,縱容內心的渾沌,一片黯黃,一片茶清,一片墨綠,影片似的在倦絕的眼膜上扯過……

直到洗過了澡,神誌方才回複清醒,身子也覺得異常的爽快,我就想了……

人啊,你不自己慚愧嗎?

野獸,自然的,強悍的,活潑的,美麗的,我隻是羨慕你。

什麼是文明:隻是腐敗了的野獸!你若是拿住一個文明慣了的人

類,剝了他的衣服裝飾,奪了他作偽的工具——語言文字,把他赤裸裸的放在荒野裏看看——多麼“寒酸”的一個畜生呀!恐怕連長耳朵的小騾兒,都瞧他不起哪!白天,狼虎放平在叢林裏睡覺,他躲在樹蔭底下發痧;

晚上清風在樹林中演奏輕微的妙樂,鳥雀兒在巢裏做好夢,他倒在一塊石上發燒咳嗽——著了涼!

也不等狼虎去商量他有限的皮肉,也不必小雀兒去嘲笑他的懦弱;單是他平常歌頌的豔陽與涼風,甘霖與朝露,已夠他的受用:在幾小時之內可使他腦子裏消滅了金錢、名譽、經濟、主義等等的虛景,在一半天之內,可使他心窩裏消滅了人生的情感悲樂種種的幻象在三兩天之內——如其那時還不曾受淘汰——可使他整個的超出了文明人的醜態,那時就叫他放下兩支手來替腳平分走路的負擔,他也不以為離奇,抵拚撕破皮肉爬上樹去采果子吃,也不會感覺到體麵的觀念……

平常見了活潑可愛的野獸,就想起紅燒野味之美,現在你失去了文明的保障,但求彼此平等待遇兩不相犯,已是萬分的僥幸文明隻是個荒謬的狀況;文明人隻是個淒慘的現象,——

我騎在騾上嚷累叫熱,跟著啞巴的騾夫,比手勢告訴我他整天的跑路,天還不算頂熱,他一路很快活的不時采一朵野花,拆一莖麥穗,笑他古怪的笑,唱他啞巴的歌;我們到了客寓喝冰汔水喘息,他路過一條小澗時,撲下去喝一個貼麵飽,同行的有一位說:“真的,他們這樣的胡喝,就不會害病,真賤!”

回頭上了頭等車坐在皮椅上嚷累叫熱,又是一瓶兩瓶的冰水,還怪嫌車裏不安電扇;同時前麵火車頭裏司機的加煤的,在一百四五十度的高溫裏笑他們的笑,談他們的談……

田裏刈麥的農夫拱著棕黑色的裸背在工作,從早起已經做了八九時

的工,熱烈的陽光在他們的皮上象在打出火星來似的,但他們卻不曾嚷

腰酸叫頭痛……我們不也否認人是萬物之靈;我們卻能斷定人是萬物之淫;什麼是現代的文明;隻是一個淫的現象;淫的代價是活力之腐敗與人道之醜化;前麵是什麼;沒有別的,隻是一張黑沉沉的大口,在我們認定的道

上張開等著,時候到了把我們整個的吞了下去完事!

六月二十日

泰戈爾來華

泰戈爾在中國,不僅已得普遍的知名,竟是受普遍的景仰。問他愛念誰的英文詩,十餘歲的小學生,就自信不疑的答說泰戈爾。在新詩界中,除了幾位最有名神形畢肖的泰戈爾的私淑弟子以外,十首作品裏至少有八九首是受他直接或間接的影響的。這是可驚的狀況,一個外國的詩人,能有這樣普及的引力。

現在他快到中國來了,在他青年的崇拜者聽了,不消說,當然是最可喜消息,他們不僅天天豎耳企踵的在盼望,就是他們夢裏的顏色,我猜想,也一定多增了幾分嫵媚。現世界是個墮落沉寂的世界;我們往常要求一二偉大聖潔的人格,給我們精神的慰安時,每每不得已上溯已往的曆史,與神化的學士藝方,結想像的因緣,哲士、詩人與藝術家,代表一民族一時代特具的天才;可憐華族,千年來隻在精神窮窶中度活,真生命隻是個追憶不全的夢境,真人格隻似昏夜池水裏的花草映影,在有無虛實之間,誰不想念春秋戰國方智之盛,誰不永慕屈子之悲歌,司馬之大聲,李白之仙音;誰不長念莊生之逍遙,東坡之風流,淵明之衝談?我每想及過去的光榮、不禁疑問現時人荒心死的現象,莫非是噩夢的虛景,否則何以我們民族的靈海中,曾經有過偌大的潮跡,如今何至於沉寂如此?孔陵前子貢手植的楷樹,聖廟中孔子手植的檜樹,如其傳話是可信的,過了二千幾百年,經了幾度的災劫,到現在還不時有新枝從舊根上生發;我們華族天才的活力,難道還不如此檢此楷?

什麼是自由?自由是不絕的心靈活動之表現。斯拉夫民族自開國起直至十九世紀中期,隻是個龐大暗啞在無光的空氣中苟活的怪物,但近六七十年來天才累出,突發大聲,不但驚醒了自身,並且驚醒了所有的迷夢的鄰居。斯拉夫偉奧可怖的靈魂之發現,是百年來人類史上最偉大的一件事跡。華族往往以睡獅自比,這又泄漏我們想像力之墮落;期望一民族回複或取得吃人噬獸的暴力者,隻是最下流.富國強兵教.的信徒,我們希望以後文化的意義與人類的目的明定以後,這類的謬風可以漸漸的銷匿。

精神的自由,決不有待於政治或經濟或社會製度之妥協,我們且看印度。印度不是我們所謂已亡之國嗎?我們常以印度、朝鮮、波蘭並稱,以為亡國的前例。我敢說我們見了印度人,不是發心憐憫,是意存鄙蔑(我想印度是最受一班人誤解的民族,雖同在亞洲;大部分人以為印度人與馬路上的紅頭阿三是一樣同樣的東西!)就政治看來,說我們比他們比較的有自由,這話勉強還可以說。但要論精神的自由,我們隻似從前的俄國,是個龐大暗啞在無光的氣圈中苟活的怪物,他們(印度)卻有心靈活動的成績,證明他們表麵政治的奴縛非但不曾壓倒,而且激動了他們潛伏的天才。在這時期他們連出了一個宗教性質的政治領袖——甘地——一個實行的托爾斯泰;兩個大詩人,伽俐達撒(Kalidasa)與泰戈爾。單是甘地與泰戈爾的名字,就是印度民族不死的鐵證。

東方人能以人格與作為,取得普通的崇拜與榮名者,不出在.國富

兵強.的日本,不出在政權獨立的中國,而出於亡國民族之印度——這不是應發人猛省的事實嗎?

泰戈爾在世界文學中,究占如何位置,我們此時還不能定,他的詩是否可算獨立的貢獻,他的思想是否可以代表印族複興之潛流,他的哲學(如其他有哲學)是否有獨到的境界——這些問題我們沒有回答的能力。但有一事我們敢斷言肯定的,就是他不朽的人格。他的詩歌,他的思想,他的一切,都有遭遺忘與失時之可能,但他一生熱奮的生涯所養成的人格,卻是我們不易磨翳的紀念。[泰戈爾生平的經過,我總覺得非是東方的,也許印度原不能算東方(陳寅恪君在海外常常大放厥詞,辯印度之為非東方的。)]所以他這回來華,我個人最大的盼望,不在他更推廣他詩藝的影響,不在傳說他宗教的哲學的乃至於玄學的思想,而在他可愛的人格,給我們見得到他的青年,一個偉大深入的神感。他一生所走的路,正是我們現代努力於文藝的青年不可免的方向。他一生隻是個不斷的熱烈的努力,向內開豁他天賦的才智,自然吸收應有的營養。他境遇雖則一流順利,但物質生活的平易,並不反射他精神生活之不艱險。我們知道詩人、藝術家的生活,集中在外人捉摸不到的內心境界。曆史上也許有大名人一生不受物質的苦難,但決沒有不經心靈界的狂風暴雨與沉鬱黑暗時期者。葛德是一生不愁衣食的顯例,但他在七十六歲那年對他的友人說他一生不曾有過四星期的幸福,一生隻是在煩惱痛苦勞力中。泰戈爾是東方的一個顯例,他的傷痕也都在奧密的靈府中的。

我們所以加倍歡迎的泰戈爾來華,因為他那高超和諧的人格,可以給我們不可計量的慰安,可以開發我們原來淤塞的心靈泉源,可以指示我們努力的方向與標準,可以糾正現代狂放姿縱的反常行為,可以摩挲我們想見古人的憂心,可以消平我們過渡時期張皇的意義,可以使我們擴大同情與愛心,可以引導我們人完全的夢境。

如其一時期的問題,可以綜合成一個現代的問題,就隻是.怎樣做

一個人.?泰戈爾在與我們所處相仿的境地中,已經很高尚地解決了他個人的問題,所以他是我們的導師、榜樣。

他是個詩人,尤其是一個男子,一個純粹的人;他最偉大的作品就是他的人格。這話是極普通的話,我所以要在此重複的說,為的是怕誤解。人不怕受人崇拜,但最怕受誤解的崇拜。葛德說,最使人難受的是無意識的崇拜。泰戈爾自己也常說及。他最初最後隻是個詩人——藝術家如其你願意——他即使有宗教的或哲理的思想,也隻是他詩心偶然的流露,決不為哲學家談哲學,或為宗教而訓宗教的。有人喜歡拿他的思想比這個那個西洋的哲學,以為他是表現東方一部的時代精神與西方合流的;或是研究他究竟有幾分的耶穌教幾分是印度教——這類的比較學也許在性質偏愛的人覺得有意思,但於泰戈爾之為泰戈爾,是絕對無所發明的,譬如有人見了他在山氏尼開頓(San.tiniketan)學校裏所用的晨禱:

Thou art our Father.Do you help us to know theeas Father.

We bow down to Thee.Do tho unever affliet us,of ather,bycausing a separation between Thee and us.Othou self-revealingone,othou Parent of the universe,purge awaythe multitude of our sins,and send unto us whatever is good and noble.To Thee,from whom springjoy and goodness nay,who artall goodnessthy.self,to Thee wo bow down now and for ever.

耶教人見了這段禱告一定拉本家,說泰戈爾準是皈依基督的,但回頭又聽見他們的晚禱;——

the Deity who isfire and water,nay who pervades the Universe through and through,and makes His abode in tiny plantsand towering forests-to such a deity we bow down for ever andever.

這不是最明顯的泛神論嗎?這裏也許有Lueretius也許有Spinoza也

許有Upanishads但決不是天父雲雲的一神教,誰都看得出來、回頭在偈擅迦利的詩裏,又發現什麼,既不是耶教的,又不是泛神論。結果把一般專好拿封條拿題簽來支配一開始的,絕對的糊塗住了,他們一看這事不易辦,就說泰戈爾是詩人,不是宗教家。也不是專門的哲學家。管他神是一個或是兩個或是無數或是沒有,詩人的標準,隻是詩的境界之真;在一般人看來是不相容納的衝突(因為他們隻見字麵)他看來隻是一體的諧合(因為他能超文字而悟實在)。

同樣的在哲理方麵,也就有人分別研究,說他的人格論是近於訛的,說他的藝術論是受訛影響的……這也是勞而無功的。自從有了大學教授以來,尤其是美國的教授,學生忙的是:比較哲學,比較憲法學,比較人種學,比較宗教學,比較教育學,比較這樣,比較那樣,結果他們竟想把最高粹的思想藝術,也用比較的方法來研究——我看倒不如來一門比較大學教授學還有趣些!

思想之不是糟粕,藝術之不是凡品,就在他們本身有完全、獨立、純粹不可分析的性質。類不同便沒有可比較性,拿西洋現成的宗教哲學的派別去比湊一個創造的藝術家,猶之拿唐采芝或王玉峰去比附真純創造的音樂家一樣的可笑,一樣的隔著靴子搔癢。

我們隻要能夠體會泰戈爾詩化的人格,與領略他充滿人格的詩文,已經盡夠的了,此外的事自有專門的書呆子去顧管,不勞我們費心。我乘便又想起一件事,一九一三年泰戈爾書選得諾貝爾獎金的電報到印度時,印度人聽了立即發瘋一般的狂喜,滿街上小孩大人一齊歡呼慶祝,但詩人的家裏,非但不樂,而且歎道:.我從此沒有安閑的日子過了!.接著下年英政府又封他為爵士,從此,真的,他不曾有過安閑時日。他的山氏尼開頓竟變成朝拜的中心,他出遊歐美時,到處受無上的歡迎,瑞典、丹麥幾處學生,好像都為他舉行火把會與提燈會,在德國聽他講演的往往累萬,美國招待他的盛況,恐怕不在英國皇太子之下。

但這是詩人所心願的幸福嗎,固然我不敢說詩人便能完全免除虛榮心,但這類群眾的哄動,大部分隻是葛德所謂無意識的崇拜,真詩人決不會豔羨的,最可厭的是西洋一般社交太太們,她們的宗教照例是英雄崇拜;英雄新奇,她們愈樂意泰戈爾那樣的道貌岸然,寬袍布帽,當然加倍的搔癢了她們的好奇心,大家要來和這遠東的神聖,握握手,親熱親熱,說幾句照例的肉麻話……這是近代享盛名的一點小報應,我想性愛恬淡的泰戈爾先生,臨到這種情形,真也是說不出的苦。據他的英友恩厚之告訴我們說他近來愈發厭煩嘈雜了,又且他身體也不十分能耐勞,但他就使不願意,卻也很少顯示於外,所以他這次來華,雖則不至受社交太太們之窘,但我們有機會瞻仰他言論豐采的人,應該格外的體諒他,談論時不過分去勞乏他,演講能節省處節省,使他和我們能如家人一般的相與,能如家鄉一般的舒服,那才對得他高年跋涉的一番至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