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評梅精品選 散文 1.(1 / 3)

石評梅精品選 散文 1.

惆.悵

先在上帝麵前,懺悔這如焚的惆悵!

朋友!我就這樣稱呼你吧。當我第一次在酒樓上逢見你時,我便埋怨命運的欺弄我了。我雖不認識你是誰?我也不要知道你是誰?但我們偶然的遇合,使我在你清澈聰慧的眼裏,發現了我久隱胸頭的幻影,在你炯炯目光中重新看見了那個搗碎我一切的故人。自從那天你由我身畔經過,自從你一度驚異的注視我之後,我平靜冷寂的心波為你洶湧了。朋友!願你慈悲點遠離開我,願你允許我不再見你,為了你的豐韻,你的眼輝,處處都能撼的我動魄驚心!

這樣淒零如焚的心境裏,我在這酒店內成了個奇異的來客,這也許就是你懷疑我追究我的緣故吧?為了躲避過去夢影之糾纏,我想不再看見你,但是每次獨自踽踽林中歸來後,望著故人的遺像,又願馬上看見你,如觀黃泉下久矣沉寂消遊的音容。因此我才強咽著淚,來到這酒店內狂飲,來到這跳舞廳上躚蹁。明知道這是更深更深的痛苦,不過我不能自禁的沉沒了。

你也感到驚奇嗎?每天屋角的桌子上,我執著瑪瑙杯狂飲,飲醉後

我又踱到舞場上去歌舞,一直到燈暗人散,歌暗舞亂,才抱著惆悵和疲倦歸來。這自然不是安放心靈的靜境,但我為了你,天天來到這裏飲一瓶上等的白蘭地,希望醉極了能毒死我呢!不過依然是清醒過來了。近來,你似乎感到我的行為奇特吧!你伴著別人跳舞時,目光時時在望著我,想仔細探索我是什麼人?懷著什麼樣心情來到這裏痛飲狂舞?唉!這終於是個謎,除了我這一套樸素衣裙蒼白容顏外,怕你不能再多知道一點我的心情和形蹤吧?

記得那一夜,我獨自在遊廊上望月沉思:你悄悄立在我身後,當我回到沙發上時,你低著頭歎息了一聲就走過去了。真值得我注意,這一聲哀慘的歎息深入了我的心靈,在如此嘈雜喧嚷,金迷紙醉的地方,無意中會遇見心的創傷的同情。這時音樂正奏著最後的哀調,嗚嗚咽咽像夜鶯悲啼,孤猿長嘯,我振了振舞衣,想推門進去參加那歡樂的表演;但哀婉的音樂令我不能自持,後來淚已撲簌簌落滿衣襟,我感到極度的痛苦,就是這樣熱鬧的環境中愈襯出我心境的荒涼冷寂。這種回腸蕩氣的心情,你是注意到了,我走進了大廳時,偷眼看見你在呆呆地望著我,臉上的顏色也十分慘淡;難道說你也是天涯淪落的傷心人嗎?不過你的天真爛漫,憨嬌活潑的精神,誰信你是人間苦痛中紮掙著的人呢?朋友!我自然祝福你不是那樣。更願你不必注意到我,我隻是一個散灑悲哀,布施痛苦的人,在這世界上我無力再承受任何人的同情和憐恤了。我雖希望改換我的環境,忘掉一切,舍棄一切,埋葬一切,但是新的境遇裏有時也會回到舊的夢裏。依然不能擺脫,件件分明的往事,照樣映演著揉碎我的心靈。我已明白了,這是一直和我靈魂殉葬入墓的禮物!

寫到這裏我心煩亂極了,我走倒在床上休息一會再往下寫吧!

這封信未寫完我就病了。

朋友!這時我重提起筆來的心情已完全和上邊不同了。是懺悔,也是覺悟,我心靈的怒馬奔放到前段深潭的山崖時,也該收住了,再前去隻有不堪形容的沉落,陷埋了我自己,同時也連累你,我那能這樣傻呢!

那天我太醉了,不知不覺暈倒在酒樓上,醒來後睜開眼我睡在軟榻上,猛抬頭便看你溫柔含情的目光,你低低和我說:

“小姐!覺著好點嗎?你先喝點解酒的湯。”

我不能拒絕你的好意,我在你手裏喝了兩口桔子湯,心頭清醒了許多,忽然感到不安,便紮掙的坐起來想要走。你憂鬱而誠懇的說:

“你能否允許我駕車送你回去麼?請你告訴我住在那裏?”我拂然的拒絕了你。心中雖然是說不盡的感謝,但我的理智詔示我應該遠避你的殷勤,所以我便勉強起身,默無一語的下樓來。店主人招呼我上車時,我還看見你遠遠站在樓台上望我。唉!朋友!我悔不該來這地方,又留下一個淒慘的回憶;而且給你如此深沉的懷疑和痛苦,我知道懺悔了願,你忘記我們的遇合並且原諒我難言的哀懷吧!

從前為了你來到這裏,如今又為了你離開。我已決定不再住下去了,三天內即航海到南洋一帶度漂流的生涯,那裏的朋友曾特請去同他們合夥演電影,我自己也很有興趣,如今又有一個希望在誘惑我做一個悲劇的明星呢!這個事業也許能發揮我滿腔淒酸,並給你一個再見我的機會。

今天又到酒店去看你,我獨隱幃幕後,燈光輝煌,人影散亂中,看見你穿一件翡翠色的衣服,坐在音樂台畔的沙發上吸著雪茄沉思,朋友!我那時心中痛苦萬分,很想揭開幕去向你告別,但是我不能。隻有咽著淚默望你說了聲:

“朋友!再見。一切命運的安排,原諒我這是偶然。”

醒後的惆悵

深夜夢回的枕上,我常聞到一種飄浮的清香,不是冷豔的梅香,不是清馨的蘭香,不是金爐裏的檀香,更不是野外雨後的草香。不知它來自何處,去至何方?它們伴著皎月遊雲而來,隨著冷風淒雨而來,無可比擬,淒迷輾轉之中,認它為一縷愁絲,認它為幾束戀感,是這般悲壯而纏綿。世界既這般空寂,何必追求物象的因果。

汝負我命,我還汝債,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生死。

汝愛我心,我愛汝色,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纏縛。

——楞嚴經

寂滅的世界裏,無大地山河,無戀愛生死,此身既屬臭皮囊,此心又何嚐有物,因此我常想毀滅生命,錮禁心靈。至少把過去埋了,埋在那蒼茫的海心,埋在那崇峻的山峰;在人間永不波蕩,永不飄飛;但是失敗了,僅僅這一念之差,鑄塑成這般罪惡。

當我在長夜漫漫,轉側嗚咽之中,我常幻想著那雲煙一般的往事,

我感到哽酸,輕輕來吻我的是這腔無處揮灑的血淚。

我不能讓生命寂滅,更無力製止她的心波澎湃,想到時總覺對不住母親,離開她五年把自己摧殘到這般枯悴。

要寫什麼呢?生命已消逝的飛掠去了,筆尖逃逸的思緒,何曾是紙上留下的痕跡。母親!這些話假如你已了解時,我又何必再寫呢!隻恨這是埋在我心塚裏的,在我將要放在玉棺時,把這束心的揮抹請母親過目。

天辛死以後,我在他屍身前禱告時,一個令我綣戀的夢醒了!我愛夢,我喜歡夢,她是濃霧裏闌珊的花枝,她是雪紗輕籠了蘋果臉的少女,她如蒼海飛濺的浪花,她如歸鴻雲天裏一閃的翅影。因為她既不可捉摸,又不容凝視,那輕渺渺遊絲般夢痕,比一切都使人醺醉而迷惘。詩是可以寫在紙上的,畫是可以繪在紙上的,而夢呢,永遠留在我心裏。母親!假如你正在寂寞時候,我告訴你幾個奇異的夢。

夢.回

這已是午夜人靜,我被隔房一陣痛楚的呻吟驚醒!睜開眼時,一盞罩著綠綢的電燈,低低的垂到我床前,閃映著白漆的幾椅和鏡台。綠絨的窗幃長長的拖到地上;窗台上擺著美人蕉。擺著梅花,擺著水仙,投進我鼻端的也辨不出是那一種花香?牆壁的顏色我寫不出,不是深綠,不是淺碧,像春水又像青天,表現出極深的沉靜與幽暗。我環顧一周後,不禁哀哀的長歎一聲!誰能想到呢!我今夜來到這陌生的室中,睡在這許多僵屍停息過的床上做這驚心的碎夢?誰能想到呢!除了在暗中捉弄我的命運,和能執掌著生機之輪的神。

這時候門輕輕地推開了。進來一個黑衣罩著白坎肩戴著白高冠的女郎,在綠的燈光下照映出她嬌嫩的麵靨,尤其可愛的是一雙黑而且深的眼;她輕盈婀娜的走到我床前。微笑著說:“你醒了!”聲音也和她的美麗一樣好聽!走近了,細看似乎像一個認識的朋友,後來才想到原來像去秋死了的婧姊。不知為什麼我很喜歡她;當她把測驗口溫的表放在我嘴裏時,我凝視著她,我是願意在她依稀仿佛的麵容上,認識我不能

再見的婧姊呢!

“你還須靜養不能多費思想的,今夜要好好的睡一夜:明天也許會好的,你不要焦急!”她的纖纖玉手按著我的右腕,斜著頭說這幾句話。我不知該怎樣回答她,我隻微笑的點點頭。她將溫度寫在我床頭的一個表上後,她把我的被又向上拉了拉,把汽爐上的水壺拿過來。她和來時一樣又那麼輕盈婀娜的去了。電燈依然低低的垂到我床前,窗幃依然長長的拖到地上,室中依然充滿了沉靜和幽暗。她是誰呢?她不是我的母親,不是我的姊妹,也不是我的親戚和朋友,她是陌生的不相識的一個女人;然而她能溫慰我服侍我一樣她不相識的一個病人。當她走後我似乎驚醒的回憶時,我不知為何又感到一種過後的惆悵,我不幸做了她的傷羊。我合掌謝謝她的來臨,我像個小白羊,離群倒臥在黃沙淒迷的荒場,她像月光下的牧羊女郎,撫慰著我的驚魂,吻照著我的創傷,使我由她潔白仁愛的光裏,看見了我一切親愛的人,忘記了我一切的創痛。

我那能睡,我那能睡,心海像狂飆吹拂一樣的洶湧不寧;往事前塵,曆曆在我腦海中映演,我又跌落在過去的夢裏沉思。心像焰焰迸射的火山,頭上的冰囊也消融了。我按電鈴,對麵小床上的漱玉醒了,她下床來看我,我悄悄地拉她坐在我床邊,我說:“漱妹:你不要睡了,再有兩夜你就離開我去了,好不好今夜我倆聯床談心?”漱玉半天也不說話,隻不停的按電鈴,我默默望著她嬌小的背影咽淚!女仆給我換了冰囊後,漱玉又轉到我床前去看我剛才的溫度;在電燈下呆立了半晌,她才說:“你病未脫險期,要好好靜養,不能多費心思多說話,你忘記了剛才看護吩咐你的話嗎?”她說話的聲音已有點抖顫,而且她的頭低低的垂下,我不能再求了。好吧!任我們同在這一室中,為了病把我們分隔的咫尺天涯;臨別了,還不能和她聯床共話消此長夜,人間真有許多想不到夢不到的缺憾。我們預想要在今夜給漱玉餞最後的別宴,也許

這時候正在輝煌的電燈下各抱一壺酒,和淚痛飲,在這淒楚悲壯的別宴上,沉痛著未來而醺醉。那知這一切終於是幻夢,幻夢非實,終於是變,變異非常;誰料到淒哀的別宴,到時候又變出驚人的慘劇!

這間病房中兩張鐵床上,臥著一個負傷的我,臥著一個臨行的她,我們彼此心裏都懷有異樣的沉思,和悲哀:她是山窮水盡無路可通,還要掙紮著去投奔遠道,在這冰天雪地,寒風淒緊時候;要踐踏出一條道路,她不管上帝付給的是什麼命運?我呢,原隻想在塵海奔波中消磨我的歲月和青春,那料到如今又做了十字街頭,電車輪下,幸逃殘生的負傷者!生和死一刹那間,我真願暈厥後,再不醒來,因為我是不計較到何種程度才值的死,希望得什麼泰山鴻毛一類的虛銜。假如死一定要和我握手,我雖不願也不能拒絕,我們終日在十字街頭往來奔波,活著出門的人,也許死了才抬著回來。這類意外的慘變,我們且不願它來臨,然而也毫無力量可以拒絕它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