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評梅精品選 散文 1.(2 / 3)

我今天去學校時,自然料不到今夜睡在醫院、而且負了這樣沉重的傷。漱玉本是明晨便要離京赴津的,她那能想到在她臨行時候,我又遭遇了這樣驚人心魂的慘劫?因之我臥在病床上深深地又感到了人生多變,多變之中固然悲慘淒哀,不過有時也能找到一種意想不及的收獲。我似乎不怎樣關懷我負傷的事,我隻回想著自己煙雲消散後的舊夢,沉戀著這驚魂乍定,恍非身曆的新夢。

漱玉喂我喝了點牛奶後,她無語的又走到她床前去,我望著沉重的雙肩長歎!她似乎覺著了。回頭向我苦笑著說:“為什麼?”我也笑了,我說:“不知道?”她坐在床上,翻看一本書。我知她零亂的心緒,大概她也是不能睡;然而她知我也是不願意睡,所以她又假睡在床上希望著我靜寂中能睡。她也許不知道我已厭棄睡,因為我已厭棄了夢,我不願入夢,我是怕夢終於又要驚醒!

有時候我曾羨慕過病院生活,我常想有了病住幾天醫院,夢想著這

一定是一個值的描寫而別有興感的環境;但是今夜聽見了病人痛楚的呻吟,看見了白衣翩躚的看護,寂靜陰慘的病室,淒哀暗淡的燈光時,我更覺的萬分悲愴!深深地回憶到往日病院的遺痕,和我心上的殘跡,添了些此後離夢更遙的惆悵!而且願我永遠不再踏進這腸斷心碎的地方。

心緒萬端時,又想到母親。母親今夜的夢中,不知我是怎樣的入夢?母親!我對你隻好騙你,我那能忍把這些可怕可驚的消息告訴你。為了她我才感謝上蒼,今天能在車輪下逃生,剩得這一付殘骸安慰我白發皤皤的雙親。為了母親我才珍視我的身體,雖然這一付腐蝕的殘骸,不值愛憐;但是被母親的愛潤澤著的靈魂,應該隨著母親的靈魂而安息,這似乎是暗中的聲音常在詔示著我。然而假使我今天真的血跡模糊橫臥在車軌上時,我雖不忍拋棄我的雙親也不能。想到此我眼中流下感謝的淚來!

路既未走完,我也隻好背起行囊再往前去,不管前途是荊棘是崎嶇,披星戴月的向前去。想到這裏我心才平靜下,漱玉蜷伏在床上也許已經入了夢,我側著身子也想睡去,但是腦部總是迸發出火星,令我不能冷靜。

夜更靜了,綠幃後似乎映著天空中一彎殘月。我由病床上起來,輕輕地下了床,走到窗前把綠幃拉開,慘白的月光投射進來,我俯視月光照著的樓下,在一個圓形的小鬆環圍的花圃裏中央,立著一座大理石的雕像,似乎是一個俯著合掌的女神正在默禱著!這刹那間我心海由洶湧而歸於枯寂,我抬頭望著天上殘月和疏星,低頭我又看在淒寒冷靜的月夜裏,那一個沒有性靈的石像;我癡倚在窗前沉思,想到天明後即撒手南下的漱玉,又想到從死神羽翼下逃回的殘軀,我心中覺著辛酸萬分,眼淚一滴一滴流到炎熱的腮上。我回到床前,月光正投射到漱玉的身上,窗幃仍開青,睜眼可以看見一彎銀月,和閃爍的繁星。

恐.怖

父親的生命是秋深了。如一片黃葉係在樹梢。十年,五年,三年以後,明天或許就在今晚都說不定。因之,無論大家怎樣歡欣團聚的時候,一種可怕的暗影,或悄悄飛到我們眼前。就是父親的喜歡時,也會忽然的感歎起來!尤其是我,脆弱的神經,有時想的很久遠很恐怖。父親在我家裏是和平之神。假如他有一天離開人間,那我和母親就沉淪在更深的苦痛中了。維持我今日家庭的繩索是父親,繩索斷了,那自然是一個莫測高深的隕墜了。

逆料多少年大家庭中壓伏的積怨,總會爆發的。這爆發後毀滅一切的火星落下時,怕懦弱的母親是不能逃免!我愛護她,自然受同樣的創縛,處同樣的命運是無庸疑議了。那時人們一切的矯飾虛偽,都會褪落的;心底的刺也許就變成弦上的箭了。

多少隱恨說不出在心頭。每年歸來,深夜人靜後,母親在我枕畔偷偷流淚!我無力挽回她過去鑄錯的命運,隻有精神上同受這無期的刑罰。有時我雖離開母親,淒冷風雨之夜,燈殘夢醒之時,耳中猶仿佛聽

見枕畔有母親滴淚的聲音。不過我還很欣慰父親的健在,一切都能給她

作防禦的盾牌。

談到父親,七十多年的歲月,也是和我一樣顛沛流離,憂患叢生,痛苦過於幸福。每次和我們談到他少年事,總是殘淚沾襟不忍重提。這是我的罪戾嗬!不能用自己柔軟的雙手,替父親撫摸去這苦痛的瘢痕。

我自然是萍蹤浪跡,不易歸來;但有時交通阻礙也從中作梗。這次回來後,父親很想乘我在麵前,預囑他死後的諸事,不過每次都是淚眼模糊,斷續不能盡其辭。有一次提到他墓穴的建修,願意讓我陪他去看看工程,我低頭咽著淚答應了。

那天夜裏,母親派人將父親的轎子預備好,我和曾任監工的族叔蔚文同著去,打算騎了姑母家的驢子。

翌晨十點鍾出發:母親和芬嫂都囑咐我好好招呼著父親,怕他見了自己的墳穴難過;我也不知該怎樣安慰防備著,隻覺心中感到萬分慘痛。一路很艱險,經過都是些崎嶇山徑;同樣是青青山色,潺潺流水,但每人心中都壓抑著一種淒愴,雖然是旭日如烘,萬象鮮明,而我隻覺前途是籠罩一層神秘恐怖黑幕,這黑幕便是旅途的終點,父親是一步一步走近這偉大無涯的黑幕了。

在一個高塹如削的山峰前停住,父親的轎子落在平地。我慌忙下了驢子向前扶著,覺他身體有點顫抖,步履也很軟弱,我讓他坐在崖石上休息一會。這真是一個風景幽美的地方,後麵是連亙不斷的峰巒,前麵是青翠一片麥田;山峰下隱約林中有炊煙,有雞唱犬吠的聲音。父親指著說:“那一帶村莊是紅葉溝,我的祖父隱居在這高塔的廟裏,那廟叫華嚴寺,有一股溫泉,流彙到這廟後的崖下。土人傳說這泉水可以治眼病呢!我小時候隨著祖父,在這裏讀書;已經有三十多年不來了,人事過的真快嗬!不覺得我也這樣老了。”父親仰頭歎息著。

蔚叔領導著進了那摩雲參天的鬆林,蒼綠陰森的蔭影下,現出無數

塚墓,矗立著倒斜著風雨剝蝕的斷蠍殘碑。地上叢生了許多草花,紅的黃的紫的夾雜著十分好看。蔚叔回轉進一帶白楊,我和父親慢步徐行,陣陣風吹,聲聲蟬鳴,都現得慘淡空寂,靜默如死。

蔚叔站住了,麵前堆滿了磨新的青石和沙屑,那旁邊就是一個深的洞穴,這就是將來掩埋父親屍體的墳墓。我小心看著父親,他神色現得異樣慘淡,銀須白發中,包掩著無限的傷痛。

一陣風吹起父親的袍角,銀須也緩緩飄拂到左襟;白楊樹上葉子磨擦的聲音,如幽咽泣訴,令人酸哽,這時他顫巍巍扶著我來到墓穴前站定。

父親很仔細周詳的在塞穴四周看了一遍,覺得很如意。蔚叔又和他籌畫墓頭的式樣,他還能掩飾住悲痛說:“外麵的式樣堅固些就成啦;不要太講究了,靡費金錢。隻要裏麵幹燥光滑一點,棺木不受傷就可以了。”

回頭又向我說:

“這些事情原不必要我自己做,不過你和璜哥,整年都在外麵;我老了,無可諱言是快到墳墓去了。在家也無事,不愁穿,不愁吃,有時就愁到我最後的安置。棺木已紮好了,裏子也裱漆完了。衣服呢我不願意穿前清的遺服或現在的袍褂。我想走的時候穿一身道袍。璜哥已由漢口給我寄來了一套,鞋帽都有,那天請母親找出來你看看。我一生廉潔寒苦,不願浪費,隻求我心身安適就成了。都預備好後,省臨時麻煩;不然你們如果因事忙因道阻不能回來時,不是要焦急嗎?我願能悄悄地走了,不要給你們靈魂上感到悲傷。生如寄,死如歸,本不必認真嗬!”

我低頭不語,怕他難過,偷偷把淚咽下去。等蔚叔扶父親上了轎後,我才取出手絹揩淚。

臨去時我向鬆林群塚望了一眼,再來時怕已是一個夢醒後。

跪在洞穴前禱告上帝:願以我青春火焰,燃燒父親殘弱的光輝!千萬不要接引我的慈愛父親來到這裏嗬!這是我第二次感到墳墓的殘忍可怕,死是這樣偉大的無情。

社.戲

臨離北平時,許多朋友送了我不少的新書。回來後,這寂寞的山城,除了自然界的風景外,真沒有可以消遣玩耍的事情,隻有拿上幾本愛讀的書,到葡萄架下,老槐樹底,小河堤上,茅庵門前,或是花蔭蟬聲,樓窗晚風裏去尋求好夢。書又何曾看了多少,隻凝望著晚霞和流雲而沉思默想;想倦了,書扔在地上,我的身體就躺在落英綠茵中了。怎樣醒來呢?快吃飯了,昆林抱著黃狸貓,用它的絨蹄來撫摸我的臉,驚醒後,我牽了昆林,黃狸貓跟在我們後邊,一塊兒走到母親房裏。桌上已放置了許多園中新鮮菜蔬烹調的佳肴,昆林坐在小椅子上,黃狸貓蹲在她旁邊。那時一切的環境,都是溫柔的和母親的手一樣。

讀倦了書,母親已派人送冰浸的鮮豔的瓜果給我吃。親戚家也都把他們園地中的收獲,大籃小筐的饋贈我,我真成了山城中幸福的嬌客。黃昏後,晚風涼爽時,我披著羅衣陪了父親到山腰水澗去散步。

想起來,我真是短短地一個美滿的神仙的夢呢!

有一天姑母來接我去看社戲。這正是一個清新的早晨,微雨初晴旭

日像一團火輪,我騎著小驢兒,得得得得走過了幾個小村堡到了姑母

家。姑母家,充滿了欣喜的空氣歡迎我。

早餐後,來了許多格子布,條兒布的村姑娘來看我,都梳著辮子,紮著鮮豔的頭繩,粉白臉兒攏著玫瑰腮,更現的十分俏麗。姑母介紹時,我最喜歡梳雙髻的蘭籃;她既天真又活潑,而且很大方,不像別的女孩子那樣怕生害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