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遇春精品選 散文 5.(1 / 3)

梁遇春精品選 散文 5.

論知識販賣所的夥計

“每門學問的天生仇敵是那門的教授。”——威廉·詹姆士

知識販賣所的夥計大約可分三種:第一種是著書立說,多半不大甘心於老在這個沒有多大出息的店裏混飯,想到衙門中顯身手的大學教授;第二種是安分守己,一聲不則,隨緣消歲月的中學教員;第三種是整天在店裏當苦工,每月十幾塊工錢有時還要給教育廳長先挪去,用做招待星期講演的學者(那就是比他們高兩級的著書立說的教授,)的小學教員。他們的苦樂雖也各各不同,他們卻帶有個共同的色彩。好像錢莊裏的夥計總是現出一副勢利麵孔,旅館裏的茶房沒有一個不是帶有不道德的神氣,理發匠老是愛修飾,做了下流社會裏的花花公子,以及個個汽車夫都使我們感到他們家裏必定有個姘頭。同樣地,教書匠具有一種獨有的色彩,那正同殺手臉上的橫肉一樣,做了他們終身的烙印。

糖餅店裏的夥計必定不喜歡食糖餅,布店的夥計穿的常是那價廉物不美的料子,“賣扇婆婆手遮日”是世界裏最普通的事情,所以知識販賣所的夥計是最不喜歡知識,失掉了求知欲望的人們。這也難怪他們,整天弄著那些東西,靠著那些東西來自己吃飯,養活妻子,不管你高興不高興,每天總得把這些東西照例說了幾十分鍾或者幾點鍾,今年教書複明年,春恨秋愁無暇管,他們怎麼不會討厭知識呢?就說是個絕代佳人,這樣子天天在一塊,一連十幾年老是同你卿卿我我,也會使你覺得膩了。所以對於知識,他們失丟了孩童都具有的那種好奇心。他們向來是不大買書的,充其量不過把圖書館的大本書籍搬十幾本回家,擱在書架上讓灰塵,蠹魚同蜘蛛來嚐味,他們自己也忘卻曾經借了圖書館的書,有時甚至於把這些書籍的名字開在黑板上,說這是他們班上學生必須參考的書,害得老實的學生們到圖書館找書找不到,還急得要死;不過等到他們自己高據在講台之上的時節,也早忘卻了當年情事,同樣慷慨地騰出家裏的書架替學校書庫省些地方了。他們天天把這些知識排在攤上,在他們眼裏這些知識好像是當混沌初開,乾坤始定之時,就已存在人間了,他們簡直沒有想到這些知識是古時富有好奇心的學者不惜萬千艱苦,虎穴探子般從“自然”手裏奪來的。他們既看不到古昔學者的熱狂,對於知識本身又因為太熟悉了生出厭倦的心情,所以他們老覺得知識是冷冰冰的,絕不會自己還想去探求這些凍手的東西了。學生的好奇心也是他們所不能了解的,所以在求真理這出的捉迷藏戲裏他們不能做學生們的真正領袖,帶著他們狂歡地瞎跑,有時還免不了澆些冷水,截住了青年們的興頭,願上帝赦著他們罷,阿門。然而他們一度也做過學生,也懷過熱烈的夢想,許身於文藝或者科學之神,曾幾何時,熱血沸騰的心兒停著不動,換來了這個二目無光的冷淡臉孔,隱在白堊後麵,並且不能原諒年青人的狂熱,可見親身經驗是天下裏最沒用的事,不然人們也不會一代一代老兜同一的愚蠢圈子了。他們最喜歡那些把筆記寫得整整齊齊,伏貼貼地聽講的學生,最恨的是信口胡問的後生小子,他們立刻露出不豫的顏色,仿佛這有違乎敬師之道。法郎士在伊壁鳩魯斯園裏有一段譏笑學者的文字,可以說是這班夥計們的最好寫

真。他說:“跟學者們稍稍接觸一下就夠使我們看到他們是人類裏最沒

有好奇心的。前幾年偶然在歐洲某大城裏,我去參觀那裏的博物院在一個保管的學者領導之下,他把裏麵所搜集的化石很驕傲地,很愉快地講述給我聽。他給我許多很有價值的知識,一直講到鮮新世的岩層。但是我們一走到那個發現了人類最初遺痕的地層的陳列櫃旁邊,他的頭忽然轉向別的地方去了;對於我的問題他答道這是在他所管的陳列櫃之外。我知道魯莽了。誰也不該向一個學者問到不在他所管的陳列櫃之內的宇宙秘密。他對於它們沒有感到興趣。”叫他們去鼓舞起學生求知的興趣,真是等於找個失戀過的人去向年青人說出戀愛的福音,那的確是再滑稽也沒有的事。不過我們忽略過去,沒有下一個仔細的觀察,否則我們用不著看陸克,賈波林的片子,隻須走到學校裏去,想一想他們幹的實在是怎麼一回事,再看一看他們那種慎重其事的樣子,我們必定要笑得肚子痛起來了。

他們不隻不肯自備斧斤去求知識,你們若使把什麼新知識呈獻他們麵前,他們是連采也不采的,這還算好呢,也許還要惡罵你們一陣,說是不懂得天高地厚,信口胡談。原來他們對於任何一門知識都組織有一個四平八穩的係統,整天在那裏按章分段,提綱挈領地說出許多大大小小的係統來。你看他們的教科書,那是他們的聖經,是前有總論,後有結論的。他們費盡苦心把前人所發現的知識編成這樣一個天羅地網,煉就了這個法寶,預備他們終身之用,子孫百世之業。若使你點破了這法寶,使他們變成為無棒可弄的猴子,那不是窘極的事嗎?從前人們嘲笑煩瑣學派的學者說道:當他們看到自然界裏有一種現象同亞裏士多德書中所說的相反,他們寧可相信自己的眼看錯了,卻不肯說亞裏士多德所講的話是不對的。知識販賣所的夥計對於他們的係統所取的盲從同固執的態度也是一樣的。聽說美國某大學有一位經濟思想史的教授,他所教的經濟思潮是截至一八九○年為止的,此後所發表的經濟學說他是毫不

置問的,仿佛一八九○後宇宙已經毀滅了,這是因為他是在那年升做教授了,他也是在那年把他的思想鑄成了一篇隻字不能移的講義了。記得從前在北平時候,有一位同鄉在一個專門學校電氣科讀書,他常對我說他先生所定的教科書都是在外國已經絕版了的,這是因為當這幾位教授十幾年前在美國過青燈黃卷生涯時是用這幾本書,他們不敢妄本,所以仍然捧著這本書走上十幾年後中國的大學講台。前年我聽到我這位同鄉畢業後也在一個專門學校教書,我暗想這本教科書恐怕要三代同堂了。這一半是慣性使然。在這販賣所裏跑走幾年之後,多半已經暮氣沉沉,更那裏找得到一股精力,翻個筋鬥,將所知道的知識拿來受過新陳代謝的洗禮呢!一半是由於自衛本能,他們覺得他們這一套的知識是他們的惟一壁壘,若使有一方樹起降幡,歡迎新知識進來,他們隻怕將來喧賓奪主,他們所懂的東西要全軍覆沒了,那麼甚至於影響到他們在店裏的地位。人們一碰到有切身利害的事情時,多半是隻瞧利害,不顧是非的,這已變成為一種不自覺的習慣。學術界的權威者對於新學說總是不厭極端詆毀,他們有時還是不自知有什麼卑下的動機,隻覺得對於新的東西有一種說不出的厭惡,也是因為這是不自覺的。惟其是不自覺的,所以是更可怕的。總之,他們已經同知識的活氣告別了,隻抱個死沉沉的空架子,他們對於新發現是麻木不仁了,隻知道倚老賣老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鍾。白堊使他們的血管變硬了,這又那裏是他們自己的罪過呢?

笛卡兒哲學的出發點是“我懷疑,所以我存在”;知識販賣所的夥計們的哲學的出發點是“我肯定,所以我存在”。他們是以肯定為生的,從走上講台一直到鈴聲響時,他們所說的全是十三分肯定的話,學生以為他們該是無所不知的,他們亦以全知全能自豪。“人之患在好為人師”。所謂好為人師就是喜歡擺出我是什麼都懂得的神氣,對著別人說出十三分肯定的話。這種虛榮的根性是誰也有的,這班夥計們卻天天都有機會來發揮這個低能的習氣,難怪他們都染上了誇大狂,不可一世地以正統正宗自命,覺得普天之下隻有一條道理,那又是在他掌握之中的。這個色彩差不多是自三家村教讀先生以至於教思想史的教授所共有的。懷疑的精神早已風流雲散,月去星移了,剩下來的是一片慘淡無光,陰氣森森的真理。Schiller說過:“隻有錯誤才是活的,知識卻是死的。”那麼難怪知識販賣所裏的夥計是這麼死沉沉的。他們以販賣知識這塊招牌到處招搖,卻先將知識的源泉——懷疑的精神——一筆勾銷,這是看見母雞生了金雞子,就把母雞殺死的辦法。他們不止自己這麼武斷一切,並且把學生心中一些存疑的神聖火焰也弄熄了,這簡直是屠殺嬰兒。人們天天嚷道天才沒有出世,其實是有許多天才遭了這班夥計們的毒箭。我不相信學了文學概論,小說作法等課的人們還能夠寫出好小說來。英國一位詩人說道,我們一生的光陰常消磨在兩件事情上麵,第一是在學校裏學到許多無謂的東西,第二是走出校門後把這些東西一一設法棄掉。最可惜的就是許多人剛把這些垃圾棄盡,還我海闊天空時候,卻壽終正寢了。

因此,我所最敬重的是那班常常告假,不大到店裏來的夥計們。他們的害處大概比較會少點罷!觀火

獨自坐在火爐旁邊,靜靜地凝視麵前瞬息萬變的火焰,細聽爐裏呼呼的聲音,心中是不專注在任何事物上麵的,隻是癡癡地望著爐火,說是懷一種惘悵的情緒,固然可以,說是感到了所有的希望全已幻滅,因而反現出恬然自安的心境,亦無不可。但是既未曾達到身如稿木,心如死灰的地步,免不了有許多零碎的思想來往心中,那些又都是和“火”有關的,所以把它們集在“觀火”這個題目底下。

火的確是最可愛的東西。它是單身漢的最好伴侶。寂寞的小房裏麵,什麼東西都是這麼寂靜的,無生氣的,現出呆板板的神氣,惟一有活氣的東西就是這個無聊賴地走來走去的自己。雖然是個甘於寂寞的人,可是也總覺得有點兒怪難過。這時若使有一爐活火,壁爐也好,站著有如廟裏菩薩的鐵爐也好,紅泥小火爐也好,你就會感到宇宙並不是那麼荒涼了。火焰的萬千形態正好和你心中古怪的想像攜手同舞,倘然你心中是枯幹到生不出什麼黃金幻夢,那麼體態輕盈的火焰可以給你許多暗示,使你自然而然地想入非非。她好像但丁神曲裏的引路神,拉著你的手,帶你去進荒誕的國土。人們隻怕不會做夢,光剩下一顆枯焦的心兒,一片片逐漸剝落。倘然還具有夢想的學力,不管做的是猙獰凶狠的噩夢,還是融融春光的甜夢,那麼這些夢好比會化雨的雲兒,遲早總能滋潤你的心田。看書會使你做起夢來,聽你的密友細訴衷曲也會使你做夢,晨曦,雨聲,月光,舞影,鳥鳴,波紋,槳聲,山色,暮藹……都能勾起你的輕夢,但是我覺得火是最易點著輕夢的東西。我隻要一走到火旁,立刻感到現實世界的重壓一一消失,自己浸在夢的空氣之中了。有許多回我拿著一本心愛的書到火旁慢讀,不一會兒,把書擱在一邊,卻目不轉睛地盡望著火。那野外覺得心愛的書還不如火這麼可喜。它是一部活書。對著它真好像看著一位大作家一字字地寫下他的傑作,我們站在一旁跟著讀去。火是一部無始無終,百讀不厭的書,你那回看到兩個形狀相同的火焰呢!拜倫說:“看到海麵不發出讚美詞的人必定是個傻子。”我是個滄海曾經的人,對於海卻總是漠然地,這或者是因為我會暈船的緣故罷!我總不願自認為傻子。但是我每回看到火,心中常想唱出讚美歌來。若使我們真有個來生,那麼我隻願下世能夠做一個波斯人,他們是真真的智者,他們曉得拜火。

記得希臘有一位哲學家——大概是Zeno罷——跳到火山的口裏去,這種死法真是痛快,在希臘神話裏,火神(Hephaestus or Vulcan)是個跛子,他又是一個大藝術家。天上的宮殿同盔甲都是他一手包辦的。當我靠在爐旁時候,我常常期望有一個黑臉的跛子從煙裏衝出,而且我相信這位藝術家是沒有留了長頭發同打一個大領結的。

在“現代叢書”(Modern Library)的廣告裏,我常碰到一個很奇妙

的書名,那是唐南遮(D'annvnzio)的長篇小說生命的火焰(The Flane of Life)。唐南遮的著作我一字都未曾讀過,這本書也是從來沒有看過的,可是我極喜歡這個書名,生命的火焰這個名字是多麼含有詩意,真是簡潔地說出人生的真相。生命的確是像一朵火焰來去無蹤,無時不是動著,忽然揚焰高飛,忽然銷沉將熄,最後煙消火滅,留下一點殘灰,這一朵火焰就再也燃不起來了。我們的生活也該像火焰這樣無拘無束,順著自己的意誌狂奔,才會有生氣,有趣味。我們的精神真該如火焰一般地飄忽莫定,隻受裏麵的熱力的指揮,衝倒習俗,成見,道德種種的藩籬,一直恣意幹去,任情飛舞,才會迸出火花,幻出五色的美焰。否則陰沉沉地,若存若亡地草草一世,也辜負了創世主叫我們投生的一番好意了。我們生活內一切值得寶貴的東西又都可以用火來打比。熱情如沸的戀愛,創造藝術的靈悟,虔誠的信仰,求知的欲望,都可以拿火來做象征。Heraclitus真是絕等聰明的哲學家,他主張火是宇宙萬物之源。難怪得二千多年後的柏格森諸人對著他仍然是推崇備至。火是這麼可以做人生的象征的,所以許多民間的傳說都把人的靈魂當做一團火。愛爾蘭人相信一個婦人若使夢見一點火落在她口裏或者懷中,那麼她一定會懷孕,因為這是小孩的靈魂。希臘神話裏,Prometheus做好了人後,親身到天上去偷些火下來,也是這種的意思。有些詩人心中有滿腔的熱情,靈魂之火太大了,倒把他自己燃燒成灰燼,短命的濟慈就是一個好例子。可惜我們心裏的火都太小了,有時甚至於使我們心靈感到寒戰,怎麼好呢?

我家鄉有一句土諺:“火燒屋好看,難為東家。”火燒屋的確是天下一個奇觀。無數的火舌越梁穿瓦,沿窗衝天地飛翔,弄得滿天通紅了,仿佛地球被擲到熔爐裏去了,所以沒有人看了心中不會起種奇特的感覺,據說尼羅王因為要看大火,故意把一個大城全燒了,他可說是知道享福的人,比我們那班做酒池肉林的暴君高明得多。我每次聽到美國

那裏的大森林著火了,燃燒得一兩個月,我就怨自己命壞,沒有在哥倫

比亞大學當學生。不然一定要告個病假,去觀光一下。

許多人沒有煙癮,抽了煙也不覺得什麼特別的舒服,卻很喜歡抽煙,違了父母兄弟的勸告,常常抽煙,就是身上隻剩一角小洋了,還要拿去買一盒煙抽,他們大概也是因為愛同火接近的緣故罷!最少,我自己是這樣的。所以我愛抽煙鬥,因為一鬥的火是比紙煙頭一點兒的火有味得多。有時沒有錢買煙,那麼拿一匣的洋火,一根根擦燃,也很可以解這火癮。

離開北方已經快兩年了,在南邊雖然冬天裏也生起火來,但是不像北方那樣一冬沒有熄過地燒著,所以我現在同火也沒有像在北方時那麼親熱了。回想到從前在北平時一塊兒烤火的幾位朋友,不免引起惆悵的心情,這篇文字就算做寄給他們的一封信罷!

十九年元旦試筆

論麻雀及撲克

年假中我們這班“等是有家歸不得”的同學多半數是賭過錢的。這雖不是什麼好現象,然而我卻不為這件事替現在青年們出訃聞,宣告他們的人格破產。我覺得打牌與看電影一樣。花了一毛錢在鍾鼓樓看國產名片《忠孝節義》,既不會有裨於道德,坐車到真光看那差不多每片都有的Do you believe love at first sight同在finis 削麵的接吻,何曾是培養藝術趣味,但是亦不至於誨淫。總之拉閑扯散,作些無聊之事,遣此有涯之生而已。

因為年假中走到好些地方,都碰著賭錢,所以引起我想到麻雀與撲克之比較。麻雀真是我們的國技,同美國的橄欖球,英國的足球一樣。近二年來在災官的宴會上,學府的宿舍裏,同代表民意的新聞報紙上麵,都常聽到一種論調,就是:咱們中國人到底聰明,會發明麻雀,現在美國人也喜歡起來了:真的,我們腦筋比他們乖巧得多,你看麻雀比撲克就複雜有趣得多了。國立師範大學教授張耀翔先生在國內唯一的心理學雜誌上曾做過一篇讚美麻雀的好處的文章,洋洋千言,可惜

我現在隻能記得張先生讚美麻雀理由的一個。他說麻雀牌的樣子合於

golden section。區區對於雕刻是門外漢,這話對不對,不敢亂評。外國人真傻,什麼東西都要來向我們學。所謂大眼鏡他們學去了,中國精神文化他們也要偷去了。美國人也知道中國藥的好處了。就是娛樂吧,打牌也要我們教他們才行。他們什麼都靠咱們這班聰明人,這真是Yellow man’s burden。可是奇怪的是玳瑁大眼鏡我們不用了,他們學去了,後來每個留學生回來臉上多有兩個大黑圈。羅素一班人讚美中國文化後,中國的智識階級也深覺得中國文化的高深微妙了。連外國人都打起麻雀來了,我們張教授自然不得不做篇麻雀頌了。中國藥的好處,美國人今日才知道,真是可惜,但是我們現在不應該來提倡一下吧?半開化的民族的模仿去,愚蠢的夷狄的讚美,本不值得注意的,然而我們的東西一經他們的品評,好像“一登龍門,聲價十倍”樣子,我們也來“從新估定價值”,在這裏也可看出古國人的虛懷了。

話歸本傳;要比較麻雀同撲克的高低,我們先要談一談賭錢通論。天下愛賭錢的人真不少,那麼我們就說人類有賭錢本能吧。不過“本能”兩個字現在好多人招它當做包醫百病的藥方,凡是到講不通的地方,請“本能”先生出來,就什麼麻煩都沒有了。所以有一班人就豎起“打倒本能”的旗幟來。我們現在還是用別的話講解吧。人是有占有衝動No因為錢這東西可以使夫子執鞭,又可以使鬼推磨,所以對錢的占有衝動特別大點。賭錢所有趣味,因為它是用最值

當迅速的法子來滿足這占有衝動。所以賭錢所用工具愈簡單愈好,輸贏得愈快愈炒。由這點看起來,牌九,撲克都是好工具,麻雀倒是個笨家夥了。

但是我們中華民族禮義之邦,總覺得太明顯地把錢賭來賭去,是不雅觀的事情,所以牌九……等過激黨都不為士大夫所讚許,獨有麻雀既可賭錢,又不十分現出賭錢樣子,且深宵看竹,大可怡情養性,故公認

為國粹也。實在錢這個東西,不過是人們交易中一個記號,並不是本身怎麼特別臭壞,好像性交不過是一種動作,並不怎麼樣有無限神秘。把錢看做臭壞,把性交看做齷齪,或者是因為自己太愛這類東西,又是病態地愛它們,所以一麵是因為自己病態,所以把這類東西看做壞東西,一麵是因為自己怕露出馬腳來,故意裝出藐視的樣子,想去掩護他心中愛財貪色的毛病。深夜閉門津津有味地看春宮的老先生,白日是特別規行矩步,擺出坐懷不動的樣子。越是受賄的官,越愛談清廉。夷狄們把錢看做同日用鞋襪桌椅書籍一樣,所以父子兄弟在金錢方麵分得很清楚的,同各人有各人的鞋襪桌椅書籍一樣。我們中國人常把錢看得比天還大,以為若使父子兄弟間金錢方麵都要計較那還有什麼感情存在,弄到最後各人有各人的心事,大家都傷了感情了。因為他們不把錢看做特別重要東西,所以明明白白賭起錢來,不覺得有什麼羞恥。我們明是賭錢,卻要用一個很複雜的工具,說大家不過消遣消遣,用錢來做輸贏,不過是助興罷了。我們真講禮節,自己贏了別人的錢,雖然不還他,卻對他的輸錢表十二分的同情與哀矜。當更闌漏盡,大家打阿欠擦眼忙得不能開交的時候主人殷勤地說再來四圈吧!贏家也說再玩一會吧!他的意思自然給輸家撈本的機會。這是多麼有禮!因為賭錢是消遣,所以賭帳可以還,也可以不還,雖然贏了錢沒有得實際利益,隻得個贏家這空名頭是不大好的事,因為我們太有禮了,所以我們也免不了好多麻煩。中國是講禮的國家,北京可算是中國最講禮的地方了。剃完頭了,想給錢的時候,理發匠一定說:“呀!不用給吧!”若使客人聽了他話,揚長而去,那又要怎麼辦呢?雇車時候,車夫常說: “不講價吧!隨您給得了。”雖然等到了時候要敲點竹杠,但是那又是一回事了。上海車夫就不然。他看你有些亞木林氣,他就繞一個大圈子或者故意拉錯地方,最後同你說他拉了這麼多路,你要給他五六毛才對。這種滑頭買辦式的車夫真趕不上官僚式的北京車夫。因為他們是專以禮節巧妙不出血汗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