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遇春精品選 譯文 3.(3 / 3)

價錢,將心不在焉說道,“就說五十鎊還是便宜,我也許會增到五十五

鎊,若使他老不肯讓價。”

那將是一種世界,在裏麵謊話是沒有價值的,欺騙無非白費時候——一種世界,在裏麵真理不再躲在井底,而在個個人的口頭上了。我們將把一切壞人都抓到監獄裏去,一切不老實的商人都傳到破產法庭來。秘密外交不再拿人命來做兒戲了,因為不會有秘密了。那些犧牲這麼多生命的乖戾的小隱蔽將消散了。你,先生,覺得在家發脾氣是這麼容易,說出你知道是真的那種段勤話是那麼困難,將被家人看破,與你大有利,你家庭也得到和平了。

是的,我想世界將弄得非常好,若使我們都有自己禁止不住的,說出我們實在思想的舌頭。但是我們裏麵有多少人會被人們看破了。想到這裏我自己的臉緋紅了。你的也許也是這樣吧。

在監獄中

亨.特

醫生就提議我要搬到監獄病院去住;這個提議得到了批準。病院這個字,我自認,帶有不妙的聲音,甚至於在我的耳朵裏。我想那裏一間同別人病人共住的房子,那班人又不是最合式的伴侶;但是慈愛的醫生(他的名字是狄克孫)改正了我的誤解。那個病院分做四個病房,附帶有同樣數目的小房。樓上那兩間病房已經有人住了,平地的那兩間卻從來沒有用過:內中的一間,不大經濟地(我還沒有學會打算省錢),我改做成個華貴的房間。我用玫瑰花的格子紙糊著我的四壁;我將天花板畫上青天同白雲的顏色;鐵窗,我就用百葉窗遮著;當我的書架同架上的許多半身像排好了,鮮花同大洋琴也出現了的時候,或者在那水的彼岸沒有一個更美麗的房間。當來客來敲門時候,我喜歡看他走進來,向身旁愕然睇視。他走過巴洛,穿過一個獄裏的許多小道,忽然看到這樣的房間,那種駭異的神情真是奇妙得像做戲一樣。查理斯·蘭姆說世上

沒有第二間像這樣的房子,除非是在神仙的故事裏麵。

但是我還有一個別的奇異東西;那是一座花園。房外本來有個小庭,同別個屬於隔壁病房的小庭用欄杆隔住。這個小庭我用綠色籬笆圍著,點綴上一個花架,四邊鋪了從個養樹園裏拿來的一層很厚的土,甚至於設法弄出一塊草地。在土地上我栽滿了花卉同小樹。有一棵蘋果樹,在第二年我們就設法做一盤蘋果布丁。至於我栽的花,誰也說它們是十全的。托馬斯·摩爾和拜倫爵士同來望我,對我說他從來沒有看見過這麼好的紫羅蘭。在監獄期間,我買有一本《意大利詩集》,常常想到裏麵的一段,當看著這個小規模的園藝——

我小小的花園,

對於我,你可算是葡萄園,田野,草地同森林。

天氣好的時候我在這園裏寫東西同讀書,有時上麵還掛一幅天幔。秋天裏,我的花朵垂著紅花彩豆,更使我的花圃生色。我常常閉著眼睛坐在我的圈手椅裏,假假地想自己是處身在萬裏之外。

但是我最得意的是早上的出遊。園裏的一個小門引到屬於監獄的一座更大花園。這個單是做種菜用的,但是裏麵有一棵櫻桃樹,我看它開過二回的花。我在想像裏將這塊地分做好多心愛的區域。我很鄭重地把自己穿得好像是打算做一回很長的散步;然後再戴上手套,夾一本書在腋下,開步走出,請我妻子不必等我用餐,若使我回來得太遲。我最大的小孩,蘭姆那時做有幾首可愛的詩贈他,是我忠實的伴侶,我們常常一起玩許多小孩子的遊戲。那或者是當他夢著一種這類的遊戲(但是在我的耳朵裏那些話有個更牽情的效力),他一晚上睡著時候減道,“不,我沒有失丟;我被人找出了。”那時他同我的身體都不很強壯;但是我活到看他變成四十八歲的大人;無論人們在什麼地方碰到他,同時會碰到慷慨的幫助同卓越的學識。

神秘的倫敦

盧卡斯

由藝術家看來,霧是倫敦最好的朋友。不是黑霧,是指別一種的霧。倫敦有兩種不同的霧——壅塞氣息,把世界化作黑漆一團的霧同輕輕地鋪罩著的薄霧。前一種霧走到房屋的個個角上,將一切的金屬東西蓋上一層暗色的粘泥,弄得我們一麵咳嗽,一麵擦眼睛——對於這種霧是沒有好話可說的。“地獄是一個很像倫敦的城”,我向自己引用這句話,在前回這種的一個霧裏,當我抓著貝斯窩忒路的公園欄杆望前摸索。車子,我所不能看見的,轔轔地走過,時常有人,就在身旁,卻是看不見的,喊出警告的話來,或者有人會用受驚的聲音問道他到底是在哪裏。這種霧的凶惡處是在於將他這種有生氣的東西放在無生氣的環境裏——在一個蒙蓋住的地方裏的一個生客。普通走路的人們在這樣的霧裏已經是夠苦了;但是隻要臆想到還要去招呼一匹馬同一輛車是怎樣的情形,立刻可以看出一個人的運氣還可以更壞得許多。

可是別一種的霧——籠著東西,而沒有湮沒形跡的霧,使東西的輪

廓化為輕圓,而沒有去玷汙染穢的霧,它那種美化的能力可說是被惠斯勒所發現的霧——那種霧能夠變做一種悅心的東西,一種歡喜的材料。從這種溫柔薄霧看去,倫敦變做一座浪漫的都城。她的建築物裏所有醜陋粗糙的地方,她的色調裏所有齷齪礙眼的地方,全消失了。“可憐的房屋,”惠斯勒在文章裏說過,他是那麼常從他的拆爾息家裏注視它們的幻變“在模糊的天裏消失了,高高的煙囪全化為鍾塔,貨棧是夜間的宮殿。全城卻昂在天中。”

迭更司發現了畸異的倫敦,奇妙古怪所彙聚的倫敦,史蒂芬孫發現了浪漫故事的老家的倫敦。惠斯勒所發現的倫敦是個含有縹緲神秘的美的城市。幾十年來,倫敦的霧老是人們咒罵譏笑的一個題目:的確需要這位神經銳敏的生於美國的巴黎人來指示給我們看普通人所認為一個仇敵同一件該發怒的事情,卻是藝術家的一位朋友。現在誰也曉得這點了。

霧對於我變成為與前大不相同的東西了,自從人們指給我看泰晤士河南岸上的一個大煙囪,告訴我這是屬於供給倫敦辦事房以電燈的火爐;無論什麼時候,天氣一有點霧意,就派一個人到這煙囪的頂上,去望一望遠處的河;敵人一開始有些卷來的現像,就給底下的人們一個通告。他這新聞傳出之後,火爐就重新加上燃料,做出額外的壓力,借此可以同來臨的黑暗奮鬥,帳房裏的工作也不至於停止。一切巡哨,一切守望的人們都是屬於浪漫史的;從他這高聳天際的所在,越過河裏來往的輪船同萬家的屋頂,一直看到水平線邊的一塊濃霧,這個人甚至於使倫敦的黑霧生色,就是在我眼裏也變成浪漫史裏的東西了。我會想起他的竭力望遠的眼睛,他的警告呼聲,那群咆哮的烈火……

夢裏的小孩(一段幻想)

蘭.姆

小孩子喜歡聽關於他們長輩的故事,當“他們”也是小孩子時候:喜歡逞他們的想象力,想到家裏傳說的,而是他們自己從來沒有見過的一位叔祖父,或者祖母。那天晚上,我的小孩子就是以這種心情爬到我身旁,來聽我談他們的曾祖母飛爾德。她住在諾福克地方一所大屋子裏(比他們和爸爸住的屋子要大一百倍)。他們最近從《森林中兩個小孩》這首歌謠裏所曉得的那件悲慘事情就是發生於那個地方——最少那裏人們是這麼相信的。的確,這兩個小孩同他們殘忍權叔的全部故事可以看見十分精致地刻在大廳的火爐架木頭上麵,全部故事一直到知更雀用樹葉掩埋他們為止。後來一個愚蠢的富人把這塊木頭折毀下來,安上新發明的大理石火爐架,上麵是一點故事也沒有的。說到這裏,亞儷司現出她親愛母親特有的一種微慍神情,那是太仁慈了,不能說含有責備的意思。然後我接著說到他們的曾祖母飛爾德是多麼虔敬,多麼善良,怎338 梁遇春精品選樣子受人人的敬愛,雖然她實在並不是這大量子的主婦,卻隻是照管這大屋子的(然而在有些方麵她也可以說是裏麵的主婦),受了屋主人的付托,那位主人卻高興去住他在鄰郡某處買有的一所比較新些同時髦些的屋子;但是她住在裏麵好似這是她自己的屋子。當她活著時候那屋子還保存些高貴門第的尊嚴,後來頹廢了,差不多折毀了。裏麵一切古老的裝飾品也扯下,運到主人別所屋子裏去,就安在那裏,現出不相稱的神氣,好似有人把他們最近在違斯敏斯德禮拜堂看見的古墓移去栽在絲太太俗豔的,塗上泥金的客廳裏麵一樣。說到這裏,約翰微笑起來,等於說“這真傻”。然後我說當她死去,安葬時好幾哩內的一切窮人都聚集一起,以及幾位紳士,來參加葬禮,表示他們對於她遺念的敬意,因為她是一個這麼善良虔敬的婦人,她真善良,能夠背出全部讚美詩同聖經的大部分。說到這裏,小亞儷司驚訝地伸直她的手指。然後我說他們曾祖母飛爾德曾經是一個如何苗條,正直同多姿的人兒:在她年輕時候,她是怎樣被人們認為最善於跳舞的姑娘——說到這裏,亞儷司右邊小腳發出一種不自覺的跳動,等到我現出嚴肅的臉孔,她才停止了——我說,她是一區裏最善於跳舞的姑娘,等到一種苛酷的毛病,叫做癌腫,降臨她身上,苦痛使她變成駝背;但是絕不能壓下她樂天的精神,或者使變為鬱悶,她的精神卻還是屹然不屈,因為她是這麼虔敬善良。然後我說她怎樣常常獨自在那寂寥大屋子裏麵一間寂寥的房子裏睡覺;同她怎樣相信可以看見兩個小孩的幽靈午夜裏沿著她睡覺地方近旁的大樓梯溜上溜下,但是她說“這班天真孩子們不會害她”;同我常是多麼嚇住了,雖然那時候我有我的女仆伴著我睡,因為我從來沒有她的一半善良或者虔敬——可是我絕對沒有見到這兩個小孩。說到這裏,約翰把他的眉毛全張開了,設法現出勇敢的氣概。然後我說她待所有的孫子是多麼好,叫我們在放假日子到那大屋子裏去住,我尤其常獨自在那裏花許多時光直著眼睛望那十二古老該撒的半身石像,他們是羅馬皇帝,等到古老的大理石人頭好像複活起來了,或者我隨著他們變做大理石了,我怎樣子絕不會厭倦於在那大屋子裏漫遊,裏麵有許多寬大的空屋子,房裏有用舊了掛簾,振搖不定的繡花帷幕,同雕刻的懈木鑲板,上麵的泥金幾乎擦掉了——有時在廣大舊式的花園裏,那是我差不多獨占了,除非偶然有一個孤單的園丁碰到我——以及油桃和桃子怎樣掛在牆上,我卻從沒有試去攀摘,因為它們是禁果,除非偶然一兩次摘吃——還因為我更喜歡在愁然的鬆拍叢林裏蹓躂,撿些紅漿同鬆子,那除開了看看之外是投有別的用處的——或者躺在新鮮的青草上麵,四圍是園中美妙的香味——或者在橘樹的暖房裏曬太陽,等到我差不多能夠想自己在這值得感謝的暖氣之下,也和橘子菩提樹同時漸漸成熟了——或者注視園的深處魚池裏往來飛馳的鰷魚,一兩處有一條含怒的大梭魚靜靜地倒掛在水之中層,好像譏笑它們無謂的跳躍——我更喜歡這些閑裏帶忙的遊戲,比起桃子,油桃,橘子的一切甜昧,同小孩子這類通常的餌。說到這裏,約翰偷偷把一束葡萄歸還到盤子裏去,這葡萄既然也被亞儷司看到了,他起先想跟她平分,現在兩個人卻好像都願意放棄它們,當做是和他們不相幹的。然後用一種有點更熱烈的聲調,我說雖然他們的曾祖母飛爾德愛她所有的孫子,她可以說特別喜歡他們的伯父約翰·蘭——,因為他是一個這麼漂亮同這麼英俊的少年;是在我們兄弟裏可以稱王的;他不愛滯在孤寂的隱僻處發傻,像我們裏麵有些人那樣,他當隻有他們這麼大的一個小鬼時候,就乘他所能得到的最有火氣的馬,使它帶他一個早晨跑過半區的地方,還和獵人打夥,當他們有人出去打獵時候——然而他也愛古老的大屋子同花園,但是血氣太旺了,不能老被關在它們周圍裏麵——以及他們的伯父成年後怎樣勇敢得不下於他的漂亮,受人人的讚美,尤其是最受他們曾祖母的激賞;他怎樣常裁我在他背上當我是個膠腳的小孩時候——因為他的年歲出我大得很多——走了許多哩的路,當我因為腳痛不能行動,——以及後來他怎樣也變跛腳了,當他耐不住同感到苦痛時我沒有老是(我恐怕)十分原諒他,沒有充分地記到他對於我是多麼體貼,當我跛腳時候;以及怎樣當他死了。雖然他還沒有死去一個鍾頭,就好像已在好久以前死去了,失和死是相隔得這麼遠呀;我起先怎樣以為我還能勉強忍受他的去世,但是後來這事常常縈擾我的心,雖然我沒有哭著或者非常哀痛,像有些人那樣,我想他也會那樣,若使我先死了,但是我憶念著他,那時我才曉得我其實是多麼愛他。我憶念他的仁慈,我也憶念他的使氣,希望他能夠複活,再和他吵嘴(因為我們有時也吵嘴過),總勝過不能再得他,我沒有了他覺得不安,好像他,你們可憐的伯父,從前必定感覺過的,當醫生拿去他的一隻腿。說到這裏,小孩子都哭起來,問我他們所穿的小喪服是不是為著約翰伯父,他們望著我,求我不再往下談他們的伯父,卻要我告訴他們一些關於他們已死的美麗母親的故事。然後我說怎樣子七個長年裏,有時滿著熱望,有時失望,然而總是沒有餒誌,我向標致的亞儷思·溫——求婚;盡小孩子所能懂的,我向他們解說閨女的害羞,超然態度同不允是多麼不容易對付的——我轉過來一望著亞儷司,她的母親的神情忽然現在她的眼裏,想象的這麼逼真,我懷疑起來了是她們的哪一個站在那裏,現於我的麵前,那光亮的頭發是屬於哪一個的呢;當我站著細瞧時候,兩個小孩在我眼界裏漸漸地變模糊了,向後麵退去,老向著後麵退去,等到最後什麼也沒有了,隻剩下麵個悲哀的麵貌可以看得見在最遠的地方,不說話,卻很奇怪地使我感到他們對我露出底下這些意思;“我們不是亞儷司的小孩子,我們也不是你的,我們簡直不是小孩子。亞儷司的小孩子認巴杜蘭做父親。我們是虛空;虛空之不如,隻是夢兒而已。我們隻是也許可以發生的事情,必定要在忘記的無聊河岸等了萬萬世,我們才有實體,才有一個名字”——我立刻醒來了,看到我自己安詳地坐在我的單身漢的圈手椅上,我起先在那裏睡著了,忠實的布立澤特仍然不變地在我身旁——但是約輸·蘭——是已永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