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遇春精品選 散文 7.
十九世紀詩歌
(一)浪漫派時代
遲於自然的呼聲,我們在前幾位詩人的詩裏已經隱約地聽到了,現在卻是自覺地說出。人們因為感到自然的偉大,就覺得最近於自然的鄉間生活是理想的生活,天天受自然的陶冶,和自然的精神息息相通,溶在自然裏麵的鄉下人是理想的人物。他們對於人們天生的熱情和性格也起了尊敬,覺得這也是自然的一部分,他們認為我們在大自然裏是平等的,同是大自然這位母親的兒子,所以一切國界,種界,階級界,貧富界,在他們眼裏都是無謂的區分。我們同樣地具有人性的尊嚴,越是平凡的生活,與自然越是接近。他們又看出自然裏有無限的神秘,自然是神的化身,因此他們都是偏於泛神論的,總之,他們所歌詠的是當我們與自然,與神奇,或者與平凡生活的哀樂接觸時所得的牽情的經驗,他們這種新鮮的題材已經夠值得我們的欣賞了。
他們的文字的富麗,音律的複雜,敘述裏所含的力量和烈火,情感的溫柔和濃厚,看到人們靈魂深處和大自然深意的識見,一種更廣大同更有智慧的仁慈心,都是極可驚人,差不多是任何時代也趕不上的。他們這樣子憑著想象力來對於一切做更深一層的觀察,的確另辟了一塊新的境地。在這塊新花園裏野花芳草任意燦爛地開著,絕不受古典主義種種的藩籬,他們的詩句乘一時詩興而抑揚頓挫,不去講死板板的和諧,結果倒產生一種更微妙的音樂。他們真可說是抓到詩的神髓了。自由是他們一切行動的理想目的。他們的確把詩歌解放了,使詩的精神得到自由的發展。這算是英國詩壇上的極盛的時代。
華茲華斯(Wordsworth,1770—1850)——這位湖畔詩人的幼年是在清秀的湖邊過去的,當他是個小孩子時,就喜歡那裏明媚的風景,後來也就死在這寂寞的地方,法國革命爆發的時候,他跑到法國參加活動,還有一段浪漫的戀愛,生了一個私生子。他的親戚斷絕他經濟的來源,他隻好回到英國來,這使他免得跟那般革命黨同上斷頭台去。他有一位患肺病的朋友死後留下給他九百金鎊,他就靠著這筆款到鄉下去,度個清貧的生涯。
當法國華命變為拿破侖專製的局麵,他很痛心,失望於一切了。這時他的妹妹Dorothy問他的好友Coleridge帶他回到詩的園地裏去。他們漸漸形成—個理想,那是用睜開的眼睛和敏捷的想象力去觀察自然和人。他對於“自然”所取的態度和他以前的詩人是完全不同的。他認為自然是個活的東西,具有一個靈魂。這個靈浸潤到花草山水裏去,使它們各自具有靈魂。我們的心和自然的靈魂本來有個預先安排好了的和諧,所以自然能夠把她的思想傳給我們,我們也能深切地去體貼,等到最後自然和我們化為一氣了。他這樣子將自然人格化,他對於自然正像對於朋友或者對於姊妹那樣愛著;這是他對於自然那種親切的觀察,同熱情的描寫的來源。
他這個崇拜“自然”的宗教育力量來鍛煉同安慰人生。他看出簡樸生活的可敬,英雄的功業不能打動他的心,他所最讚美的倒是近乎白癡的鄉下人和看出自然的神秘的小孩字,他談著人事時總是這樣獨具隻眼,人生從他的詩望放出一道又清醒又嚴肅的光輝。
他主張感情要經過一度恬然心境的洗滌後才朝入詩,所以他不常做情詩,怕的是情歌的熱烈口氣會違背了這個原則。但是他那幾首詩是是極可愛的,真可惜不曾多做幾首。
辜勒律己(Coleridge, 1772—1834)——華茲華斯的天才是在於將詩的精神貫注到簡明的真理裏去,辜勒律己的長處卻是使本來有詩意的東西會具有觀實的力量,使人們不得不信。他的詩多半是關於縹緲神奇的事情,然而裏麵的個個意象都這麼有生氣,我們卻覺得這些幻想是比捉摸得住的東西還要更真實些,他使我們在空中樓閣時好像是足踏實地的。這樣子他提高了我們的心境,我們能夠容納荒誕的幻想了,不再像從前那麼心地褊狹,老執著眼睛看得見的事物。他是個辯才無礙的哲學家,凡是跟他談話過的人們都震驚於他的娓娓動聽的辭令,據說他能將最玄妙的理論說得非常分明。他又是個識見精確的批評家。有人說他是英國唯一的批評家,他能說出各門文學的精義,他那敏銳的眼光看出作品裏的藝術生命,絕不像當時斷章取義,肆口謾罵的批評家。他雖然有這麼多的天才,可是他的詩篇不多,這一半是因為他對於法國革命的失望,他的身體不康健和他的吃鴉片習慣,一半也是出於他天性裏的意誌薄弱,缺乏執行的能力,和不能耐勞。所以他自己的成就不多,——這些一點兒的傑作卻是極有魔力的詩歌,——而他激發別人的文學天才的功勞是非常大的,華茲華斯就是—個好例子。他的傑作也是當他和華茲華斯同住在一起互相勉勵那一年裏做成的。此後他和華茲華斯兄妹到德國去,回國後他們同騷西(Southey他的妻子是騷西妻子的姊妹)同小居於湖濱。他此時因為生病柒上鴉片癮,這做了他終身的惡魔,他把妻子交給騷西去供給,自己就在英國和大陸遊蕩一生。華茲華斯說道:“當時別人雖然寫有奇異的作品,辜勒律己是他所知道的唯一的奇異的人物”。
Landor(1775—1864)——他是浪漫派裏得到古典文學的真精神的詩人,他將浪漫的空氣和古典文學的完整,文雅同節製合在一起,他的短詩很有希臘短詩(epigram)的風味,恐怕隻有Ben Jonson能夠和他相比,他詩裏的氣魄是任何人都趕不上的,好像盤空的蒼鬆,或者大海的波峰。他一生遭遇多半是不如意,喜歡同人家打官司,他一份很大的家產就在法庭裏花去一半,遠有一半他揮霍得幹淨。老年時他的兒子不肯供給他生活費,若是沒有白朗寧的殷勤款待,他將受到饑餓的苦痛了。他的詩還不如他的散文那麼有名,那也是熔浪漫派的斑斕色調和古典派的優雅均勻於一爐的作品。他替後來散文家辟一條途徑,可說是最早的散文革命家。
Moore(1779—1852)——他和Landor剛是相反,他沒有什麼學問,他的詩的唯一長處是流利可歌。膚淺是他最大的毛病,但是自伊利沙白時代以來,很少詩人的抒情詩有像他的那樣宜於樂譜,在這個偏重光怪陸離的美和玄妙的思索的時代,有這麼一個平易的歌者,唱出悅耳的歌聲,很可以一休息我們緊張太過的神經,也未始不是一件好事。
拜倫(Byron,1788—1824)——他的父親是一個有名的無賴。他的母親是一個愚蠢的女人,他這個男爵是從他的叔祖,一個壞爵士,世襲來的。他十九歲出有一部詩集,被當時批評家痛罵一陣,二十四歲他出版他的《Childe HaroId》的前兩部,據他自己說,睡一晚上,第二早起來就已成名了。他後來娶—位Milbonke女士。剛剛一年就離婚了,有人說是出於Byron行為的卑劣,到底實情如何現在還是一段公案,總之他為英國社會所不容,於1816春天離英國,就永不生還了。他在南歐流蕩了七八年,最後助希臘獨立,還沒有成功他就死了。拜倫在外國的榮譽遠勝過本國人曆來對於他的批評。法,德,意,俄,西班牙新浪漫文學全受他直接或間接的影響。歌德,泰納,以及許多大文學家對於他都是萬分頃倒,幾乎認為英國最大的詩人。他介紹許多新的意境,新的觀念到英詩裏去。但是他最大的長處是他那種烈火般的力氣,使他的詩含有無限的生氣,無論哪個讀者都會受感動,他是個嫉俗憤世的人,尤其恨傳統的觀念,他所渴望的是自由,是這個組織嚴整的社會裏所不能得到的自由。他的詩因此充滿了社會革命的呐喊聲音,他的作風是直截痛快,慷慨激昂的。我們讀時還隱約地看出一個眉飛色舞的英雄獨自淒涼地悲歌。但是他的詩有一個致命的毛病,那是他的情感常是不誠懇的,使讀者覺得這些無非信口唱著的好聽句子,並不是從心裏流出的。所以許多人對於他的詩懷一種不能壓下的厭惡,裝腔作勢的確是他的大弱點,所以不管他的詩是多麼氣雄萬夫,我們總覺得有些美中不足。
雪萊(ShelIey,1792—1822)——拜倫和雪萊人們常常合在一起批評,他們的確都是愛自由的詩人,破除社會習俗的健將,同是為當時規矩的紳士淑女們所側目的,他們個人方麵也是好朋友,然而他們的性格卻有天壤之分。拜倫是自私自利,常帶著十八世紀詩人尖酸刻簿的作風,並且常作厭世之言,擺出那種看透了人生一切,在旁邊說風涼話的冷酷態度,使有些讀者對他覺得心寒,雪萊卻是慷慨得叫人驚奇,他始終保持著他的童心,好像是住在縹緲世界裏的神仙。然而他對於人間世的事情,卻不勝其憤激,那一種勇往直前的樂觀精神是這麼可親可敬,他的詩的確可以提高我們的心情。總之,拜倫是以理智精銳見長的,雪萊卻是想象的化身。 ’
他是一個最會做夢,最善於描摹夢的情調的浪漫作家。他的長詩
全是帶有夢的色彩的《Prometheus Unbound》是用戲劇的形式來寫夢,《The Witch of Atlas》是用敘事的體裁來寫夢,Epiphychidion可說是純粹精神戀愛(所謂柏拉圖式的戀愛Platonic Love)的夢。夢是浪漫派作家最喜歡的東西,作《一個吃鴉片人的懺悔錄》的De Quincey就是整個人浸在夢的情緒裏的人。雪萊既然是逍遙在夢的國土,所以他的詩是最有詩意的,是純淨詩的結晶,如果我們要知道什麼叫做詩,我們隻要細讀一百雪萊的短詩,立刻公了解什麼是詩。他的詩正如霓虹一樣的光芒四射,也是同樣的不沾塵土,同樣的神秘不可測,那種微妙輕靈是讀者隻能感到,而說不出的;他將人心更微妙的地方這麼深切地領悟了,他甚至於賞用抽象的東西來形容目前的風光,而使我們對於自然得到深一層的了解。他和華茲華斯一樣認為自然是活的,但是華茲華斯隻把自然看做是思索的源泉,雪萊卻將自然當做愛的表現了。至於他音調的銷魂,描寫的有生氣,那雖然是末節,也是許多詩人所趕不上的。
他出身貴族,年輕的時候,在大學做一篇《無神秘的必然》,被學校開除了。他娶一位年輕的姑娘,後來離婚了,又和Godwin的女兒結婚。他一生行事多半是隨著衝動,所以有些可以指摘的地方,但是他的心老是潔白的。他後來因為坐小艇漫遊,葬身於波濤之中。據說他最喜歡放紙船,到壯年還是如此,他這縹緲的生涯真可說是池中一條浮蕩著的紙船,是一條未登彼岸就翻船的紙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