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評梅精品選 散文 1.(3 / 3)

今天村裏的婦女們,衣飾都收拾的很新潔。一方麵偷空和姑姑姨姨們暢敘衷懷,一方麵還要張羅著招待客人看戲。比較城市中,那些輝煌華麗的舞台劇場中的闊老富翁們,擁伴侍候著那些紅粉骷髏,金錢美人,要幸福多了。這種可愛的純真和樸素,使的她們靈魂是健康而且暢快嗬!不過人生的欲望無窮,達不到的都是美滿,獲得的都是缺陷,彼此羨慕也彼此妒忌,這就是宛轉複雜的苦痛人生吧!

戲台在一塊曠野地。前麵那紅牆高宇的就是關帝廟。這台戲,有的人說是謝神的,因為神的力量能保佑地麵不曾受奉軍的蹂躪。有的人說是慶祝北代成功的,特意來慰勞前敵歸來的將士們。台前懸掛著兩個煤氣燈,交叉著國旗黨旗,兩旁還掛著“革命尚未成功,同誌仍須努力”的對聯。我和蘭籃她們坐在姑家的席棚裏,清楚的看見這簡陋劇場的周圍,是青山碧水,瓜田萊畦,連綿不斷翠色重重的高粱地。

集聚的觀眾,成個月牙形。小販呼賣聲,兒童哭鬧聲,婦女們的笑語聲,刺耳的鑼鼓聲,種種嘈雜的聲音喊成一片;望去呢,是鬧烘烘一團人影,緩緩移動像雲擁浪堆。

二點鍾時候,戲開演了。咿咿呀呀,唔唔嗬嗬,紅的進去,黑的出來,我簡直莫明其妙是做什麼?回頭問女伴,她們一樣搖頭不知。我遂將視線移在台下,覺得舞台下的活動影戲,比台上的傀儡還許有趣呢!

正凝視沉思時,東北角上忽然人影散動,觀眾們都轉頭向那方看去,隱隱聽見哭喊求饒的聲音。這時幾聲尖銳的嘯笛吹起,人群中又擁出許多著灰色軍服的武裝同誌,奔向那邊去了。婦女們膽小的都呼兒攜女的逃遁了,大膽些的站在板凳上伸頭了望;驀然間起了極大的紛擾。

一會兒姑母家派人來接我們。我向來人打聽的結果,才知道這紛亂的原因。此地駐紮的武裝同誌來看戲時,無意中鄉下一個農民踐踏了他一足泥,這本來小得和芝麻一樣大的事,但是我們的同誌憤怒之餘就拿出打倒的精神來了。這時看台上正坐著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婆,她聽見兒子哭喊求救的聲音,不顧一切由椅子上連跌帶跑奔向人群,和那著灰色軍裝的兵,加入戰團。一聲嘯笛後又來了許多凶惡的軍士助威,不一會那母子已打的血跡淋漓,氣息奄奄,這時還不知性命怎樣呢!據說這類事情,一天大小總發生幾項,在這裏並不覺的奇怪。不過我是恍惚身臨舊境一樣的憤慨罷了!

擠出來時,逢見一個軍官氣衝衝的走過去。後麵隨著幾個著中山服的青年,認識一位姓唐的,他是縣黨部的委員。

在山坡上,回頭還能看見戲台上臨風招展的青天白日滿地紅。我輕輕舒放了一口氣。才覺得我是生活在這樣幸福的環境裏。

爆竹聲中的除夕

這時候是一個最令人撩亂不安的環境,一切都在歡動中顫搖著。離人的心上是深深地厚厚地罩著一層鄉愁,無論如何不想家的人,或者簡直無家可想的人,他都要猛然感到悲愴,像驚醒一個夢似的歎息著!

在這雪後晴朗的燕市,自然不少漂泊到此的旅客遊子,當爆竹聲徹夜的在空中振動時,你們心上能不隨著它爆發,隨著它隕落嗎?這時的心怕要和爆竹一樣的爆發出滿天的火星。而落下時又是那麼狼藉零亂,碎成一片一節的散到地上。

八年了,我在北京城裏聽爆竹聲,環境心情雖年年不同,而這種驚魂碎心的聲音是永遠一樣的。記得第一年我在紅樓當新生,仿佛是睡在冰冷的寢室床上流淚度過的;不忍聽時我曾用雙手按著耳朵,把頭縮在被裏,心裏騙自己說:“這是一個平常的夜,靜靜地睡吧!”第二年在一個同鄉家裏,三四個小時候的老朋友圍著火爐暢談在太原女師時頑皮的往事。笑話中聽見爆竹,便似乎想到家裏,跪在神龕前替我祝福的母親。第三年在紅樓的教室中寫文章,那時我最好,好的是知道用功的讀

書,而且學的寫白話文,不是先前的一味頑皮嘻笑了。不過這一年裏,我認識了人間的憂愁。第四年我也是在紅摟,除夕之夜記得是寫信,寫一封悲淒哀婉的信,還做了四首舊詩。第五年我已出了紅樓,住在破廟的東廂,這一年我是多災多難,多愁多病的過去了。第六年我又到了一個溫暖的家庭裏寄棲,愛我護我如我自己的家一樣;不幸那時宇哥病重,除夕之夜,是心情紛壇,事務繁雜中度過的。第七年我仍是寄居在這個繁花紛披的籬下,然相形之下,我笑靨總掩飾不住啼痕;當一個由遠處掙紮飛來的孤燕,棲息在樂園的門裏時,她或許是因在銀光閃爍的鏡裏,現出她瘡痛遍體的形狀更感到淒酸的!況且這一年是命運埋葬我的時候。第八年的除夕,就是今夜了,爆竹聲和往年一樣的飛起而落下,爆發後的強烈火星,和墜落在地上的紙灰餘燼也仿佛是一樣;就是我這在人生輪下轉動的小生命,也覺還是那一套把戲的重映演。

八年了,我仔細回憶覺我自己是庸凡的度過去了,生命的痕跡和曆程也隻是些瑣碎的兒女事。我想找一兩件能超出平凡可以記述的事,簡直沒有!我悔恨自己是這樣不長進,多少願望都被命運的鐵錘粉碎,如今掙紮著的隻是這已投身到悲苦中奢望做一個悲劇人物的殘骸。假使我還能有十年的生命,我願這十年中完成我的素誌,做一個悲劇的主人,在這灰黯而缺乏生命火焰的人間,放射一道慘白的異彩!

我是家庭社會中的閑散人,我肩上負荷的,除了因神經軟弱受不住人世的各種踐踏欺淩訕諷嘲笑,而感到悲苦外,隻是我自己生命的營養和保護。所以我無所謂年關的,在這啼饑號寒的冬夜,臘盡歲殘的除夕,可以驕傲人了;因為我能在昏黯的電燈下,溫暖的紅爐畔,慢慢地回憶過去,仔細聽窗外天空中聲調不同的爆竹,從這些聲音中,我又幻想著一個一個爆竹爆發和隕落的命運,你想,這是何等閑散的興致?在這除夕之夜不必到會計室門前等著領欠薪,不必在冰天雪地中挾著東西進當鋪,不必向親戚朋友左右張羅,不必愁明天酒肉飯食的有無,這樣

我應該很欣慰的送舊迎新。然而爆竹聲中的心情,似乎又不是那樣簡單而閑逸,我不知怎樣形容,隻感到無名的悵惘和辛酸!為了這一聲聲間斷連續的炮竹聲,擾亂了我寧靜的心潮,那纖細的波浪,一直由官感到了我的靈魂深處,顫動的心弦不知如何理,如何彈?

我想到母親。

母親這時候是咽著淚站在神龕前的,她口中呢喃禱告些什麼,是替天涯的女兒在祝福吧?是盼望暑假快臨她早日歸來吧?隻有神知道她心深處的悲哀,隻有神龕前的紅燭,伴著她在落淚!在這一夜,她一定要比平常要想念我,母親!我不能安慰你在家的孤寂,你不能安慰我漂泊的苦痛,這一線愛牽係著兩地相思,我恨人間為何有別離?而我們的隔離又像銀河畔的雙星,一年一度重相會,暑假一月的團聚恍如天上七夕。母親,歲去了,你鬢邊銀絲一定更多了,你思兒的淚,在這八年中或者也枯幹了,母親,我是知道的,你對於我的愛。我雖遠離開你,在團圓家筵上少了我;然而我在異鄉團賀的筵上,咽著淚高執著酒杯替別人祝福時,母親,你是在我的心上。

母親!想起來為什麼我離開你,隻為了,我想吃一碗用自己心血苦力掙來的飯。僅僅這點小願望,才把我由你溫暖的懷中劫奪出,做這天涯寄跡的旅客,年年除夕之夜,我第一懷念的便是你,我隻能由重壓的,崎嶇的掙紮中,在遠方祝福你!

想到母親,我又想到銀須飄拂七十歲的老父,他不僅是我慈愛的父親,並且是我生平最感戴的知己;我奔波塵海十數年,知道我,認識我,原諒我,了解我的除了父親外再無一人。他老了,我和璜哥各奔前程,都不能常在他膝前承歡;中原多事,南北征戰,反令他腦海中掛念著兩頭的兒女,驚魂難定!我除了努力做一個父親所希望所喜歡的女兒外,我真不知怎樣安慰他報答他,人生並不僅為了衣食生存?然而,不幸多少幸福快樂都為了衣食生存而捐棄;豈僅是我,這爆竹聲中傷離懷

故的自然更有人在。我想倦了娘子關裏的雙親時,又想到漂流在海上的晶清,這夜裏她駐足在哪裏?隻有天知道。她是在海上,是在海底,是在天之涯,是在地之角,也隻有天知道。她這次南下的命運是淒悲,是歡欣,是順利,是艱險,也隻有天知道。我隻在這爆竹聲中,靜靜地求上帝賜給她力量,令她一直掙紮著,掙紮著到一個不能掙紮的時候。還說什麼呢!一切都在毀滅捐棄之中,人世既然是這樣變的好玩,也隻好睜著眼挺著腰一直向前去,到底看看最後的究竟是什麼?一切的箭鏃都承受,一切的苦惱都咽下,倒了,起來!倒了,起來!一直到血冷體僵不能掙紮為止。走向前便向前走吧!前邊不一定有桃紅色的希望;然而人生隻是走向前,雖崎嶇荊棘明知險途,也隻好走向前,渺茫的前途,歸宿何處?這豈是我們所知道,也隻好付之命運去主持。人生惟其善變,才有這離合悲歡,因之“生”才有意義,有興趣;我禱告晶清在海上,落日紅霞,冷月夜深時,進步覺悟了幻夢無憑,而另畫一條戰鬥的陣線,奮發她廝殺的勇氣!

我盼望她在今夜,把過去一切的夢都埋葬了,或者在爆竹聲中毀滅焚碎不再遺存;從此用她的聰明才能,發揮到她願意做的事業上,那能說她不是我們的英雄?!悲愁乞憐,呻吟求情,豈是我們知識階級的女子所應為?我們隻有焚毀著自己的身體,當後來者光明的火炬!如有一星火花能照耀一塊天地時,我們也應努力去工作吉尋覓!黃昏時,我曾打開晶清留給我的小書箱,那一隻箱子上剝蝕破碎的痕跡,和她心一樣。我檢點時忽然一陣心酸,禁不住的熱淚滴在她的舊書上。我呆立在火爐畔,望著灰燼想到綠屋中那夜檢收書箱時的她,其慘淡傷心,怕比我對著這寂寞的書箱落淚還要深刻吧!一直擱在我房裏四五天了,我都不願打開它,有時看見總覺刺心,拿到別的房裏去我又不忍離它。晶清如果知道它們這樣令我難處置時,她一定不願給我了。

我看見時總想:這隻破箱,剝蝕腐毀的和她心一樣。在一個夢的驚

醒後,我和她分手了;今夜,這爆竹聲中,她在那裏呢?命運真殘酷,連我們牽攜的弱腕,他都要強行分散,我隻盼望我們的手在夢中還是牽攜著。夜已深了,爆竹聲還不止。不寧靜的心境,和爆竹一樣飛起又落下,爆裂成一片一節僵臥在地上。