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遇春精品選 譯文 3.
一個旅伴
加德納
我不知道我們是哪個先到車裏。真的,有好久時候,我還簡直不曉得他是在車裏。那是由倫敦到密特蘭裏一個小鎮的最後一趟火車——一種沿途停歇的火車,一種無限量地從容不迫的火車,這類火車使你了解什麼叫做永劫不滅。當它出發時候,乘客也都擠滿,但是我們在外郊各站都有停車,旅客就單獨地或者兩人作伴地接連著下去;當我們離開倫敦的遠郊時候,車上隻剩我一個人了——或者要說,我想車上隻剩我一個人了。
獨坐在一輛轟轟地顛簸著穿過黑夜的車子,會感到悅意的自由。那是一種很可喜的自由同無拘束。你愛做什麼,就可以做什麼。你可以隨意大聲地對自己說話,誰也不會聽到你。你可以同瓊斯辯論那個題目,意氣揚揚地將他駁倒,用不著怕他會還嘴。你可以倒栽地站著,誰也不會瞧見你。你可以唱歌,或者跳二拍子的圓式跳舞,或者練習打杓球的一種手勢,或者在地板上玩石球,誰也不來幹涉你。你可以打開窗子,或者關起,絕不至引起反對。你盡可以將兩扇窗子全打開,或者全關起。你可以坐在你所中意的角上,可以將所有的座位一一依次試過。你可以手足伸直躺在墊褥上麵,享受破壞“地方保護法”的條例,或者碎了她自己的心的快樂。不過“地方保護法”不知道她自己的心是破碎了。你甚至於能夠躲避了“地方保護法”的注意。
那個晚上,我並沒有做些這類的事情。這類想頭剛好沒有到我心上來。我所做的是更普通得多的事情。當我最後的一個旅伴下去之後,我放下我的報紙,伸一伸我的手臂同我的雙腳,站起,從窗口望著恬靜的夏夜,我的車子正從那裏穿過,看到尚逗留在北天的淡淡的白晝餘意;走過車子的那頭,從別個窗口裏望出;點一根香煙,坐下來開始讀書。到那時候,我才覺到我的旅伴。他走來,坐在我的鼻上……他是屬於那種有翅的,會咬人的,勇敢的蟲子,我們模模糊糊地所叫做蚊子是也。我輕輕地把他彈開我的鼻子,他在房裏旅行一周,觀察他的四圍,拜望每個窗口,繞著燈光飛翔,決定沒有一件東西有基角上那個龐大的動物那麼有趣,又來看一看我的頸項。
我又輕輕地把他彈開。他盈盈跳起,又環著房子逍遙一次,飛回,大膽地自己坐在我的手背上麵。這很夠了,我說;大量也有相當的限度。你兩回得到警告,我是位特殊的人物,以及我尊嚴的身體不甘於受生人們這種搔撩的無禮。我戴上了黑帽子。我判下你的死罪。這是公理所需要,而法庭所斷下的。你的罪狀很多。你是個流氓;你是個為害於公眾的妨礙;你旅行沒有買票;你沒有吃肉的準單。為著這些同許多其他的不法行為,你現在將受死刑。我用右手發一個迅速的,致命的打擊。他避著我的進攻,那種驕傲地一點兒也不費力的神氣使我難堪。我私下自負的心情也被激起了。我用我的手,用我的紙來向他衝鋒;我跳到座位上麵,繞著燈兒趕他;我采取貓兒的詭計,等到他停著不飛時
候,用可怕的潛行走近,忽然地駭人地飛手打下。
這也是徒然的。他是公開地分明地跟我開玩笑,像個精練的鬥牛者纏著發怒的牡牛來弄手段一樣。他明明是在那裏尋開心,他就為著這緣故才來擾亂我的休憩。他想找些遊戲,那種遊戲比得上被這個龐大笨拙像風車的動物這樣趕著,他身上的肉又是那麼可口,他又是這麼不中用,這麼傻瓜樣子?我漸漸鑽到這家夥的心裏去。他已經不隻是一個蟲子了。他化成一個有性格的東西,一個有理性的動物,居著同等的地位,來跟我爭這間房子的占有權。我覺得我的心向他動起好感,我自高的感覺也漸漸消滅。我怎樣能夠覺得比他高明,他在我們所曾交手過的惟一競爭裏既是這麼顯明地勝過了我?為什麼我不再慷慨起來?慷慨同慈悲是人類最高貴的德性。使用起這類高尚的品性,我能夠恢複我的威勢。現在我是個可笑的腳色,激起狂笑同嘲弄的東西。當我現出慈悲的樣子,我能夠重新拿出人類道德的威嚴,榮耀地回到我的角上去。我取消了死刑的判決,我說時就回到自己的位子。我不能夠殺你,但是我能夠展緩你受刑的時期。我就這樣幹去。
我拿起我的報紙,他飛來,就坐在上麵。傻東西,我說,你自己投到我手裏了。我隻須將這個可尊敬的每星期出版的言論機關兩麵合著一打,你就是一具死屍了,清清楚楚地像麵包中間的火腿一樣,夾在一篇關於“和平的圈套”同另一篇關於“許斯先生的謙遜”裏麵。但是我不這樣子幹。我既寬展了你受刑的日期,我決定要使你相信,當這個龐大動物說一句話時候,他是打算踐言的。並且,我也不想殺你了。因為知道你更透徹些,我漸漸覺得——我要講出嗎?——有些愛你了。我猜聖·佛蘭西斯一定會叫你做“小弟弟”。在基督教徒的慈愛同禮貌方麵,我不能做到他這種地方。但是我也承認一種較疏遠些的關係。命運使我們在這夏夜裏成為旅伴。我鼓起你的興味,你也使我快樂。大家彼此互相感德,這全由於一個根本事實,我們同是會死的東西。生命這個奇跡是我們所共有的,生命的神秘也是大家有份兒的。我猜你全不曉得你的旅程。我不敢說,我對於我的旅程知道了多少。我們真是,若使你去想一想,很相像的——都是現在活著,後來消滅了的浮生幻影,從夜裏出來,飛到點著亮的車子,繞著燈飄遊一會兒,又回到外麵的夜裏去了。或者……
“今晚還往前走嗎,先生?”窗口有一個聲音說著。那是一個好意的腳夫給我一個暗示,這是我下車的站了。我謝謝他,說我剛才一定是睡著了。抓著我的帽子同手杖,我走到外麵清涼的夏夜裏。當我關著我那段車子的門時候,我看見我的旅伴繞著燈兒飄遊……
她最後的一塊銀幣
約翰·布朗
我曾經有過朋友——雖然現在誰也厭棄我了,我曾經有過父母——他們現在都在天堂。我曾經有過家庭——
苦痛,罪惡同凍餓磨壞了她的精力,
流浪者往下墮落,死神抓住她的知覺。
陌生人在早上看她躺在那裏——
上帝已經釋放她了。
騷狄休·密勒,地質學家,新聞記者,又是一個具有天才的人,在他的報館裏坐到更深,一個淒涼的冬夜裏,書記們已經全離館了,他也正打算回去,門外有匆忙的敲門聲音。他說“進來”,向著門口望,看見一個衣服襤褸的小孩,遍體給雨雪淋住。“你是休·密勒嗎?”“是。”“瑪麗·達夫要你。”“她要什麼?”“她快死了。”對於這個名字的一些模糊的記憶使他立刻出發,穿著他那套有名的格子紋呢衣,拿著他那條有名的手杖,他很快地就跟著小孩子跨著大步往前走,那小孩子急急地穿過那時已絕人跡的亥街,走向卡依蓋提去。當他走到老戲院小巷時候,休喚起他心中關於瑪麗·達夫的記憶;一個活潑的女孩,在克洛麥替地方和他一起長大。前次他遇到她時是在一位互助團同誌的結婚場中,在那裏瑪麗是“新娘伴”,他是“新郎伴”。他好像還看到她的晴朗,年輕,無憂無慮的臉孔,她的潔淨短衫,同她的深色眼睛;他好像還聽著她的嘲笑快樂的聲音。
這個穿著百結衣的小姑娘跑下這條小巷,走上一個朝街的樓梯,休很困難地緊跟著她走;在弄堂裏她伸出她的手,牽著他;他用大手掌拿著,覺得她缺個大拇指。在黑暗裏她找她的路像一個貓樣子,最後開一個門,說道,“那個就是她!”一溜煙就不見了。借著將熄的火光,他看見在一個廣大空虛的房間的基角上。躺有個像女人衣服的東西,走近時候,才知道有一個枯瘦無血色的臉孔,同兩個深色的眼睛極注意地,但是絕望地望著他。這對眼睛分明是瑪麗·達夫的,雖然他認不出她的別點相貌。她靜靜地哭著,不轉睛地盯著他。“你是瑪麗·達夫嗎?”“我現在變成這樣子了,休”。她接著鼓起勁要向他說話,分明是很要緊的話,但是她說不出來;他看她是病得很厲害,這樣勉強隻是使她自己更痛苦,他就將一塊值得二先令六便士的銀幣放在她發燒的手裏,說明早他會再來看她。他從鄰近的人們探不出她的近況:他們不是無禮地不答,就是已經睡覺了。
當他第二早又到那裏時候,小姑娘在樓梯頂遇著他,說道,“她已經死了。”他走進去,看出這句話是真的;她躺在那裏,火也滅了,她的臉貌是安詳恬靜的,恢複到她年輕時的狀態。休想他現在絕對認得出她,雖然她那對明媚的眼睛是像現在這樣子閉著,永久地閉著。
找出一個鄰居,他說他願意替瑪麗·達夫安葬,他同巷裏一個經理葬事人商量好埋葬的手續。關於這個可憐的流浪者的身世,大家好像知道得很少,隻曉得她是個“輕薄的”或者,所羅門一定要說,“奇怪的女人”。“她喝酒嗎?”“有時。”
埋葬那天,巷裏有一兩個居民隨著他到卡依蓋提禮拜堂墳地去。他看見一個容貌端莊,軀體短小的老婦人注視他們,遠遠地跟著走,雖然那天有下雨,又是酷冷。墓填滿了,他也脫了他的帽子,當人們把土放上,用手打好的時候,他看這位老婦人還滯在那裏;她走前,行個屈膝禮,說道,“你想知道這個姑娘的事情嗎?”“是的;她年青時,我也認得她。”那婦人不禁淚流滿麵,對休說她自己“在巷口開一間小店,瑪麗常來買東西,總是準期還錢,我就怕她是死了,因為她欠我兩先令六便士已經有一個月了。”然後用嚴肅的臉色同聲音,她告訴他在他被叫去那一夜,他一離開,她在房裏就被一個人叫醒;借著她那熊熊的火光——因為她是一個過安樂小康日子的女人——她瞧到這個憔悴快死的女人走前說道,“這是一塊二先令六便士的銀錢嗎?”“是的。”“我放在這裏。”將錢放在枕墊底下,她就不見了!
可憐的瑪麗·達夫!她的生活一向是悲哀的,自從那天在他們朋友的婚禮場中她同休並肩站著以後。她父親死後沒有多久,她母親占有了她所傾心的男人的愛情。這個大打擊使家庭變做不能居住的地方。她從家庭裏跑出,帶著失望同悲酸,經過了恥辱困苦的生涯,爬到她房間的角上,孤單單地死了。
耶和華說,“我的意念,非同你們的意念,我的道路,非同你們的道路。天怎樣高過地。照樣我的道路,高過你們的道路,我的意念,高過你們的意念。”
伉儷幸福
斯梯爾
我的妹夫脫蘭啟拉斯離開了倫敦,要好幾天才能回來,我的妹妹真妮遣人傳話,說她想來望我,和我同餐,所以最好是沒有別人在座。我就照著她的話辦去,看她端莊地,儼然一家的主婦樣子走進房來,我心裏的確非常喜歡,我想這種態度於她是很合宜的。我一看就曉得她有好多話要對我說,從她的眼睛同臉上的神情,我很容易猜出她心中是十分滿意,正欲說給我聽。但是,我已經下了決心,要讓她自己講出那一套話,因此她不得不用千般小計同暗示,希冀我會向她提起她的丈夫。一看到我是決意不說到他的名字,她隻好自己先說出來。“我丈夫,”她說,“問您的好。”我僅淡淡地答道,“我希望他也很好。”不等她的回話,立刻又談到別的題目上去了。最後她真生氣了,微笑著,含嗔帶惱樣子,我從來沒有看見她有這樣可喜的風姿同豪爽的氣慨,她對我說:“我真沒有想到,哥哥,你的性情是這麼乖僻。我一進了門,你就知道我是一心一意打算來同你談論我的丈夫,你卻偏不肯給我一個機會,這也未免太狠心了。”“我不知道,”我說:“也許你討厭這個題目。你總不至於以為我是一個陳腐古板的老頭子,款待一位年輕姑娘時候,會用她的丈夫來做談話題目。我曉得她所最喜歡聽的是談論她的未婚夫,但他變成了她的丈夫,我們去談論嗬,(就要討沒趣了!)真的!真妮,我並不像你所想的那樣子不懂禮節。”聽著我這幾句調侃,她稍稍有些不悅神氣;從她這種昂頭自許;憤憤不平裏,我看出她期望人們此後不再看她是真妮·的斯塔夫姑娘,卻是以脫蘭啟拉斯太太之禮待她。她這種新心境我也很喜歡,跟她閑談幾件事情,我免不了覺得她丈夫的癖性同態度很顯明地現在她的論斷裏,她的辭句裏,她的聲調裏,甚至於她臉上的表情裏。這使我感到不可言喻的快樂,不單是因為我替她所找的丈夫能夠教她這許多值得讚美的舉動,並且因為她這樣模仿他我認為是她整個心兒愛他的最好表征。這種推測我未曾看見有不應驗過,雖然我記不起有誰說過這個意思。女性天生的害羞使她不便向我明說她自己的愛情是多麼熱烈。但是當她描摹他的性格給我聽時候,我很容易窺出她的真情。“我所能希望的好處,”她說,“脫蘭啟拉斯真是完全具有;你先前告訴我一個良好的丈夫會給他的妻子以愛人的眷戀,父母的慈愛同朋友的親密,這些快樂我全能夠由他那裏得到。”我不禁狂歡,看她說時候雙眼滿溢著摯愛的淚。“好妹妹,”我說,“得到這樣一個人是不是比在跳舞會裏,集會裏,穿著嬌嬈的衣服做出小小的胡鬧快樂得多,我從前卻費了天大的勁才勸服你看輕那些東西。”她微笑地答道,“脫蘭啟拉斯在幾個星期裏說得我痛悔前非,變成另外一個人,雖然我恐怕你就是勸了一生也做不到這樣地步。老實地告訴你,我現在隻有一個恐懼徘徊在我心裏,常常當我在萬分滿意之中,使我頓然感到煩惱:你一定知道,我怕的是在他眼裏我不能夠永久保存像目前這麼可喜的模樣。你知道,畢克司達夫哥哥,你有魔術家之名,若使你
能夠傳給你妹妹一種駐顏的秘術,我的快樂真是勝過於我做了大千世界的主人,就是你在星夜裏指給我看的,——”“真妮,”我說,“用不著向魔術求助,我要教你一個簡單的法則,絕對能夠擔保你在像脫蘭啟拉斯那樣鍾愛你的性情又溫和又合理的男人眼裏始終是一個可喜的人兒。努力於取得他的歡心,你就一定會得到他的歡心;永久保存著你現在求這種秘術時候的心情,我敢包你絕對不會有需要這種秘術的機會。一種不可侵犯的貞節,欣歡的心境同溫和的性情在標致龐兒的各種嬌媚引力失丟之後,仍然能夠繼續存在,並且會使她的愛人看不出她容顏的漸漸衰老。”
關於這點我們談了好久,我倆同樣地喜歡討論這個問題;我要承認,因為我很深切地愛她,所以當我為著她的好,去教導她時候,我覺得非常快樂,她自已接受這些教訓時也是同樣地快樂。因此我就將這類意思懇切地開導給她聽,告訴她我自己偶然曉得的一段奇怪事情的經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