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六日
吸煙與文化
一
牛津是世界上名聲壓得倒人的一個學府。牛津的秘密是它的導師製。導師的秘密,按利卡克教授說,是“對準了他的徒弟們抽煙”。真的,在牛津或康橋地方要找一個不吸煙的學生是很費事的——先生更不用提。學會抽煙,學會沙發上古怪的坐法,學會半吞半吐的談話——大學教育就夠格兒了。“牛津人”、“康橋人”:還不彀中嗎?我如其有錢辦學堂的話,利卡克說,第一件事情我要做的是造一間吸煙室,其次造宿舍,再次造圖書室;真要到了有錢沒地方花的時候再來造課堂。
二
怪不得有人就會說,原來英國學生就會吃煙,就會懶惰。臭紳士的架子!臭架子的紳士!難怪我們這年頭背心上刺刺的老不舒服,原來我們中間也來了幾個叫土巴菰煙臭熏出來的破紳士!這年頭說話得謹慎些。提起英國就犯嫌疑。貴族主義!帝國主義!走狗!挖個坑埋了他!實際上事情可不這麼簡單。侵略、壓迫,該咒是一件事,別的事情可不跟著走。至少我們得承認英國,就它本身說,是一個站得住的國家,英國人是有出息的民族。它的是有組織的生活,它的是有活氣的文化。我們也得承認牛津或是康橋至少是一個十分可羨慕的學府,它們是英國文化生活的娘胎。多少偉大的政治家、學者、詩人、藝術家、科學家,是這兩個學府的產兒——煙味兒給熏出來的。
三
利卡克的話不完全是俏皮話。“抽煙主義”是值得研究的。但吸煙室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煙鬥裏如何抽得出文化真髓來?對準了學生抽煙怎樣是英國教育的秘密?利卡克先生沒有描寫牛津、康橋生活的真相;他隻這麼說,他不曾說出一個所以然來。許有人願意聽聽的,我想。我也叫名在英國念過兩年書,大部分的時間在康橋。但嚴格的說,我還是不夠資格的。我當初並不是像我的朋友溫源寧先生似的出了大金鎊正式去請教熏煙的:我隻是個,比方說,烤小半熟的白薯,離著焦味兒透香還正遠哪。但我在康橋的日子可真是享福,深怕這輩子再也得不到那樣蜜甜的機會了。我不敢說康橋給了我多少學問或是教會了我什麼。我不敢說受了康橋的洗禮,一個人就會變氣息,脫凡胎。我敢說的隻是——就我個人說,我的眼是康橋教我睜的,我的求知欲是康橋給我撥動的,我的自我的意識是康橋給我胚胎的。我在美國有整兩年,在英國也算是整兩年。在美國我忙的是上課,聽講,寫考卷,齦橡皮糖,看電影,賭咒,在康橋我忙的是散步,劃船,騎自轉車,抽煙,閑談,吃五點鍾茶,牛油烤餅,看閑書。如其我到美國的時候是一個不含糊的草包,我離開自由神的時候也還是那原封沒有動;但如其我在美國時候不曾通竅,我在康橋的日子至少自己明白了原先隻是一肚子顢頇。這分別不能算小。 我早想談談康橋,對它我有的是無限的柔情。但我又怕褻瀆了它似的始終不曾出口。這年頭!隻要“貴族教育”一個無意識的口號就可以把牛頓、達爾文、米爾頓、拜倫、華茨華斯、阿諾爾德,紐門、羅刹蒂、格蘭士頓等等所從來的母校一下抹煞。再說年來交通便利了,各式各種日新月異的教育原理教育新製翩翩的從各方向的外洋飛到中華,哪還容得廚房老過四百年牆壁上爬滿騷胡髭一類藤蘿的老書院一起來上講壇?
四
但另換一個方向看去,我們也見到少數有見地的人再也看不過國內高等教育的混沌現象,想跳開了蹂爛的道兒,回頭另尋新路走去。向外望去,現成有牛津、康橋青藤繚繞的學院招著你微笑;回頭望去,五老峰下飛泉聲中白鹿洞一類的書院瞅著你惆悵。這浪漫的思鄉病跟著現代教育醜化的程度在少數人的心中一天深似一天。這機械性、買賣性的教育夠膩煩了,我們說。我們也要幾間滿沿著爬山虎的高雪克屋子來安息我們的靈性,我們說。我們也要一個絕對閑暇的環境好容我們的心智自由的發展去,我們說。林玉堂先生在《現代評論》登過一篇文章談他的教育的理想。新近任叔永先生與他的夫人陳衡哲女士也發表了他們的教育的理想。林先生的意思約莫記得是想仿效牛津一類學府;陳、任兩位是要恢複書院製的精神。這兩篇文章我認為是很重要的,尤其是陳、任兩位的具體提議,但因為開倒車走回頭路分明是不合時宜,他們幾位的意思並不曾得到期望的回響。想來現在的學者們大忙了,尋飯吃的、做官的,當革命領袖的,誰都不得閑,誰都不願閑,結果當然沒有人來關心什麼純粹教育(不含任何動機的學問)或是人格教育。這是個可憾的現象。 我自己也是深感這浪漫的思鄉病的一個;我隻要草青人遠,一流冷澗……但我們這想望的境界有容我們達到的一天嗎?
十五年一月十四日
璫女士
璫女士在前房已扣好了大衣,撳上了手提包,預備出門到車站,忽然又跑回亭子間去,一邊解著衣扣,從床上抱起啼得不住聲的兩個月孩子,急匆匆的把他向胸口偎。孩子含上了自已母親的奶就不哭,搖著一隻紫薑似的小手,仿佛表示快活。但這樣不到—分鍾她又聽到前房有腳步聲,她知道是黑來了。她想往外跑,但孩子那一張小口使勁的噙住了娘的奶頭除非她也使很大的勁就擺脫不了這可愛又可憐的累贅。黑準有消息,聽他那急促的腳步聲就知道。他不說他再想法到崔那裏去探問口氣嗎?要是有希望倒是最簡捷,目前也省得出遠門撞木鍾去。但如果這一邊沒有轉機,她這回去,正怕是黑說的,盡我們有本分,希冀是絕無僅有的了。她覺得太陽心裏又來了一陣劇烈的抽痛,她一雙手機械的想往上伸,這一鬆勁幾
乎把懷抱著的孩子掉下了地。她趁勢退了胸口,把孩子又放在床上,一轉身跑回
了前房去。
黑站在火早已完了僅剩一些熱氣的壁爐前低著頭,她走進房也沒
有注意。璫女士先見到他的一隻往下無力的掛著的手,分明凍得連舒展都不能自由了的。又見到他的側臉,紫灰的顏色,像是死;她覺得眼前一暗,一顆心又虛虛的吊了下去。她再沒有能力開口,手腳都是癱軟了的。她在房門門停著,一手按著一個不曾扣上的衣紐。
還是黑的身子先動,他轉過臉望著她。她覺得他的笑容.也是死灰的——死灰的微笑散布在死灰的臉上,像是一陣陰涼的風吹過凍滯的雲空。慘極了!我懂得那笑容,我懂,她心頭在急轉,你意思是不論消息多麼壞,不論我們到什麼絕境,你不要怕,你至少還有我一個朋友,你不要愁,即使臨到一切的死與一切的絕,我還能笑,我要你從我這慘淡的笑得到安慰,鼓起勇氣。
勇氣果然回來了一些。她走近了一步。“你冷了吧,黑?”
“外麵雪下得有棉花樣大,我走了三條街,見不到一輛車。我脖子裏都是雪花水。”
他又笑了。這回他笑得有些暖氣。因為他說的時候想起做孩子時的惡作劇,把雪塊塞進人家內衣領,看他渾身的扭勁發獎。
“你也餓了吧?”
“一天水都沒有喝一口。但不是你說起我想都想不著。”
“現在你該想著了,後房有點心,我去拿給你。”但她轉不到半個身子,腳又停住了,有一句話在她的嗓子裏衝著要出來。她沒有走進房那句話已經梗著她的咽喉。“怎麼樣了?”怎麼樣了?她覺得不僅她口裏含著這句話要吐,就她那通身筋肉的緊張.心髒的急跳,仿佛都是在要進出那一句問。怎麼樣了?這一晌是她忍著話,還是話忍著她,她不知道。實情是她想能躲姑且躲。她不問了他冷嗎?她不問了他餓嗎?她現在不是要回後房取點心去嗎?黑為了朋友,為了一點義氣,為了她們母子,在這大冷天不顧一切整日整夜的到處跑,她能不問他的饑寒嗎?也
許他身上又是一個子兒都沒了。他本就在病,果然一病倒,那她唯一的一隻膀臂都不能支使了,叫她怎麼辦?他的饑寒是不能不管的。但同時她自己明白她實在是在躲。因為一看他的臉就知道他帶來消息的形狀是那一路的。就像是你非得接見—個你極不願見麵的人,而多挨一忽兒不見也是好的。不,也不定是怕。她打從最早就準備大不了也不過怎麼樣。大不了也不過怎麼樣!比方說前天黑一跑進來就是事情的盡頭;如果他低著聲音說“他已經沒了”,那倒也是完事一宗,以後她的思想,她的一切,可以從一個新的基礎出發。她可以知道她的責任,可以按步的做她應分做的事,痛苦又艱難當然,但怎麼也比這一切都還懸掛在半空裏的光景好些,爽快些。可憐胸口那一顆熱跳的心,一下子往上升,一下子往下吊,再不然就像是一個皮球在水麵上不自主的飄著浮著,那競許比死都更促狹。再加那孩子……
但她這一躊躇,黑似乎已經猜到她心裏的糾紛,因為她聽他說:“肚子餓倒不忙,我們先——”
但她不等他往下說急轉過身問:還用著我出門不?
“你說趕火車?”“是的。”
“暫時不用去,我想.因為我看問題還在這邊。”他說。
她知道希望還沒有絕。一個黑,一個她,還得繃緊了來,做他們的事,奶孩子終究是個累贅。黑前天不說某家要領孩子嗎?簡直給了他們不好嗎?蘩即使回來也不會怪我。他不常說我的懷孕是一個極大的錯誤嗎?他不早主張社會養育孩童嗎?很多母親把不能養育的一點骨肉到育嬰場所或是甚至遺棄在路旁。那些母子們到分別時也無非是母的眼淚泡著孩子的臉,再有最後一次的喂奶!方才那一張小口緊含著乳頭微微生病的感覺又在她的前胸可愛的逗著,同時鼻子裏有一陣酸——呢,我有苦,孩子——
但她不能不聽黑的消息。怎麼樣了呢?她問。
話是說出了口,但她再不能支持全身的虛軟,她在近邊一張椅子上坐下了。她聽他的報告,她用心的聽;但因為連日失眠以及種種的憂煩,她的耳鼓裏總浮動著一種搖晃不去的煩響,聽話有些不分明。黑的話雖則說得低而日常有斷續,論理她應得每個字都聽得分明;但她聽著的話至多隻是抓總的一點意思,至於單獨的字她等於一個都不曾聽著。這一半也因為提到了崔,她的黑黝黝的記憶的流波裏重複浮起不少早經沉澱了的碎屑,不形成的,當然。但一樣有力量妨礙她注意的集中。她從不曾看起過崔,雖則那年他為她顛倒的時候,她也曾經感到一些微弱的憐意。他,是她打開始就看透了的。論品,先就不高,意誌的不堅定正如他的感情的輕浮。同時她也從他偶爾為小事發怒的凶惡的目光中,看出他內蘊的狠毒與殘暴。蘩有好些地方不如崔;他從不為自己打算,不能絲毫隱藏或嬌柔他的喜怒;不會對付人。他是鄉下人說的一條“直頭老虎”。但她正從他的固執裏看出他本性的正直與精神的真摯,看出他是一個可以到底的朋友。這三四年來雖則因為嫁給了蘩遭受到無窮的艱苦,她不曾知道過一整天的安寧;雖則他們結婚的生活本身也不能說是滿意,她卻從不曾一時間反悔過她的步驟。在思想上,在意見上,在性情上,她想不起有和蘩完全能一致的地方,但她對他總存著一些敬意,覺得為這樣的人受苦犧牲決不是無意義的。她看到崔那樣無恥的賣身,賣靈魂,最後賣朋友,雖然得到了權,發到了財,她隻是格外誇獎她當初準確的眼力。不曾被他半造作的熱情所誘感。每回她獨自啃著鐵硬的麵包,她還是覺得她滿口含著合理的高傲。可憐的黑,他也不知倒了那輩子的黴,為了朋友不得不卑微的去伺候崔那樣一個人。她想見他踞坐在一張虎皮上,手裏拿著生殺無辜的威權,眼裏和口邊露著他那報複的凶惡與驕傲,接見手指僵成紫薑,嗓音幹得發沙的黑。黑有一句話他有十句話。而且他的沒有一字不是冠冕,沒有一句不是堂皇。鐵錚錚
的理滿是他的。但更摳人的是他那假惶惶!說什麼他未嚐不想護衛老
朋友,誰不知道我崔某是講交情的,但蘩的事情實在是太嚴重了,他的責任和良心都告知他隻能顧義不顧親,那有什麼法子?除非蘩肯立刻自首,把他的夥伴全給說出來,自己從此回頭,拿那一邊的秘密獻作進身的禮物——果然他肯那麼來的話,他做朋友的—來為公家收羅人才,二來藉此幫忙朋友,或許可以拚一個重大的肩仔,向上峰去為他求情,說不定有幾分希望。好,他自己賣了朋友就以為人人都會得他那樣的無恥!他認錯了人了,惡鬼!果然蘩可以轉到那一路的念頭,那還像個人嗎?還值得她的情愛,還值得朋友們為他費事嗎?簡直是放屁!喔,他那得意的神氣!但這還不管他。他的官話本是在意料中;最可惱的是他未了的幾句話,那是說到她的。什麼同情,什麼哀憐,他整個的是在狠毒的報複哪!說什麼他早就看到她走上那條絕路,他這兒年沒有一天不可惜她的剛愎,現在果然出了亂子,她追悔也已太遲不是,但——這句話到女士是聽分明了的,很分明——但“璫女士何妨她自己請過來談談呢?”還有一句:“我這裏有的是清靜的房間!”這是他瞄準了她的高傲發了最勁的一支箭!璫女士覺得身子—陣發軟,像要暈。夠高明的,這報複的手段!
璫女士獨自在黃昏的街邊上走著。雪下得正密,風也刮得緊,花朵在半空裏狂舞,滿眼白茫範的,街邊的事物都認不清楚了。街上沒有車,也沒有人。她隻聽得她自己的橡皮鞋在半泥濘的雪地裏接砸的聲響。她的左手護著一件薄呢大衣的領口,(那件有皮領的已到了押店裏去,)右手拿著一瓶牛奶。奶汁在紙蓋的不泯縫處往外點點的溢出,流過手背往下滴,風吹上來像是細繩子縛緊了似的隱隱生痛,手指是早已凍木了的,孩子昨晚上整整的哭鬧了一夜,因為她的奶也不知怎麼的忽然的幹了,孩子的小口再使勁也不中用,孩子一惱就咬,恨不得把這幹枯的奶頭給咬去,同時小手腳四散的亂動,再就放開口急聲的哭,小臉小脖子全漲紅了的。因為疼孩子就顧不得自己痛,她還得把一個已咬腫了的奶頭去哄他含著,希望他哭累了可以睡,因此她今晚又冒大雪出來多添一瓶奶。
她一個人在晦盲到了極度的市街上走著。雪花飄落在她的發上,打上她的臉,糊著她的眼眉。頂著一陣陣吼動的勁風她向前挪,一顆心在單薄的衣衫裏火似的跳。這是一個什麼世界,冷砭骨的冷,昏沉,泥濘,壓得倒人的風雪,她一張口呼出一團白雲似的熱氣,衝進雪的氛圍,打一個轉,一陣風來卷跑了。冷氣頓時像毒心搶入她的咽喉,向著心窩裏直刺,像一把鋒利的刀。她眼前有三個影子,三道微弱的光芒在無邊的昏督中閃動。一個是她的孩子,花朵似的一張小臉在綠葉堆裏向著她笑。仿佛在說:“媽媽你來!但一轉眼他又變了不滿兩月的一塊肉在廢空的屋子裏急聲的哭。她白己的眼裏也站起了兩大顆熱淚。又一個是蘩。在黑暗的深處。在一條長極了的南道的底裏他站著,頭是蓬的,腳是光的,眼裏燒著火。他還是在叫喊,雖則聲音已經細弱得像遊絲,他還是在鬥爭,雖則毒蛇似的繚練已經盤繞上他的肢體……“璫,你怎麼還不來?”她聽他說,那兩顆熱淚筆直的淌了下來。再有一個是黑。她望著他的瘦小的身子在黑刺刺的荊棘叢裏猛闖,滿臉滿手都紮得血釅釅的,但他還是向前胡鑽,仿佛定了主意非得用血肉去拚出一條路來!再一掣眼他已經轉身來站在她的跟前,一個血人,堆著一臉的笑,他那獨有的微弱的悱側的笑,對她說:“璫,真的我一點也不累!”
璫女士打了一個寒噤,傷是從夢裏掙醒了回來,一輛汽車咆哮了過去,泥水直濺到她的身上,眼前隻見昏暗。她一手還是抓緊著那冰冷的奶瓶。兩隻腿則還在移動,但早己僵得不留一些知覺。她一隻手護緊她的胸口,護住她的急春著的心。這時候隻要她一放鬆她自己,她立即可以坐落在路邊,像一捆貨物,像一團土,飛出了最後的一星意識,達到了極樂的世界。但是她不,她猛一搖晃,手臂向上一抬,像是一隻鳥豁動它的翅膀,抬起了頭。加緊了步,向著黑暗與風雪衝去——一個新的決心照亮了她的靈府,她不愁沒有路走,不怕沒有歸宿。最後的更高的酬報是在黑暗與風雪的那一邊候著,她不停頓的走著。她不停頓的走著。
......
風越刮得緊,雪越下得密,她覺得她內心的一團火燒得更旺,多量的熱氣散布到四肢百骸,直到毫發的頂尖。“你們盡來好了,”一個聲音在叫響。一種異常的精神的激昂占住了她的全人。你們盡來好了,可愛的風,可愛的雪,可愛的寒冷,可愛的一切的災難與苦病,我知道你們都是為了我才有的;我不怕;我有我的潑旺的火,可以克製你們一切的伎倆。你們不要妄想可以嚇得我倒,壓得我倒!我是不怕的,我告訴你們:她覺得胸膛裏洶洶的,嗓子裏毛毛的,有一股粗壯的笑要往外衝,要帶了她的身子往高空裏提。這笑就可以叫一切的鬼魅抖戰,她想,心頭一閃一閃的亮。
她將近走到寓所時,忽然瞥見烏黑一堆在一家門口雪泥揉濘的石級上寓著。她心裏一動,但腳步已經邁過。“不要是人吧?”她飛快的轉念。更不猶豫,她縮回三兩步轉向那一堆黑黑的留神的察看。可不是人嗎?—缺青布蒙腦袋,一身的襤褸刺蝟似的寓著,雪片斜裏飛來,不經意的在點染這無名的一堆。“喂!你怎麼了?”她俯身問。從夢裏驚醒似的,一個破爛的頭麵在那塊青布底下探了出來。她看出是一個婦人。“坐在這兒你不要陳死嗎?”她又問。那婦人還是悶不作聲,在冥盲中璫女士咬緊了牙辨認那苦人的沒人樣的臉。喔,她那一雙眼!可憐,她簡直不能相信在這樣天時除了凶狠的巡捕以外,還有人會來關心她的生死。她那眼裏有恐懼,有極度的餓寒,有一切都已絕望了的一種慘淡的空虛。璫女士一口牙咬得更緊了。“你還能說話嗎?”她問。那苦人點點頭,眼裏爆出粗大的水。她手臂一鬆開,露出她懷抱裏——璫女士再也不曾意料到的——個小孩稀小的一個臉,口眼都閉著的。“孩子?——睡著了嗎?”她小聲問,心裏覺得別樣的柔軟與悲酸。忽然張大了眼,那女人——臉上說不清是哭是笑——“好小姐,他死了。”
一陣惡心,璫女士覺得渾身都在發噤,再也支撐不住,心跳得像發瘋。她急忙回過臉。把口袋所有的洋錢毛錢銅子一起掏出來,丟在那苦人坐著的身旁,匆匆地一揮手,咬緊了牙急步地向前走她自己的路。
“人生,人生,這是人生,”她反複的在心裏說著。但她走不到十多步忽然感到一種驚慌;那口眼緊閉著像一塊黃蠟似的死孩的臉已經占住她的浮亂的意識,激起一瞬息迷離的幻想。她自己的孩子呢?沒有死吧?那苦女人抱著的小屍體不就是她自己一塊肉吧?她急得更加緊了腳步,仿佛再遲一點她就要見不到她那寶貝孩子似的。又一轉念間.她的孩子似乎不但是已死,並且已經埋到了不留影蹤的去處,她再也想不起他,她得到了解放。還有蘩也死了,一子彈穿透他的胸脯打死了,也埋了,她再也想不起他,他得到了更大的解放。還有黑——
但她已經走到了她寓處的門口,她本能的停住了。她先不打門,身子靠著牆角,定一定神,然後無力的舉起一隻手在門上啄了兩的下。“黑也許在家,”她想,她想見他出來開門,低聲帶笑的向她說,“孩子還沒有醒。”誰也沒有像他那樣會疼孩子。大些的更不說,三兩個月大的他都有耐心看管。他真會哄。黑是真可愛。義氣有黃金一樣重。性情又是那樣的柔和:他是一個天生的好兄弟。但璫女士第二次舉手打門的時候——已經開始覺得興奮過度的反響。手腳全沒了力,腦筋裏的抽痛又在那裏發動。黑要是夠做一個哥哥兼弟弟,那才是理想的朋友。天為什麼不讓他長得更高大些,她在哀痛或極倦時可以把腦袋靠著他的肩膀,享受—種隻有小孩與女人享受得到的舒適。他現在長得不比她高,她隻能把他看作—個弟弟,不是哥哥,雖則一樣是極親愛的。
但出來開門不是黑。是房東家的人。璫女土急步走上樓。隱隱的有
些失望。孩子倒是睡得好好的,捏緊了兩個小拳頭在深深的做他的小夢。她放下了買來的奶瓶,望著堆繡著冰花的玻璃,站在床前呆了一陣子。“黑怎麼還不來?”她正在想,一眼看見了桌上一個字條,她急急的拿起看,上麵鉛筆縱橫的寫著:——
“來你不在。孩子睡得美,不驚他。跑了—整天,想得到的朋友處都去過。有的怕事,有的敷衍,有的隻能給不主重的幫助。崔是無可動搖,傳來的話隻能叫你生氣。他是那樣的無禮。我這班車去xx,希望能見到更偉大的上蜂,看機會說個情講個理,或許比小鬼們的臉麵好看些也說不定。你耐心看著孩子,不必無謂躁急,隻壞精神,無補益。我明晚許能趕回。黑。”
她在床前的一張椅上坐下了,心頭空洞的也不知在忖些什麼。窮人手抱中那死孩的臉趕不去的在她的眼前晃著,她機械的伸手向台上移過水瓶來倒了一口水喝。她又拿起黑的字條。重新看了又看,直到每一個字都看成極生疏的麵目,再看竟成了些怕人的屍體,有暴著眼的,有聳著枯骨的肩架的,有開著血口的,在這群鬼相的中間,方才那死孩的臉在那裏梭似的飛快的泅著。同時金鐵擊撞和無數男女笑喊的繁響在她的耳內忽然開始了沸騰。
她覺得她的前額滋生著驚悸的汗點,但她向上舉起的手模著的隻是鬢發上雪花化了水的一搭陰涼。她歎了一口氣,搖了搖頭;“我這是瘋了還是傻了?”她大聲的說。“就說現在還沒有”,她想,“照這樣子下去要不了三五天我準得炸!”這是一個什麼世界。哪兒都是死的勝利?聽到的是死的歡呼,見到的是死的狂舞。
一切都指向死,—切都引向死。什麼時代的推移,什麼維新,什麼革命,隻是愚蠢的人類在那裏用自己骨肉堆造紀念死的勝利的高塔。高頂著雲天,它那全身飛滿的不是金,不是銀,是人類自已的血,尤其是無辜的鮮豔的血!時間是一條不可丈量的無厭的毒蟒,它就是愛哺啜人
類的血肉。
這世界,這年頭,誰有頭腦誰遭殃,誰有心腸誰遭殃。就說蘩吧,他倒是犯了什麼法,作了什麼惡,就該叫人門拉橫扯的隻當豬羊看待?還不是因為他有一副比較活動的頭腦,一副比較熱烈的心腸?他因為能思想所以多思想,卻不料思想是一種幹犯人條的罪案。他因為有感情所以多情感,卻不如這又是一種可以成立罪案的不道,自從那年愛開張了他的生命的眼,他就開始發動了一種在別的地方或別的時間叫作救世的婆心。見到窮,見到苦,他就自己難受;見到不平,見到冤屈,他就憤恨。這個是最平常的一點人情嗎?他因為年輕,不懂世故,不甘心用金玉的文章來張揚虛偽,又不能按住他的熱心,躲在家裏安守他的“本分”;他愈見到窮的苦的,他對於窮的苦的愈感到同情與趣味,他在城市裏就非得接近城市的窮苦部分,在鄉間也如此,他一個人伏處在沒有光亮四壁發黴的小屋裏不住的寫,寫他眼裏見到的,心裏感到的,寫到更深,寫到天光,眼淚和著墨。文字和著心腸一致的熱跳,直寫到身體成病,肺上長窟窿,口裏吐血,他還不斷的寫——他為什麼了!他見到種種的不平,他要追究出一些造成這不平世界的主因,追究著了又想盡他一個人的力量來設法消除,同時他對於他認為這主因的造成者或助長者不能忍禁他的義憤,他白眼看著他們正如他們是他私己的仇敵——這也許是因為他的心太熱血太旺了的緣故,但他確是一個年輕人,而且心地是那樣的不卑瑣,動機又是那樣的不夾雜,你能怪著他嗎?好,可是這樣的人這世界就不能容忍;就因為他在思想上不能做奴隸,在感情上不能強製,在言論上不作為一已安全的檢點,又因為他甘願在窮苦無告的人群中去體驗人生,外加結識少數與他在思想與感情上有相當融洽的朋友,他就遭了忌諱,輕易榮膺了一個十惡不赦的頭銜,叫人整個的無從申辯,張不到一個正當的告訴的門縫兒,這樣送了命也是白來,如同一個螞蟻被人在地上踏死,有誰來問信——哼!這倒是一個什麼世界!
璫女土—頭想,在悲苦與恚憤中出了神,手裏的那個字條已經被擠撚成細小的末屑散落在身上都沒有覺得。“當然。”她又斷續想,“當然”各人有各人的見解;蘩的過錯是他的徑直,思想是直的,感情,行為,全是直的,他沿著邏輯的牆圍走路,再也不顧這頭裏去是什麼方向,有沒有危險。但我說他“直”是因為我是深知他的,在有的人斷章取義的看也許要說他固執,說他激烈,說他愚笨。也許這些案語都是相當對的,現在果然有飛來橫禍惹上了身,要是沒有救,惋惜他的人自然有,同時也盡有從苟全性命的觀點來引以為戒的。且不說別人,就我也何嚐在某一件事上曾經和他完全一致過?也許一半因為我是女性。凡事容易趨向溫和,又沒有堅強的理智能運用鐵—般的邏輯律法取定一個對待人生的態度,也是鐵物一般堅實。記得我每回和他辯論,失敗的總是我,承認了他的前提就不能推翻他的結論,雖則在我的心裏的心裏我從沒有被他折服過。他見到窮苦,比方說.我也見到窮苦,但彼此的感想可就不同。我承認窮人的苦惱。但我不能說人不窮,苦惱就會沒有。種類不同吧,在我看來苦惱是與生俱來不論貧富都有份兒的;方才那抱著死孩的窮人當然,但誰敢說在風車裏咆哮過去的男女們就能完全脫離苦惱;再有物質上的苦惱固然不容否認,精神上的苦惱也一樣是實在。我所以隻感到生的不幸,自認是—個弱者,我隻有一個側隱的心;自己沒有什麼救世的方案,我也不肯輕易接受他人的。我把我自己口袋裏的錢盡數給了我眼見的窮苦,哪怕自己也窮得連—口飯都發生點問題,我自分也算盡了一個有同情心的生物的心,再有我隻能在思索體念這些人們的無告,更探一層認識人生的麵目,也就完了。他可不然:第一他把人生的物質的條件認是有無上的重要,所謂精神的現象十九是根據物質生活的;第二他把貧富的界限劃得極度的嚴;第三他有那份辯才可以把人間百分之九十九的不幸與蹊蹺堆放到財富支配不得均勻與不合公道的一個現象上去。他多見一份窮苦,他愈同情於窮苦;他愈同情於窮苦。他
愈恨窮苦;愈要鏟除窮苦;跟著窮苦的鏟除,他以為人類就可以升到幸福的山腰,即便還不到山頂。這來他的刀口就瞄準了方向。我不服他的理解,但我知道他的心足熱的。我不信他的福音,但我確信他的動機是純潔的。如今他為了他的一份熱心,為了他的思想的勇往。在遭受了不白的冤枉!
我心裏真害伯,這預兆不好可憐的黑,為朋友害折了腿怕也是白費。最可恨是崔,他這回的威福我怕是作定的了。他還饒不過我。竟想借此同時收拾我。哼,你做夢,惡鬼!我總有那一天睜大了眼看你也乖乖的栽跟鬥,栽你自己都不相信的跟鬥。蘩,我幾乎願意你死,願意你犧牲,願意你做一隻潔白的羔羊,把你全身一滴滴無辜的血液灌入淫惡的饕餮的時間的口!
璫女士這樣想著覺得身子飄飄的仿佛在蔓草路上緩步的走著,一身的黑紗在風中沙沙的吹響。還有一個人和她相並的走著,那是黑。手抱—束憔悴的野花——他們是走向蘩的埋葬處。她眼前顯出一塊墓碑,上麵有一行漆色未幹的紅字:“這裏埋著一隻被犧牲的羔羊。”她在草堆向那塊碎石和身伏了下去,眼淚像是夏雨似得狂瀉,全身頓時激成了一堆不留棱縫的堅冰。
她全身頓時激成了一堆不留棱縫的堅冰,眼淚像是夏雨似的狂瀉;一陣痛徹心脾的悲傷使她陷入了迷況。她立挺在坐椅上有好一晌。耳內聽得遠處有羔羊的稚嫩的急促的啼聲……啼的是床上睡醒了要奶吃,她的兩個月的孩子。等到她從迷侃中驚起匆匆解開了胸衣去喂的時候,那孩子已經哭得紫漲了一隻小臉聲音都抽噎了。
......
這一晚璫女士做了一個夢。
她坐在一個類似運動場的圍圈的高座上,烏魆魆的擠滿了看客。場子中間是—片荒土。有不少壘壘的小丘,有長著黃草,有長著青草的。風吹動著草根發出一種幽響,如同細樂。這樣過了一晌,她望見高台的那一邊發動了熱鬧。一長列穿著豔色短服的人在黑影中魚貫的走出,沿著圍欄緩步的過來。
她看出這些人肩頭扛著一根肥大的鐵鋤。蘩是這中間的一個,這發現並不使她訝異,她仿佛本是專來看他表演的,但使她奇怪的是黑也在裏麵,一個瘦弱的肩胛被笨重的鐵鋤壓成傾斜。
——她奇怪因為她分明黑是和她不僅同來並且同在看座上坐著的。這行列繞這圍場走成了一個圓圈,然後在不知那一邊發出的喝聲中他們都止了步,然後各自向場中心走去。再過一晌,這一些人自站定了一個地位,擎起了鋤頭,在又一聲吆喝的喊響中,各自在身前的一塊土上用力的墾,同時齊聲開始了一種異樣的歌唱,音調是悲壯如同戰場上的金鼓,初起還是低緩,像是在遠的濤聲,再來是漸次高翻的激昂,排山倒海似的,和著鐵鋤鬥著堅土的錚錚,把整個的空間震成了不分涯埃的澎湃。鋤頭的起落也是漸次的加快;雜綵的衣袖舞成了耀眼的一片。初起蘩和黑的身影,還可勉強的辨認,隨後逐漸的模糊直到再也分不清楚,她望得眼珠發酸都是無用。這樣綿延了不知有多少時間,忽然一切聲響和動作都一齊止息了,場中間每人的跟前都裂著一個烏黑的坑口,每人身上的衣服全都變了黑色。這時候全場上靜極了,隻聽得風輕輕的掠過無數新掘的土坑門,發出怡神的細樂,在半空裏回旋,這時候她正想轉身問她同看的人這要的算是什麼玩藝,猛然又聽得—聲震耳的吆喝,在這異響的激震中,場圍中各個人都把鋤頭向空一撒手,砉的一聲叫響,各自縱身向各自墾開的坑口裏跳了下去。同時整個的天也黑壓壓的撲蓋了下來……
春.痕
一瑞香花──春
逸清早起來,已經洗過澡,站在白漆的鏡台前,整理他的領結。窗紗裏漏進的晨曦,正落在他梳櫛齊整漆黑的發上,像一流靈活的烏金。他清臒的頰上,輕沾著春曉初起的嫩紅,他一雙睫絨密繡的細長妙目,依然含漾著朝來夢裏的無限春意,益發激動了他Narcissus自憐的慣習,疑疑地盡向著鏡裏端詳。他圓小銳敏的睛珠,也同他頭發一般的漆黑光芒,在一瀉清利之中,泄漏著幾分憂鬱凝滯,泄漏著精神的饑渴,像清翠的秋山輕罩著幾痕霧紫。
他今年二十三歲,他來日本方滿三月,他遷入這省花家,方隻三日。
他憑著他天賦的才調生活風姿,從幼年便想肩上長出一對潔白蠐嫩
的羽翮,望著精焰斑斕的晚霞裏,望著出岫倦展的春雲裏 望著層晶疊翠的秋天裏,插翅飛去,飛上雲端,飛出天外,去聽雲雀的歡歌,聽天河的水樂,看群星的聯舞,看宇宙的奇光,從此加入神仙班籍,憑著九天的白玉蘭幹,於天朗氣清的晨夕,俯看下界的煩惱塵俗,微笑地生憐,憐憫地微笑。那是他的幻想,也是多數未經生命嚴酷教訓的少年們的幻想。但現實粗狠的大槌,早已把他理想的晶球擊破,現實卑瑣的塵埃,早已將他潔白的希望掩染。他的頭還不會從雲外收回,他的腳早已在汙泥裏濘住。
他走到窗前,把窗子打開隻覺得一層濃而且勁的香氣,直刺及靈府深處,原來樓下院子裏滿地都是盛開的瑞香花,那些紫衣白發的小姑子們,受了清露的涵濡,春陽的溫慰,便不能放聲曼歌,也把她們襟底懷中腦邊蘊積著的清香,迎著緩拂的和風,欣欣搖舞,深深吐泄,隻是滿院的芬芳,隻勾引無數的小蜂,迷醉地環舞。
三裏外的桑抱群峰也隻在和暖的朝陽裏欣然沉浸。
逸獨立在窗前,估量這些春懷春意,雙手插在褲袋裏,微曲著左膝,緊齧住淺絳的下唇,呼出一聲幽喟,旋轉身掩麵低吟道:可憐這:萬種風情無地著!
緊跟著他的吟聲,隻聽得竹籬上的門鈴,喧然大震,接著郵差遲重的嗓音喚道:“郵便!”
一時籬上各色的藤花藤葉,輕波似顫動,白葉樹上的新燕呢喃也被這鈴聲喝住。
省花夫人手拿著一張美麗的郵片笑吟吟走上樓來對逸說道:“好福氣的先生,你天天有這樣美麗的禮物到手,”說著把信遞入他手。
果然是件美麗的禮物,這張比昨天的更覺精雅,上麵寫的字句也更嫵媚,逸看到她別致的簽名,像燕尾的瘦,梅花的疏,立刻想起她亭亭的影像,悅耳的清音,接著一陣複湊的感想,不禁四肢的神經裏,迸出一味酸情,迸出一些涼意。他想出了神,無意地把手裏的香跡,送向唇邊,隻覺得蘭馨滿口,也不知香在片上,也不知香在字裏,──他神魂迷蕩了。
一條不甚寬廣但很整潔的鄉村道上,兩旁種著各式的樹木,地上青草裏,夾綴著點點金色、銀色的錢花。這道上在這初夏的清晨除了牛奶車、菜擔以外,行人極少。但此時鈴聲響處,從桑抱山那方向轉出一輛新式的自行車,上麵坐著一個西裝的少女,二十歲光景。她黯黃的發,臨風蓬鬆著,用一條淺藍色絲帶絡住她穿著一身白紗花邊的夏服,鞋襪也一體白色;她豐滿的肌肉,健康的顏色,捷靈的肢體,愉快的表情,恰好與初夏自然的蓬勃氣象和合一致。
她在這清靜平坦的道上,在榆柳濃馥的陰下,像飛燕穿廉似的,疾掃而過;有時俯僂在前櫃上,有時撒開手試她新發明的姿態,恰不時用手去理整她的外裳,因為孟浪的風尖常常挑翻她的裙序,像荷葉反卷似的,泄露內襯的秘密。一路的草香花味,樹色水聲,雲光鳥語,都在她原來欣快的心境裏,更增加了不少歡暢的景色──她同山中的梅花小鹿一般的美,一般的活潑。
自行車到藤花雜生的籬門前停了,她把車倚在籬旁,撲去了身上的塵埃,掠齊了鬢發,將門鈴輕輕一按,把門推開,站在門口低聲喚道:“省花夫人,逸先生在家?”
說著心頭跳個不住,頰上也是點點桃花,染入冰肌深淺。
那時房東太太不在家,但逸在樓上閑著臨帖,早聽見了,就探首窗外,一見是她,也似感了電流一般,立刻想飛奔下去。但她接著喊道;她也看見了:“逸先生,早安,請恕我打擾,你不必下樓,我也不打算進來,今天因為天時好,我一早就出來騎車,便道到了你們這裏,你不是看我說話還喘不過氣來,你今天好嗎?啊,乘便,今天可以提早一些,你飯後就能來嗎?”
她話不曾說完,忽然覺得她鞋帶散了,就俯身下去收拾,陽光正從
她背後照過來,將她描成一個長圓的黑影,兩支腰帶,被風動著,也隻在影裏搖頭,恰像一個大蝸牛,放出他的觸須偵探意外的消息。
“好極了,春痕姑娘!……我一定早來……但你何不進來坐一歇呢?……你不是騎車很累了嗎?……”
春痕已經縛緊了鞋帶,倚著竹籬,仰著頭,笑答道:“很多謝你,逸先生,我就回去了。你溫你的書吧,小心答不出書,先生打你的手心;”格支地一陣憨笑,她的眼本來秀小,此時連縫兒都莫有了。
她一欠身,把籬門帶上,重複推開將頭探入;一支高出的藤花,正貼住她白淨的腮邊,將眼瞟著窗口看呆了的逸笑道:”再會罷,逸!”
車鈴一響她果然去了。
逸飛也似馳下樓去出門望時,隻見榆蔭錯落的黃土道上,明明鏤著她香輪的蹤跡,遠遠一簇白衫,斷片鈴聲,她,她去了。
逸在門外留戀了一會,轉身進屋,順手把方才在她腮邊撩拂那支喬出的藤花,折了下來恭敬地吻上幾吻;他耳邊還隻蕩漾著她那“再會罷,逸!”的那個單獨“逸”字的蜜甜音調:他又神魂迷蕩了。
二紅玫瑰──夏
“是逸先生嗎?”春痕在樓上喊道:“這裏沒有旁人,請上樓來。”
春痕的母親是舊金山人,所以她家的布置也參酌西式。樓上正中一間就是春痕的書室,地板上鋪著勻淨的台灣細席,疏疏的擺著些幾案榻椅,窗口一大盆的南洋大櫚,正對著她凹字式的書案。
逸以前上課,隻在樓下的客堂裏,此時進了她素雅的書屋。說不出有一種甜美愉快的感覺。春痕穿一件淺藍色紗衫,發上的緞帶也換了亮藍色,更顯得嫵媚絕俗。她拿著一管斑竹毛筆,正在繪畫,案上放著各品的色碟和水盂。逸進了房門,她才緩緩地起身,笑道:“你果然能早來,我很歡喜。”
逸一麵打量屋內的設備,一麵打量他青年美麗的教師,連著午後步行二裏許的微喘,頗露出些局脊的神情,一時連話也說不連貫。春痕讓他一張椅上坐了,替他倒了一杯茶,口裏還不住地說她精巧的寒暄。逸喝了口茶,心頭的跳動才緩緩的平了下來,他瞥眼見了春痕桌上那張鮮豔的畫,就站起來笑道:“原來你又是美術家,真失敬,春痕姑娘,可以準我賞鑒嗎?”
她畫的是一大朵紅的玫瑰,真是一枝濃豔露凝香,一瓣有一瓣的精神,充滿了畫者的情感,仿佛是多情的杜鵑,在月下將心窩抵入荊刺瀝出的鮮紅心血,點染而成,幾百闋的情詞哀曲,凝化此中。
“那是我的鴉塗,那裏配稱美術,”說著她臉上也泛起幾絲紅暈,把那張水彩趑趄地遞入逸手。
逸又稱讚了幾句,忽然想起西方人用花來作戀愛情感的象征,記得紅玫瑰是“我愛你”的符記,不禁脫口問道:“但不知那一位有福的,能夠享受這幅精品,你不是預備送人的嗎?”
春痕不答:逸舉頭看時,隻見她倚在凹字案左角,雙手支著案,眼望著手,滿麵緋紅,肩胸微微有些震動。逸呆望著這幅活現的忸怩妙畫,一時也分不清心裏的反感,隻覺得自己的顴骨耳根,也平增了不少的溫度:此時春痕若然回頭:定疑心是紅玫瑰的朱顏,移上了少年的膚色。
臨了這一陣緘默,這一陣色彩鮮明的緘默,這一陣意義深長的緘默,讓窗外桂樹上的小雀,吱的一聲啄破。春痕轉身說道:“我們上課罷,”她就坐下,打開一本英文選,替他講解。
功課完畢,逸起身告辭,春痕送他下樓,同出大門,此時斜照的陽
光正落在桑抱的峰巔岩石上,像一片斑駁的琥珀,他們看著稱美一番,逸正要上路。春痕忽然說:“你候一候,有件東西忘了帶走。”她就轉身進屋去,過了一分鍾,隻見她紅脹著臉,拿著一紙卷遞給逸說:“這是你的,但不許此刻打開看!”接著匆匆說了聲再會,就進門去了。逸左臂挾著書包,右手握著春痕給他的紙卷,想不清她為何如此慌促,禁不住把紙卷展開,這一展開,但覺遍體的纖微,頓時為感激欣喜悲切情緒的彈力撼動,原來紙卷的內容,就是方才那張水彩,春痕親筆的畫,她親筆畫的紅玫瑰──他神魂又迷蕩了。
三茉莉花──秋
逸獨坐在他房內,雙手展著春痕從醫院裏來的信,兩眼平望,麵容澹白,眉峰間緊鎖住三四縷愁紋;她病了。窗外的秋雨,不住地瀝淅,他憐愛的思潮,也不住地起落。逸的聯想力甚大,譬如他看花開花放就想起殘紅滿地;身曆繁華聲色,便想起骷髏灰燼;臨到歡會,便想惋別;聽人病苦,便想暮祭。如今春痕病了,在院中割腸膜,她寫的字也失了尋常的勁致,她明天得醫生特許可以準客人見,要他一早就去。逸為了她病,已經幾晚不安眠,但遠近的思想不時湧入他的腦府。他此時所想的是人生老病死的苦痛,青年之短促。他懸想著春痕那樣可愛的心影,疑問像這樣一朵豔麗的鮮花,是否隻要有戀愛的濕潤便可常保美質;還是也同山穀裏的茶花,籬上的藤花,也免不了受風摧雨虐,等到活力一衰,也免不了落地成泥。但他無論如何拉長縮短他的想像,總不能想出一個老而且醜的春痕來!他想聖母瑪麗不會老,觀世音大士不會老,理想的林黛玉不會老,青年理想中的愛人又如何會老呢;他不覺微笑了。轉想他又沈入了他整天整晚迷戀的夢境;他最恨想過去,最愛想將來,最恨回想,最愛前想,過去是死的醜的痛苦的枉費的:將來是活
的美的幸福的創造的;過去像塊不成形的頑石,滿長著可厭的稻草和刺物;將來像初出山的小澗,隻是在青林間舞蹈隻是在星光下歌唱,隻是在精美的石梁上進行。他廿餘年麻木的生活,隻是個不可信,可厭的夢;他隻求拋棄這個記憶;但記憶是富有粘性的,你愈想和他脫離,結果膠附得愈緊愈密切。他此時覺得記憶和壓製愈重,理想的將來不過隻是煙淡雲稀,渺茫明滅,他就狠勁把頭搖了幾下,把春痕的信摺了起來,披了雨衣,換上雨靴,挾了一把傘獨自下樓出門。
他在雨中信步前行,心中雜念起滅,竟走了三裏多路,到了一條河邊。沿河有一列柳樹,已感受秋運,枝條的翠色,漸轉蒼黃,此時仿佛不勝秋雨的重量,凝定地俯看流水,粒粒的淚珠,連著先凋的葉片,不時掉入波心悠然浮去。時已薄暮,河畔的顏色聲音,隻是淒涼的秋意,隻是增添惆悵人的惆悵。天上綿般的雲似乎提議來裏埋他心底的愁思,草裏斷續的蟲吟,也似輕嘲他無聊的意緒。
逸躑躅了半晌,不覺秋雨滿襟,但他的思想依舊纏綿在戀愛老死的意義,他忽然自言道:“人是會變老會變醜,會死會腐朽,但戀愛是長生的;因為精神的現象決不受物質法律的支配;是的,精神的事實,是永久不可毀滅的。”
他好像得了難題的答案,胸中解釋了不少的積重,抖下了此衣上的雨珠,就轉身上歸家的路。
他路上無意中走入一家花鋪,看看初菊,看看遲桂,最後買了一束茉莉,因為她香幽色澹,春痕一定喜歡。
他那天夜間又不曾安眠,次日一早起來,修飾了一晌,用一張藍紙把茉莉裹了,出門往醫院去。
“你是探望第十七號的春痕姑娘嗎?”
“是。”
“請走這邊。”
逸跟著白衣灰色裙的下女,沿著明敞的走廊,一號二號,數到了第十七號。淺藍色的門上,釘著一張長方形的白片,寫著很觸目的英字: “No. 17 permitting no visitors except the patient’s
mother and Mr.Yi”
“第十七號,除病人母親及逸君外,他客不準入內。”
一陣感激的狂潮,將他的心府淹沒;逸回複清醒時,隻見房門已打開,透出一股酸辛的藥味,裏麵恰絲毫不聞音息。逸脫了便帽,企著足尖,進了房門──依舊不聞音息。他先把房門掩上,回身看時,隻見這間長形的室內,一體白色,白牆白床,一張白毛毯蓋住的沙發,一張白漆的搖椅,一張小幾,一個睡盂。床安在靠窗左側,一頭用矮屏圍著。逸走近床前時,隻覺靈魂底裏發出一股寒流,冷激了四肢全體。春痕臥在白布被中,頭戴白色紗布,墊著兩個白枕,眼半閉著,麵色慘澹得一點顏色的痕跡都沒有,幾於和白枕白被不可辨認,床邊站著一位白巾白衣態度嚴肅的看護婦,見了逸也隻微領示意,逸此時全身的冰流重複回入靈府,凝成一對重熱的淚珠,突出眶廉。他定了定神俯身下去,小語道:“我的春痕,你……吃苦了……”那兩顆熱淚早已跟著顫動的音波在他麵上築成了兩條淚溝,後起的還頻頻湧出。
春痕聽了他的聲音,微微睜開她倦絕的雙睫,一對鉛似重鈍的睛球正對著他熱淚溶溶的濕眼;唇腮間的筋肉稍稍緩弛,露出一些勉強的笑意,但一轉瞬她的腮邊也濕了。
“我正想你來,逸,”她聲音雖則細弱,但很清爽,“多謝天父,我的危險已經過了!你手裏拿的不是給我的花嗎?”說著笑了,她真笑了。
逸忙把紙包打開,將茉莉遞入她已從被封裏伸出的手,也笑說道:“真是,我倒忘了:你愛不愛這茉莉?”
春痕已將花按在口鼻間,閉攏了眼,似乎經不住這強烈香味;點了
點頭,說:“好,正是我心愛的;多謝你。” 逸就在床前搖椅上坐下,問她這幾日受苦的經過。
過了半點鍾,逸已經出院,上路回家。那時的心影,隻是病房的慘白?,耳畔也隻是春痕零落孱弱的音聲。──但他從進房時起,便引起了一個奇異的幻想。他想見一個奇大的墳窟,沿邊並齊列著黑衣送葬的賓客,這窟內黑沈沈地不知有多少深淺,裏麵卻埋著世上種種的幸福,種種青年的夢境,種種悲哀,種種美麗的希望,種種汙染了殘缺了的寶物,種種恩愛和怨艾,在這些形形色色的中間,又埋著春痕,和在病房一樣的神情,和他自己──春痕和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