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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眉小劄(節選)

1925年8月9日起日記

“幸福還不是不可能的。”這是我最近的發現。

今天早上的時刻,過得甜極了。隻要你、有你我就忘卻了一切,我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要了,因為我什麼都有了。與你在一起沒有第三人時,我最樂。坐著談也好,走道也好,上街買東西也好。廠甸我何嚐沒有去過,但哪有今天那樣的甜法。愛是甘草,這苦的世界有了它就好上口了。眉,你真玲瓏,你真活潑,你真像一條小龍。

我愛你樸素,不愛你奢華。你穿上一件藍布袍,你的眉目間就有一種特異的光彩,我看了心裏就覺著不可名狀的歡喜。樸素是真的高貴。你穿戴齊整的時候當然是好看,但那好看是尋常的,他人人都認得得,素服時的眉,有我獨到的領賂。

“玩入喪德,玩物喪誌”,這話確有道理。

我恨的是庸凡,平常,瑣細,俗;我愛個性的表現。

我的胸膛並不大,決計裝不下整個或是甚至部分的宇宙。我的心河也不夠深,常常有露底的憂愁。我即使小有才,決計不是天生的,我信是勉強來的,所以每回我寫什麼多少總是難產,我唯一的靠傍是霎那間的靈通。我不能沒有心的平安,眉,隻有你能給我心的平安。在你完全的蜜甜的高貴的愛裏,

我享受無上的心與靈的平安。

凡事開不得久開了頭便有重複,甚至成習慣的傾向。在戀中人也得提防小漏縫兒,小縫兒會變大窟窿那就糟了。我見過兩相愛的人因為小事情誤會鬥口,結果隻有損失,沒有利益。我們家鄉俗諺有:“一天相罵十八頭,夜夜睡在一橫頭。”意思說是好夫妻也免不了吵。我可不信,我信合理的生活,動機是愛,知識是南針;愛的生活也不能純粹靠感情,彼此的了解是不可少的。愛是幫助了解的力,了解是愛的成熟,最高的了解是靈魂的化合,那是愛的圓滿功德。

沒有一個靈性不是深奧的,要懂得真認識一個靈性是一輩子的工作。這工夫愈不愈有味,像逛山似的,唯恐進得不深。

眉,你今天說想到鄉間去過活,我聽了頂歡喜,可是你得準備吃苦。總有一天我引你到一個地方,使你完全轉變你的思想與生活的習慣。你這孩子其實太嬌養慣了!我今天想起月農雪烏的《死的勝利》的結局;但中國,哪配!眉,你我從今起對愛的生活負有做到他十全的義務。我們應得努力。眉,你怕死嗎?眉,你怕活嗎?活比死難得多!眉,老實說,你的生活一天不改變,我一天不得放心。但北京就是阻礙你新生命的一個大原因,因此我不免發愁。

我從前的束縛是完全家理性解開的,我不信你的就不能以同樣的方

法。萬事隻要自己決心,決心與成功間的是最短的距離。往往一個人最不願意聽的話,是他最應得聽的話。

1925年8月10日

我六時就醒了,一醒就想你來談話,現在九時半了,難道你還不曾起身,我等急了。

我有一個心,我有一個頭,我心動的時候,頭也是動的。我真應得謝天,我在這一輩子裏,本來自問已是陳死人,竟然還能嚐著生活的甜味,曾經享受過最完全,最奢侈的時辰,我從此是一個富人再沒有抱怨的口實,我已經知足。這時候,天坍了下來,地陷了下去,霹靂種在我的身上,我再也不怕死,不愁死,我滿心隻是感謝。即使眉你有一天(恕我這不可能的設想)心換了樣,停止了愛我,那時我的心就像蓮蓬似的栽滿了窟窿,我所有的熱血都從這些窟窿裏流走——即使有那樣悲慘的一天,我想我還是不敢怨的,因為你我的心曾經一度靈通,那是不可滅的。上帝的意思到處是明顯的,他的發落永遠是平正的;我們永遠不能批評,不能抱怨。

1925年8月11日

這過的是什麼日子!我這心上壓的多重呀!眉,我的眉,怎麼好呢!霎時間有千百件事在方寸間起伏,是憂,是慮,是瞻前,是顧後,這筆上哪能寫出?眉,我怕,我真怕世界與我們是不能並立的,不是我們把他們打毀成全我們的話,就是他

們打毀我們,逼迫我們的死。眉,我悲極了,我胸口隱隱的生痛,我雙眼盈盈的熱淚,我就要你,我此時要你,我偏不能有你,喔,這難受——戀愛是痛苦,是的眉,再也沒有疑義。眉,我恨不得立刻與你死去,因為隻有死可以給我們想望的潔清淨,相互的永遠占有。眉,我來獻全盤的愛給你,一團火熱的真情,整個兒給你,我也盼望你也一樣拿整個、完全的愛還我。

世上並不是沒有愛,但大多是不純粹的,有漏洞的,那就不值錢、平常、淺薄。我們是有誌氣的,決不能放鬆一屑屑,我們得來一個真純的榜樣。眉,這戀愛是大事情,是難事情,是關生死超生死的事情——如其要到真的境界,那才是神聖,那才是不可侵犯。有同情的朋友是難得的,我們現有少數的朋友,就思想見解論,在中國是第一流。他們都是真愛你我,看重你我,期望你我的。他們要看我們做到一般人做不到的事,實現一般人夢想的境界。他們,我敢說,相信你我有這天賦,有這能力;他們的期望是最難得的,但同時你我負著的責任,那不是玩兒。對己,對友,對社會,對天,我們有奮鬥到底,做到十全的責任!眉,你知道我這來心事重極了,晚上睡不著不說,睡著了就來怖夢,種種的顧慮整天像刀光似的在心頭亂刺。眉,你又是在這樣的環境裏嵌著,連自由談天的機會都沒有,咳,這真是哪裏說起!眉,我每晚睡在床上尋思時,我仿佛覺著發根裏的血液一滴滴的消耗,在憂鬱的思念中黑發變成蒼白。一天二十四小時,心頭哪有一刻的平安——除了與你單獨相對的俄頃,那是太難得了。眉,我們死去吧,眉,你知道我怎樣的愛你,啊眉!比如昨天早上你不來電話,從九時半到十一時,我簡直像是活抱著炮烙似的受罪,心那麼的跳,那麼的痛,也不知為什麼,說你也不信,我躺在榻上直咬著牙,直翻身喘著哪!後來再也忍不住了,自己拿起了電話,心頭那陣的狂跳,差一點把我暈了。誰知你一直睡著沒有醒,我這自討苦吃多可笑。但同時你得知道,眉,在戀中人的心理是最複雜的心理,說是最不合理可以,說是最合理也可以。眉,你肯不肯親手家刀割破我的胸膛,挖出我那血淋的心留著,算是我結你最後的禮

物?

今朝上睡昏昏的隻是在你的左右。那怖夢真可怕,仿佛有人用妖法來離間我們,把我迷在一輛車上,整天整夜的飛行了三晝夜,旁邊坐著一個瘦長的嚴肅助婦人,像是運命自身,我昏昏的身體動不得,口開不得,聽憑那妖車帶著我跑,等得我醒來下車的時候有人來對我說你已另訂約了。我說不信,你帶約指的手指忽在我眼前閃動。我一見就往石板上一頭衝去,一聲悲叫,就死在地下——正當你電話鈴響把我振醒,我那時雖則醒了,把那一陣的淒惶與悲酸,像是靈魂出了竅似的,可憐呀,眉!我過來正想與你好好十五談半句鍾天,偏偏你又得出門就診去,以後一天就完了,四點以後過的是何等不自然而局促的時刻!我與“先生”談,也是淒涼萬狀,我們的影子在荷池圓葉上晃著,我心裏隻是悲慘,眉呀,你快來伴我死去吧!

1925年8月12日

這在戀中人的心境真是每分鍾變樣,絕對的不可測度。昨天那樣的受騙今兒又這般的上天,多大的分別!像這樣的控福,世上能有幾個人享著;像這樣奢侈的光陰,這宇宙間能有幾多?卻不道我年前口占的“海外纏綿香夢境,銷魂今日竟燕京”,應在我的甜心眉的身上!明白了,我真又歡喜又感

激!他這來才夠交情,我從此完全信托他了。眉,你的福分可也真不小,當代賢哲你瞧都在你的妝台前聽候差遺。眉,你該睡著了吧!這時候,我們又該夢會了!說也真怪,這來精神異常的抖擻,真想做事了,眉,你內助我,我要內外打仗去!

1925年8月16日

真怪,此刻我的手也直抖擻,從沒有過的,眉,我的心,你說怪不怪,跟你的抖擻一樣?想是你傳給我的,好讓我們同病;叫這劇烈的心震死了豈不是完事一宗?事情的確是到門了,總是往東走或是往西走,你趕快得定主意才是,再要含糊時大事就變成了玩笑,那可真不是玩!他那口氣是最分明沒有的了,那位親友我想一定是雙心,決不會第二個人。他現在的口氣似乎比從前有主意的多,他已經準備“依法辦理”,你聽他的話“今年決不攔阻你”。好,這回像人了!他像人,我們還不爭氣嗎?眉,這事情清楚極了,隻要你的決心,娘,別說一個,十個也不能攔阻你。我的意思是我們同到南邊去(你不願我的名字混入第一步,固然是你的好意,但你知道那是不成功的,所以與其拖泥帶漿還不如走大方的路來一個幹脆,隻是情是真的,我們有什麼見不得人麵的地方?)找著做中間人,解決你與他的事情,第二步當然不用提及,雖則誰不明白?眉,你這回真不能再做小孩了,你得硬一硬心,一下解決了這大事免得成天懷鬼胎過不自然的痛苦的日子。要知道你一天在這尷尬的境地裏嵌著,我也心理上一天站不直,哪能真心去做事,害得誰都不舒服,真是何苦來/眉,救人就是自救,自救就是救人。我最恨的是苟且,因循,懦怯,在這上麵

無論什麼事都是找不到基礎的。有誌事竟成,沒有錯兒。奮勇上前吧,眉,你不用怕,有我整個兒在你旁邊站著,誰要動你分毫,有我拚著性命保護你,你還怕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